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村里。

  由于没有打扫, 屋前已经积累了不少干枯的枯草堆,又因为在村里风大,枯草堆已经被吹散了不少, 一院子满是黄漆漆的草, 远远看去荒凉一片。

  周少薄嫌恶地推开门,还未踏进院子就嚷道:“娘,你怎么不打扫一下院子?”

  里屋似乎传来一声细得比呼吸声还小的应声, 他翻了个白眼,进了莫玉钗的屋子。

  “少薄啊。”莫玉钗努力撑起上半身,头发因没有梳理过而凌乱不堪, 下半身也动弹不得,显得很是狼狈,“你终于回来了?娘在灶房里准备了饭,吃些吗?”

  语气间满是小心翼翼, 说话时眼皮子不断小心往上掀又很快下垂,像是在害怕对方一不高兴就又走了。说着,还小心把被褥盖在自己的腿上, 生怕对方看到。

  但被褥也好几月没洗过,上边已经有了些腐臭味。

  周少薄“啧”了一声,“谁要吃那玩意儿, 米不是米,粥不是粥的,春末你让我怎么去科考?还有, 你的废腿好了没, 还不快点出去干活, 我都快没钱了。”

  没钱就等于没有面子,周少薄自己又不爱干活, 觉得掉价,身上的钱全靠莫玉钗给。

  “少薄啊,你也知道,娘前段日子走夜路不小心摔伤了腿又没找大夫,这一时半会……好不了……”甚至可能会废掉,现在已经变得肿胀,似乎轻轻一戳就会戳坏,压根治不了。

  但是如果把真实的情况说出来,她这个以后的宝贝状元儿子到时候肯定会嫌她是个废物,更别说养她了。但她已经隐隐察觉到,以后的日子已经不如她所计划的那样了。

  与其靠他不如靠莫文俞......

  莫玉钗的心底“噌”地升起一股黑烟,慢慢地在全身弥散开来,但很快又把自己吓了一跳。

  周少薄也没个安慰的话,摆摆手捂住鼻子,想起了回来要说的话:“我今天和常氏食肆那边说了,我要帮他们偷秘方,一起把莫文俞搞垮。”

  即便有那种想法,莫玉钗到底还是向着自己儿子的,登时吓了一跳:“若是去偷,那是得进牢房的!县老爷上回不是抓了几个初犯都下了狠手说要以此告诫吗!况且年后就要春试了,不让你进去考怎么办!”

  按照新上任不久的县老爷的说法,若是犯了偷鸡摸狗的事情,那可是得被取消入试资格的!

  “别人又不会知道是我偷的,这怕什么。况且县老爷算什么,不都是那种贪银子的人吗?你去弄多一些银子,到时候塞多点。”周少薄毫不在意。

  “考童生时不就塞了银子给原先监考的,所以才把题提前泄露给了我吗?他后来被抓了也没把我供出来,供出来就等于把罪状给坐实了。”

  周少薄阴森地笑了一声,脸上的疤痕随着这笑如同蜈蚣一般扭曲爬行,这事儿已经做多了不怕了,“谁不爱钱,只要收了钱,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我要让莫文俞知道,惹了我的下场。”

  “可是少薄啊......我去哪里给你准备银子啊?”莫玉钗急着问道,她现在腿走不得,亲戚家又因为有借无还而不肯给了,她去哪里想办法啊?

  “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周少薄一甩手,走去镇上用所剩不多的铜板喝花酒去了,连瞧都不肯多瞧莫玉钗一眼,“真是晦气,这么臭影响我考春试的运气。”

  门一摔,被反弹了两声,继而很快寂静了下来,宛如死寂一般。

  因为许久没有开窗,屋子隐隐有发霉的臭味,已经和躺在床上发臭之人混为了一体。

  许久,莫玉钗的眼中缓缓升起怨气,盯着周少薄离去的方向,如同一具死尸。

  *

  铺子需要的食材多,难免会有些进货错误的地方,今日便少了一些香菇,莫祝二人便点了灯笼,去徐婶家取货。

  徐婶现在已然和墨竹卤味建立了稳定的供货商关系,山货之前的只要和徐婶说一声,徐婶再在周围的姑婶里吆喝一声,货物量便齐了。

  随着从摊子变成铺子,卖的食材也从主要的素类变成荤素都有,一开始鲜少进的野鸡之类的肉类也开始慢慢进了。徐婶的丈夫是打猎的,因为荤类的进货也是从徐家进的。

  这会儿去,也很快就取到了合适量的香菇,和徐氏夫妇聊了一会儿后,莫祝二人便回去了。

  其实这些事情完全由铺子里的其他人做也可以,但莫文俞在买货的时候还得看看质量,因而总是和祝舒亲自去。

  夜已深,街道也很安静,从街道的这头望向那头,只有各路铺子前的几盏灯笼随着寒风左摇右晃,用小小的亮光照亮了这一段路。

  黑夜如同野兽般袭了过来,连让人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莫文俞是怕黑的,在心中悄悄瑟缩了一下,但下意识挨紧祝舒,闻见对方身上隐隐的竹香时,心情竟然如同缓慢的溪流一般平静了下来。

  “容辞容辞。”莫文俞在黑夜中露出爽朗的笑容,“有你在身边,黑夜也像白天一样温柔啦。”

  祝舒挑挑眉,“是想和温柔的黑夜做个伴?”

