一条伤口横贯鼻梁,极细但深,因为涂了红药水,看起来更加狰狞可怖。

  周云恩惊道:“是谁揍的你?”

  周振国笑道:

  “他这点伤不算什么,被他揍的人那才叫痛呢,牙都掉了。今天有混混上门找厂老板收保护费,不给就要砸车,这小子冲过去一会儿就把人赶走了,老板高兴得很,奖励了他二百块钱。”

  “真的?”

  周云恩赞许地看着他,“可以啊,第一天就被老板奖励。”

  顾银杉抬抬下巴,一副不屑的样子。

  他跳下车打算回家,被周振国一把揽住肩膀。

  “去哪儿?留下来吃晚饭啊,从今往后每天我都带你去厂里,晚上再接你回来,一定要好好干。”

  顾银杉很不自在,自从父亲被抓后,就没有哪个大人跟他这么亲近过了。

  村里人看他的眼神都像看狗屎,明明嫌弃得很,又不敢丢出去,怕脏了自己的鞋。

  但周振国太有力气了,个子高胳膊长,让他无路可逃,最后只得进了门。

  徐丽华已经做好晚饭,一盘猪油炒空心菜,一盘咸菜炒苦瓜,还有一大碗丝瓜蛋花汤。

  饭是白米饭,热乎乎的,端在手里饭香扑鼻。

  四人分别坐在桌子四个方向,顾银杉很不习惯这种场景,端着碗不动。

  “吃点菜。”

  “夹菜吃。”

  “别客气。”

  一家三口同时给他夹菜,筷子在半路撞车,众人愣住,随即哈哈大笑。

  顾银杉被气氛感染,僵硬的身体终于轻松起来。

  “我妈手艺好吧?我这辈子啥都不想干,就想天天吃她做得饭。”

  周云恩冲他挤挤眼睛。

  徐丽华笑道:“好啊,把啃老说得这么光明正大。”

  “不啃老,我以后赚大钱,把你们都接去享福。”

  周振国乐了,“行,我一定得活着看见那天。”

  周云恩嘿嘿傻笑,又看向顾银杉,“你喜欢吃什么菜?”

  后者的目光在三盘菜里扫来扫去,最后指了下咸菜炒苦瓜。

  她将苦瓜挪到他面前,眼睛却看着徐丽华,“妈,以后让他晚饭都在咱家吃行不行?”

  徐丽华有点迟疑,“天天吃吗?”

  “又不是免费吃,要给钱的。”

  她对顾银杉说:“你每天不是最少能赚五块钱吗?给我妈两块,包你晚饭吃饱吃好,怎么样?”

  这样一来有理由让他每天在周家吃晚饭,不至于饿到去偷东西。

  二来顾银杉是有犯罪前科的,手里留太多钱不好。中午厂里包饭,剩下的三块钱足够他解决早饭和生活所需了。

  周云恩对自己的提议相当满意。

  谁知对方想了半天,拒绝了。

  “不用。”

  徐丽华松口气,“大家都是一个村的,收钱确实不好。”

  “舍不得你那两块钱啊?嘁,小心眼。”

  周云恩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顾银杉没解释,低着头默默扒饭。

  这种生活是不属于他的,他夹在幸福的一家人里就像颗老鼠屎,就算暂时被人接受,也迟早会被扫地出门。

  与其以后被人嫌弃,他不如一开始就减少来往。

  吃过饭,顾银杉打算回家了。

  周振海塞给他一件旧毛衣,“这是我年轻时候穿得,可能大了些,但穿起来还挺暖和。天凉了,你给它套上吧。”

  “谢谢。”

  顾银杉穿上毛衣,摸着黑慢慢走向老宅。

  黑子一天不见他,担心得很,趴在路边草丛里等,看见他立刻跳出来,尾巴摇成螺旋桨。

  顾银杉掏出自己在工厂旁边包子铺买的两个肉包子,喂给它吃。

  包子早就凉了,但它还是吃得很香。

  “黑子,你说这样的日子好不好?”

  顾银杉像在问狗,又像在问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每天早上到周家门口,跟周振国一起去镇里,晚上六点左右回来,生活非常规律。

  俗话说纸包不住火,时间一长,村里人都知道了,纷纷问徐丽华怎么回事。

  她都没来得及开口,话就被周云恩接了过去。

  “他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呗。以前年纪小,不懂事,总惹得大家不高兴。现在心理成熟了,想找份工作安定下来,好好过日子。”

  金玲婶对此表示怀疑,“他这种人,能好好过日子么?”

  “到底能不能,时间一长就知道啦,反正这两天他做事还算努力,而且大家也没再丢过东西吧?”

  “东西是没丢了,可谁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呢?我看啊,还不如他直接从村里搬走,也省得他觉得大家看不惯他。”

  “他才十七岁,搬到外面去住哪儿?吃什么?”

  “我说云恩,你对他可不是一般的上心啊。说句不好听的,你该不会看上他了吧?”

  这下徐丽华抢着说:

  “你可别胡说八道,我家云恩还是小孩子呢!”

