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正午,秋风也吹得人微微颤抖,是吹到骨子里的凉意。

  祝舒微微颤抖着指尖,眸子稍稍下瞥,大脑一片空白,心里却异常舒坦。

  自从阿爹寄信说即将返程后,祝舒就想过无数个可能。

  或许他会主动和阿爹说起墨竹卤味的事情,也或许会被其他家丁说出去之后他不得不解释,亦或者是听到桂花镇的其他人饭后闲聊,但他绝对没有想过会这样在摊子前边和阿爹面对面。

  一时间,心情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像是盐、醋、辣和甜全部混合在一起,已经谈不出是什么味儿来了。

  有时候担忧的事情担忧久了,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竟觉得轻松许多。

  祝舒不言,周围的嘈杂声也瞬间停了下来,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温厚的手抚上他的腰。祝舒迷茫地抬头,却对上了莫文俞鼓励般的眼神。

  瞬间,祝舒僵硬的身子松懈下来,竟不由自主地淡然一笑。

  对方并没有说话,他却能从莫文俞的身上得到了一份安心。

  “......”祝骏德瞪着祝舒和这个看上去变得有点奇怪的赘婿,怒火被震撼消去了大半,抖了抖唇就要开口。

  一旁的贾灵仪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袖,生怕他当众就让祝舒难堪。

  再怎么生气,都是自家宝贝儿子,没必要闹成这样。

  最终,祝骏德只是张了张口,瞪了莫文俞一眼,一甩袖子直接上了马车,一句话也没说。

  走在身后的贾灵仪回头看了祝舒一眼,又碍于祝骏德就在前面不好开口,只好用手势示意祝舒让他别担心。

  待二人上了马车,车夫便挥着鞭子让马车扬尘而去。

  莫文俞拍了拍祝舒的背,“容辞,今天我们先休息吧。你先去歇歇,这些我来收拾。”

  闻言,祝舒点点头,原本如白瓷般的脸变得更加苍白,走去了一边。

  看着马车离去的背影,莫文俞皱起了眉头却没说什么,又担心地看了一眼祝舒,这才开始收摊。

  生意今天是做不成了,还是祝舒的事要紧。

  而正在吃面的人左手端着碗面,右手举着个筷子,停止了往嘴里塞面的动作,就这么愣愣地看着气氛突然像掉进冰窖一样的祝家几个人

  许久,才有人敢低着声音对一旁的人小声议论:“祝家老爷怎么突然回来了,祝小公子和莫文俞不会被赶出去吧?”

  听了这话的人是镇子上新来的短工,对这些事情全然不知道,只是满脸疑惑。他来这儿只是因为墨竹卤味便宜又好吃的名气而已,关于祝家他也只是听说了一些。

  “听闻祝家老爷和小公子一直关系不太好,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听到这话的一个大婶插了话睨了他们一眼,“那肯定是祝舒的问题吧,早就听说他不讨喜了,连句嘴甜的话都不愿意和爹娘说。爹娘还能盼些什么,不就是想当子女的哄些甜话吗?”

  说着,又斜眼瞥了眼祝舒,全然不屑的模样。

  “你这话说的,不会说甜话就是子女的问题了?你怎么不说是当爹娘的问题?”一开始那人不服气了,“怎么,把脸色给子女看,却逼着子女腆着脸哄爹娘,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了?”

  这人自己就有儿女,不过他可不想硬逼着自己孩子。

  想笑想说想生气,这不是自己孩子最应当自己决定的事儿么?

  未了,又瞥了这大婶一个白眼,“大婶,你也是曾经当过女儿的,好好想想你当时那模样吧!”

  几句话下来,那大婶的脸都被气得变成了酱紫色。

  这边闹腾得厉害,而莫文俞那边已经收拾得干净利落。莫文俞拍拍祝舒的肩膀,让他现在一旁等着,自己则走到了那个插话的大婶面前。

  那大婶正要回话,却只觉得眼前一个阴影罩了下来,再一抬头的时候,只看见莫文俞高大的身影罩在了前边,而对方正冷冷地下瞥着眼神盯着她。

  莫文俞本来张着一副温和脸,又因为爱笑,所以平时看着好相处。但这会儿一冷起脸来,眼底就像浸了一层霜,整个人的身上就像挂了冰碴子。

  大婶愣是被吓得把要说的话都给吞了回去,还后退了一小步。

  “大婶,要是嘴里吃了茅厕的什么东西,麻烦先去漱漱口,不然恶心别人可就不好了。别人怎么样,关你什么事儿啊?麻烦你先管好你的茅厕嘴,别出来恶心被人了好吗?”

  说着,莫文俞冷眼笑了笑。

  “你!”那大婶没想到莫文俞嘴这么毒,就要回嘴,却被莫文俞打断。

  “我什么我啊?你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就你这样子还要求别人做什么?拜托,就您这样子的老阿姨也想显摆啊?照照脚底下水坑里的自己吧!”

  这大婶被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嘴,等莫文俞走开了,还支棱在原地。

  一旁的人从头听到尾,也是惊得长大了嘴巴。

  这莫文俞也太能说了吧!平时那温和的模样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啊!这还是从前那个傻子吗!

  不过这也听得太爽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不论是温和还是现在毒舌的莫文俞,都是真实的莫文俞。

  他刚才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就听到了这么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本来他不打算掺和,但这大婶竟然挑起祝舒的刺儿来了。

  人都是不同,干嘛非得以一个标准去衡量别人。这是莫文俞最不舒服的一点。

  面对这种人,莫文俞并不打算以礼相待。这样的不礼貌,可真是让人心里舒畅许多。

  *

  祝家宅子里。

  家主祝骏德坐于中堂的上位,满脸怒意。贾母贾灵仪则坐在一旁,很是担忧地看着立在他们前方的祝舒。

  祝骏德着一身墨黑色袍子,两道较粗的眉毛狠狠地拧在一起,即便一声不言,也不怒自威。

  阿暑则不敢上前去,躲在外边的门后,心惊胆战地听着,等着待会儿若是老爷一激动动手教训起公子来了,也好赶紧冲上前去挡着。

  虽然他一个家丁没什么资格挡着,但也总比直接看着公子挨打好啊!

