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归下意识停了脚步,回头看,就见李师爷和一众衙役围着的尹舒正慢慢朝他走过来。

  他仍是那副羸弱的样子,走得极慢,在阳光下,皮肤白得刺目,隐约都能看出青色的血脉来。

  他见一归回头,忽地便咧嘴一笑,重又恢复了在大漠里初见时的那副样子,言笑晏晏,仿佛在普光山辞别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小师父,我可都听见你跟他们说要证我清白的,现在不会一走了之,不管我了吧?”

  一归浓眉往下一压,淡然回眸,看着尹舒。

  “而且,我还有东西放在你那呢!”尹舒苍白的脸上露出狡黠一笑,凑近道,“你不会想要据为己有吧?”

  “什么?”一归反问。

  尹舒慢走两步,到了他跟前,细长的手指似是无意滑过脖颈,压低声音:“我那件贴身的亵衣啊,你可别抵赖说不是你帮我换下去的?”

  他本就比一归矮上不少,凑过去只够着对方肩膀的高度,说话的时候刚好够着一归耳垂,小声说话宛如低喃,气息在一归颈侧胡乱游走着。

  肉眼可见的,一句说罢,一归常年不带表情的脸上忽然轻微动了动,鼻梁上的伤疤像是被倏地提起,又慢慢落下,掩回了一片冷漠里。

  “这要是传出去。”尹舒轻咳两声,继续说,“普光山的一归师父为了个捡回来的男人,亲自替其更衣,毫不避嫌,啧啧啧……”他笑意更浓,“我这要是一不小心说出去了,不知道外面的人听了会怎么想呢。”

  一归语气里不带任何波澜,好像并没有被刚才的话影响到,却看向了尹舒:“你想要什么?”

  “小师父是个聪明人。”尹舒说着抬眼去看他,“我想要什么,你刚才在衙门不都看见了?可以我现在这个身子,自己去查案,恐怕会有诸多麻烦和不便。”

  说着他伸出手,指尖落处是一归僧袍的衣领,轻轻一挑,将那里的小片褶皱抚平了。

  “所以,若你能同我一起去,做我的照应,那一切想必会方便得多。”尹舒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他如今体力尚未恢复,对漠北也多有不熟,确实需要有人能够护他左右。

  一归几乎就像是老天送上门来的,以一当十不说,而且对尹舒的过往一无所知,是毫无疑问的最佳人选。

  “你想让我跟你一起?”一归压低双目,看了眼衣领又收回视线,淡淡道,“凭什么?”

  尹舒一双细长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几乎不带血色的脸上眉语目笑:“小师父,你难道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谁吗?不如就此做个交换。而且,你既然帮了我,我自然就不会出去乱说什么了,可保一归师父一身清白。怎么样?是不是不亏?”

  两人面对面站着,四目相视,近的能看见对方脸上每一点表情变化。

  一人语笑嫣然,一人冷漠疏离。

  一归垂眸,看不出在想什么,半晌后,他沉了一口气,望向尹舒双目,然后手指附上了刚才他动过的那片衣领,重新拢了一遍。

  然后一归别过视线,踏步绕开尹舒,径直走向那位一直斜眼瞧着这边的李师爷,开门见山道:“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他高出李师爷一头有余,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明明是求着人家办事,但话从他嘴里出来就像是命令一样。

  李师爷这会正憋着一肚子火没处发,看见一归这幅样子顿时就来了气:“哪里来的野和尚!妨碍衙门办差,你知道是什么罪吗!”说着就要招呼旁边一众衙役上来赶人。

  却见一归堵在那里,纹丝不动,偏头向尹舒的方向侧了侧,沉声道:“他现在身体状况不佳,有碍查案,我需从旁照应。”他说完抬高下巴,只留下眼睛的一条缝隙看着李师爷,就好像那人并不值得他一个完整的眼神似的。

  “他要替衙门办差,可你……!”李师爷梗着脖子,话说到一半抬起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归鼻梁上的那道疤,莫名心里一颤,气焰顿时消了不少,只怯怯说了句,“……凑个什么热闹!”

  一归目不斜视地盯着李师爷,一开口语气又冷又硬,抬手直指尹舒,一字一顿道:“你们从我这里带走的人,我要毫发无损地带回去。”

  大概是这句话说得太过有气势,还没等李师爷反应,尹舒倒是眉心一跳,眼睛眯了眯,嘴角跟着扬起,鼻尖发出了无人听见的一个气声。

  “你什么意思?在质疑衙门的办差能力吗?”李师爷手叉着腰看着一归,又觉得说话没底气,低头去寻带来的跟班,“我们这么多人,还能看不好他一个人吗?”