  “十六岁,也不算小孩了,谈个恋爱不是很正常。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他爸是杀人犯,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也犯事?你家要真跟他有什么瓜葛,可别怪大家心里有想法啊。”

  徐丽华素来温和,听了这话不禁沉下脸来。

  “我家云恩清清白白的小姑娘,不许再胡说了!”

  众人散去,徐丽华看着他们的背影,想了又想,神色凝重地对周云恩道:

  “咱们帮顾银杉找到工作,算是对他够可以的了。你爸是个大男人,天天让他蹭三轮车也就算了,你现在是个大姑娘,可不许总跟他混到一起。”

  周云恩笑着打算敷衍过去。

  “知道知道。”

  “你别不放在心上,咱们是清白人家,不能被他坏了名声。等你身体好点我跟你爸会送你去念书,高中毕业出来,就找个好人家的小伙子嫁了。”

  “啥?还要念书?要嫁人?”

  周云恩可从没想过这一点,还以为自己能在家蹭吃蹭喝一辈子呢。

  徐丽华戳了戳她脑门,“以前你身体太差,我们就没计划过这事。如今天天活蹦乱跳的,难道还留在家里当文盲,当尼姑啊?”

  “呜呜呜……”

  周云恩满脸的不情愿,趴在杂货店窗台上,思索着将来如何逃过一劫。

  下午三点,工厂又卸完了一轮货,搬运工们随意地坐在地上,稍作休息。

  顾银杉仍不太合群,别人都围在一起聊天,只有他一个人坐得远远的。

  搬运工是很辛苦的工作,太年轻的人一般不爱干。

  因此在场的人除了他是十七岁,其他人都上有老下有小。

  其中一人感叹如今的物价飞涨。

  “咱们辛辛苦苦一天,最多也就赚个二十块,菜市场猪肉都得卖五块钱一斤,一天赚得钱买买菜就不剩多少了,偏偏家里娘们还喜欢乱花钱,一会儿买块新布做衣衫,一会儿买双新鞋。昨天还给女儿买了个银镯子,你说这败家娘们!”

  旁边人好奇地问:“银镯子要花不少钱吧?”

  “可不是么,一百多块。不过你还别说,小姑娘戴起来是好看,亮晶晶的。”

  “女儿喜欢那也就值了……”

  银镯子……顾银杉闭上眼睛想了想,突然起身走到带班的人面前。

  “我有点事,想请假早点回去。”

  “现在就走?那今天工资可没多少啊。”

  “嗯。”

  “行,你走吧。”他说完却发现顾银杉不动,问:“还有什么事吗?”

  银镯子该去哪里买?

  顾银杉憋了半天还是没问出口,干脆走出工厂大门,自己沿路找。

  工厂比较偏远,他走了快一个小时,身边的房子多起来,发现一家银器店,立刻走进去。

  店里只有一个戴老花镜的老头,面前是一个摆满饰品的玻璃柜。

  大约他现在的形象太不好,衣服破破烂烂,身上因搬运货物沾满了木屑,老头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嫌弃地挥挥手说:“出去出去。”

  “我要买东西。”

  “你?”

  对方半信半疑,皱着眉问:“要买什么?”

  “女孩戴的银镯子有吗?”

  “喏,这儿全是。”

  老头指了指,他靠过去看。

  玻璃柜上方打了灯,一串串雕工精美的银镯子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选哪个好呢……

  顾银杉脑海里浮现出周云恩的模样。

  瘦弱白皙,乌发如瀑,整个人像一朵新开的栀子花,纯净无暇。

  他选中了一款纹路较为简单的,问:“这款多少钱?”

  “哟,你眼光还挺毒,这个最贵了,要一百六。”

  顾银杉二话不说就掏钱。

  老头用一个红色的绒布袋子将手镯装好,顾银杉将其放在衣服最里层的口袋,又步行一个小时回到工厂。

  正好赶上周振国来接他,他没说下午请假的事,默默跳上三轮车。

  回到村子,周云恩正在厨房里帮徐丽华做饭,没有出来。

  周振国邀请他一起吃晚饭,他拒绝了,说自己买了包子,但说完没有走,站在厨房窗户外面。

  周云恩感受到他的目光,放下菜刀跑出来问:

  “找我有事啊?”

  顾银杉的手放在口袋里,捏着绒布袋子,掌心直冒汗。

  “我……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啥东西?”

  “明天厂里休息,你明天能来坡上一趟吗?”

  他头一次主动对她发出邀请,呼吸都有点紊乱了。

  周云恩有些为难,“其实吧,我是个女的,天天往你家跑不太好,容易招人说闲话……”

  顾银杉顿时耳根通红。

  “那、那算了……”

  “诶诶诶,别啊!别人说闲话让他们说去,我才不怕。只要你努力工作,心思都放在正道上,别再做犯法的事。”

  周云恩笑得像只小狐狸,“明天在家等我吧。”

  说完跑进了厨房。

  顾银杉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

  高兴,紧张,兴奋,激动……

  五味杂陈的混在一起,让他回到家后久久不能平静。

  天气越来越冷了,他没有被子,挪了些干稻草堆在身上。

  黑子挨着他团成一个球,像个热乎乎的热水袋。

  天怎么还不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