  莫文俞莞尔婉拒:“适合自己的温柔,才是最完美的。”

  话音刚落,莫文俞便听见身旁传来一声轻笑。

  宛若一阵春风,吹起了半树梨花。

  祝府和徐家隔着好几条街,走过了这条空荡荡的街道,另一条街道就显得热闹一些,还有好些铺子没打烊的,但也很是冷清。

  坐在铺子门口守着的小厮甚至打起了哈欠,只有一些婶子结伴在某个铺子里聊着白天发生的乐事,远远地传来嘀嘀咕咕的声音。

  还有间唯一开着的药馆仍然敞开着门,随着晚风刮过来一点儿草药的苦味。

  这样就给整个寂静的夜晚添了点喧闹,正要开口,莫文俞却发现街道的那边绕着好一些人,人群中不断地传来一些挣扎和骂骂咧咧的声音。

  “放开!”

  “碰一下怎么了?你一个哥儿大晚上的打扮成这样在外头走,不就是在故意勾引人吗!”很熟悉的声音。

  “我、我没有!”

  “你快放开我们家公子!”

  隐隐察觉到是谁又在祸害人,莫文俞眸子里的温度瞬间冷了下来。

  走过去一看,果真是周少薄。这人也是死性不改,此刻一双脸通红得如同火炭一般,脸上那一道疤刺拉拉的,明显是喝醉了。

  被周少薄握住手腕的是一个哥儿,模样清秀,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眉宇隐约有些像谁但说不出来。旁边还有个小厮也是个哥儿,但看上去瘦弱许多,想去拦着周少薄的骚扰但一下子就被对方推开。

  从方才二人的对峙中,莫文俞大概知晓了估计这个哥儿是被喝醉的周少薄给缠上了。

  真是死性不改。

  不过最让他意外的是,围观的人方才一直看着,竟然没有一个上去帮这个哥儿,而是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哎呦,这个哥儿大晚上的出来作甚啊,是故意惹汉子注意不成?”

  “要我说,就是故意的,哪个哥儿会大晚上的在街上乱走啊?”

  “怪不得会被醉鬼缠上,活该!”

  “咱们别去帮他,让他知道知道后果!”

  “......”

  议论这些的都是些半老婶娘们,还有些看好戏的汉子,如饿狼般眼馋地看着那个哥儿。

  祝舒明显也是听到了这些话,瞬间沉下脸来走上前去。

  这些令人作呕的言论让他想起了从前孤立无援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揪着他哥儿的身份,将错硬塞在他的身上,哪怕不是他的错。

  这些言论声音不小,被纠缠住的常安本就力气小无法摆脱对方,不仅没人帮他现在又听到这些,无助的他顿时泪意涌了上来。

  “我没有!我只是出来帮爹买药!”常安拼命解释道。

  爹夜晚突然染了风寒一直咳嗽,家中的医师正好回乡,他一时着急所以直接来了这边街上唯一开着的药铺抓药,没想到回去的路上遇到了这些蛮横无礼的人。

  “啧啧,现在还在狡辩呢,说不定等我们走了后会怎么样缠上去呢!”

  “就是啊,表面一套背里一套的。”

  周少薄阴险一笑:“听到了吗?啊?你们哥儿都是这种货色。”

  说着,就要伸出那双恶心的手摸过来,常安霎时闭上眼睛嫌恶地扭头躲开。

  “啊!!”凄厉的惨叫声响起,以及噼里啪啦的碰撞声。

  令人作呕的触感没有出现,手腕也被立刻松开。

  常安的身体迅速下滑,跌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在发抖。

  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一切都好恶心。

  明明不是他的错,为什么要怪他......

  他浑身冰冷,犹如掉进了冰窟。

  但很快,一件衣袍披在了他的身上,带着令人安心的竹子清香。霎时,他的整个身子都被包裹进竹香的温暖之中。

  常安眼里含着豆大的泪珠抬头望去,却看见一个哥儿逆着光,如同带着希望的仙人一般,降落在孤立无援的他面前。

  如仙人般的哥儿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如同晚风吹过的发出“沙沙”平和声的竹林般,温柔地顺着他控制不住泛着恶心的发抖的心。

  “没事了,没事了。”祝舒轻声安慰道,“我们在,已经没事了。”

  常安的泪意再次涌了上来,像个孩子一样紧紧搂住祝舒,不断啜泣。

  *

  莫文俞一脚踩在周少薄的脸上,用力地碾压了几下,犀利冷锐的目光扫视着人群,眼神森寒幽暗。

  小厮哥儿也狠踹了周少薄,替自己的公子报仇。

  “又是你莫文俞!又是你坏我的好事!”周少薄使劲挣扎,但越是挣扎,踩在自己脸上的那双脚使力就越大,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喘一口气都得突破层层障碍。

  莫文俞缓缓蹲下,俯视着地上的腌臜物,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猛地一脚踩在对方后颈上,后者连惨叫都没惨叫一声,直接梗直了脖子昏死了过去。

  人群霎时一顿,脊背像是爬满了虫子,发凉得让人害怕。

  有人结结巴巴道:“你、你这么对他,我、我们要报官的!”