  “方才你那是在做什么?”瞪了许久,祝骏德才开口。

  “在摆摊。”祝舒回答。

  “摆摊?”祝骏德一拍桌子吼道,差点把门外的阿暑吓得一个激灵,“我让你去摆摊了吗!”

  一旁的贾灵仪忙拦住激动的祝骏德,“庭梧......”

  祝舒没有害怕,反而直视祝骏德的眼睛,冷静回答:“没有。”

  耿直的回答让祝骏德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发怒,但也不好就此收场,便摆摆手让贾灵仪别插话。

  “为什么不经我同意就做了!”

  “祝吹蓬留下的债务让祝府不得安宁,所以孩儿只是想解决当务之急。”祝舒回答。

  等解决了眼下的事情,过后再把祝吹蓬抓回来,把他该还的银子双倍夺回来。这是祝舒一开始的打算。

  该还的,他一定会让祝吹蓬还回来的。

  但这个打算他没和阿爹说。他知道,做的比说的更重要,是解决问题的另一种方法。

  这是近些日子来,莫文俞对他的影响。自然,莫文俞本人是不知道的。

  “是莫文俞那个小子提议的?”祝骏德拧紧了眉头。

  “不是,是我自己一人的主意。”

  祝骏德皱着眉头盯着祝舒,眼神就像是两道钉子,哼了一句。

  他今天看到莫文俞那个傻赘婿也在摊子前的时候,也有所怀疑过。但毕竟也只是一眼,转念一想指不定是那个傻赘婿觉得好玩所以才跟过去的,因此也并没有细想。

  自从莫家把他替换过来后,他也一直没正眼看过莫文俞,只觉得这个人只要不惹事就行。当初选定赘婿,也只是想把祝舒留在身边而已。

  “容辞,你是个哥儿,出门摆摊像什么样子,你见过哪个哥儿会像你这样出门摆摊?别说出门摆摊了,就是你自己开店做生意,也不像话。”

  “你只要做好哥儿该做的事情就行,其他的不要去想!”

  *

  “啧。”

  和阿暑一起贴着门听着里边的话的莫文俞眉头一皱,直接翻了个大白眼。

  里边的话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但最后一句因为吼得大声所以格外清晰。

  这到底是什么爹啊,把自家儿子禁锢成这样,怪不得书里边祝舒后期会变成一个分分钟手刃配角的狠角色,不被逼疯才怪呢。

  不过这是这本书的世界观设定,也不是他说看不下去就能改变的。

  “阿暑,你们家老爷干嘛这样对你们家公子?”

  莫文俞今天在摊位上看到祝舒的反应,就猜到了那是祝骏德的爹。虽然不是什么大反派,却是一个把祝舒给逼到一定程度的好爹爹。

  不过看书的时候他没仔细把祝骏德放在心上,所以对这人不太了解。

  “老爷一直不太喜欢公子去外边,好像是因为二爷在生意上吃过亏吧。”阿暑一边仔细听着门里的动静,一边低声回答。

  阿暑口中的二爷就是祝吹蓬。

  “二爷在做生意的时候经常欠债,而且总是耍滑头坑坏别人,老爷害怕公子遇到这种人,所以不想让公子出去。公子从小也没出过远门,偶尔去一下祝家门下的铺子都会被老爷训。”

  他还记得,小时候的公子还比较活泼,特别喜欢去店里玩,也喜欢看着管家算账,但老爷一看见公子这样就会责罚公子。

  久而久之,公子也就随了老爷的愿,只守在家里边做些绣活。

  “不过公子会偷偷地学生意上的东西,比如理账整理货物之类的,老爷一直不知道呢。”

  闻言,莫文俞若有所思点点头,“原来是保护过度啊。”

  阿暑也听不清里边在说些什么,也听不懂莫文俞在说些什么,急得团团转。

  “老爷不会拿棍子打公子了吧?”

  莫文俞看了他一眼,觉得阿暑绝对是祝小公子的好兄弟。不过他不担心这个,因为祝骏德这个疼子疼错方法的好爹爹压根就不会动手。

  他虽然对书里的情节记得不多,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个好爹爹对祝小公子使用的冷暴力。

  这远远比挨打还难受。

  这时,门里又传来一声吼。

  “你一个哥儿,出门摆摊做什么,这样像什么样子!还债是我和你娘的事,不用你操心!”

  闻言,莫文俞“啧”了一声,直接推门进去,身后的阿暑拦都没来得及拦。

  祝骏德的眼神随着开门声瞬间“唰”地一下像两把刀扫过来,眼底还带着火。

  看到莫文俞,祝舒则是微微讶然,但眼神如深沉的古井一般,情绪看不到底。

  莫文俞走到祝舒身旁,缓缓道:“老丈人,容我插一句。首先,摆摊的想法是我的主意,不是容辞的主意,请您不要骂错人。”

  “其次,哥儿摆摊是什么样子?哥儿摆摊是触犯衙门条例了,还是碍着谁的眼睛了?这个儿婿不太清楚,请老丈人指点指点。”

  “咱们正儿八经做生意,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做错了,请老丈人提示提示。”

  说着,也不顾对方什么表情就礼貌弯腰作了个揖,露出诚恳而真挚的神情。

  话毕,一行人鸦雀无声,气氛静谧得连门外树叶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