  莫文俞眼中带着一道冰剑扫过去,唇角勾起一个寒意的弧度,“你们报啊,人没死也没伤,我倒要看看以什么理由抓我。”

  他踹的那一脚把握了力道,没把人踹死,顶多让人晕死之前承受一段巨大的痛苦。当然,醒来也是,却没办法找出一丁点的伤痕。

  人群噤声了。

  没人再反驳,莫文俞冷冷地看着方才大发阙词的婆娘,“谁规定晚上的街道哥儿不能走的?谁又规定哥儿打扮就是要给这些渣滓看的啊?”

  “这是你家的街还是你家的路?”

  “哥儿怎么了,哥儿就不能走在大街上了?那你们这些老太婆晚上走在路上是不是就是为了等着被人做这事儿啊?”

  怒意涌上心头,莫文俞眼前猩红一片。他缓缓偏过头,看见脸色阴沉的祝舒护着那个哥儿。

  他的祝舒,他的祝小公子,他爱的人,也曾经因为是哥儿,被这样被不分是非的人所攻击指责过。

  众人脸色一僵,但碍于面前的汉子气势如同凶兽一般,都沉了脸没敢说话。

  但也有不信邪的婆娘很是不满,在下边嘀咕了一句:“那为什么男人就扑他不扑别人?”

  这句话声音不大,但当一切都安静下来时,就如同一根针扎在了地上,刺起了另一阵寒意。

  莫文俞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在那个婆娘身上,如同一阵黑雾,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你们指摘一个受害者却去捧着施害者,改天你们家女儿和哥儿被畜生给扑了是不是也得怪你们的女儿哥儿到处沾花惹草啊?”

  “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人,这种败类才会这么猖狂。哪天等你们自己知道痛了,又跑去怪这种败类。”

  “你们这种人比这种败类还恶心,就是在用屁股想事情吧嗯?”

  祸及儿女,众人都心下一凉。

  平日里仗着嗓门大,这些婶娘们都是阴阳怪气别人。现在还是第一次被一个青年人这样毫不客气冲回去,围观的婶娘们脸一黑,自知理亏,都作鸟兽般急忙散了。

  莫文俞也不再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踹了地上的垃圾一脚,走向祝舒那边。

  *

  昏死的周少薄立刻被交给官府,犯了这种当街骚扰哥儿的事,估计会在牢房里待上好一段时间。

  前些日子也有人犯这种事情,被现任的县令给打了十几大板,这才没人再敢对哥儿轻薄。没想到周少薄也是胆大,始终在这种事情上边来回横跳。

  虽然极品是小说世界里边常出现的反派人物,但这样的设定未免太过恶心了先。

  他原先以为周少薄只是个自大又贪财的人,没想到还是这种龌龊东西。

  简直就像是本来开心地走在大街上,突然踩中了一些黏巴巴让人反胃的东西。

  果然得快点解决这种腌臜物才行。

  莫文俞暗下决心。

  常安看上去状态很不好,即便勉强振作起来,也还是脸色苍白,甚至走一两步都会蹲下来捂住自己的嘴,控制住反胃的冲动。

  祝府离得不远,祝舒便将他先扶去祝府休息,由常安身边的小厮回去禀报家里人。

  喝过温水之后,常安的状态稳定了不少。

  听闻自家独子遭到了这种事情后,常春德立刻跟着小厮来到祝府,也没抬头看府上的牌匾,直接跑进厅堂,一眼就看到了常安,立刻跑上去上下查看独子没有受伤后,紧紧搂住。

  常春德被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颤着手紧紧地抱住常安,像是抱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但对于常春德来说,常安就是。

  许久,常春德才像是喘进一口气,热泪滚进了胡子里。

  “爹......”常安此时也稍微平静了下来,安慰道,“我没事,是祝公子和莫公子救了我。”

  祝公子和莫公子?

  怎么好像有点耳熟?

  常春德纳闷了一瞬。

  但知晓独子没事,常春德一直提着的心也暂且松懈下来,觉得确实要感谢一下恩人,也没来得及擦净满脸热泪便抬头一看。

  撞上了一屋子诧异的目光。

  胡子上挂着晶莹的泪珠,隔着一层泪雾的常春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