  谁料一归根本瞧都不瞧那些围上来的衙役,浓眉压得更低,沉声道:“他是刚才许良印亲点的办案人,若是在查案当中出了事端,谁担责,你吗?”

  他最后两个字说完,李师爷被这压倒式的气势震得退了两步,不由去看几步开外站着的尹舒。

  好巧不巧,尹舒恰好就在这个时候俯身开始咳嗽,整个身子都跟着东摇西晃的,看起来比纸糊的还不堪一击,活活像是戳一指头就能散架了。

  悻悻收回视线,李师爷又瞥了眼跟尊佛一般的一归,就见那僧袍下隐约可见的魁梧身形,宽肩窄腰,再加上一双结实的臂膀,不消说也知道是个练家子。

  李师爷饶是嘴上不说,心里已经犯起了怵。若是今天自己不同意,想必会和这佛修结下梁子,要是日后被找上门来,就一归这个架势,真要挨他一拳,非得在家里躺个十天半个月不可,那得少领多少俸禄。

  为了官家的事给自己惹麻烦,怎么想也不划算。

  “算了算了……”李师爷用手抹了把嘴,觉得今天真是晦气极了,不耐烦地冲旁嚷道,“还在这儿费什么话,是嫌时间太多吗!”

  听见这话,尹舒好整以暇地绕到了一归身侧,不去看他,而是仰头望天,露出个好看的笑来,用只有对方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多谢小师父了啊。”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到了王允的府宅门前,那里把守着几个衙役。门上没挂锁头,一边门板上挂着枚铜锁,看上去做工不错,锁是打开的,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

  尹舒跨过门槛的时候,低头看了眼,神色照常,看样子是并不意外。

  王宅的院落在漠北来说不算太小,但也不是什么豪门大户。院中陈设很简单,但日常物品一应俱全,码放得也还算整齐,一看就是平日里有人在此经常生活。

  进门的地方,摆着一对镶着金云纹的黄铜狮子,雕花精致,应是镇宅之物,能值不少银子,这会好端端地摆在那里,连个渣儿都没掉。

  很显然,昨夜闯进来的人对这宅子里的物件儿并不感兴趣。

  若是杀人的目的不是谋财,那就是害命了。

  所以凶犯的目标不是别的,正是王允。

  尹舒在院子里走了几步,不动声色地朝四周看着,眼神打量过每样东西,不发一语。

  整个王宅呈“回”字形,穿过前院,面对着大门的便是正堂,四方形状,建在院子正中央。

  “快着点吧?”李师爷离尹舒几步远,也不敢再凑近,因为刚才本来想让人直接提了他进正堂去,不料迎面撞上了一归狠厉的眼神,莫名就被堵了回去,只有嘴上嘟囔,“磨蹭什么!”

  自从进了宅子,尹舒就没再理会过其他人,这会像是没有听见李师爷的话,自顾自转了一圈,才进了正堂。

  跟在尹舒后面,李师爷刚想也跨步,却不想被一归横插过来,愣是挡在了他面前,先一步进了堂屋。

  李师爷张口就想骂娘,就见一归回脸淡淡看了他一眼,瞳仁里满是生人勿近的寒意,震得他浑身一颤,下意识想迈步进门,可刚一进门就看见屋中央横着的尸身,更是面色灰青,连退数步,险些撞上门槛跌出屋去。

  “李师爷,您不如上外面等着去,要不我们几个碍着您事儿。”说话的是个黑脸的老头,矮胖的身材,一身粗布衣裳,袖子撸得老高,正在和几个年轻的一起查验尸身。

  “蒋仵作。”李师爷听出他的意思是要赶自己走,心想一个区区仵作居然也敢爬到我头上来了,不免嘲讽,“咱可都是为衙门办差的人,谁能碍得着谁啊!您也是,这把年纪了,还要跟这些个腐肉打交道,啧啧,听说……”

  “李师爷你让一下,踩着地上的划线了。”一个圆脸的仵作蹲在那里,手里正拿着一块碳块沿着尸身描线,抬着眼皮望向李师爷,“不好意思,要不您还是出去一下?”

  不消说也知道这圆脸的是蒋仵作徒弟,看着师父受气上前来帮腔的。

  虽是不想受气,但这堂屋里确实腐臭难闻,李师爷掏出个帕子捂住嘴巴,手不住在面前扇来扇去:“你们手下赶紧的!别到时候漏了证据,没法交待!”

  “还有你!”李师爷看向尹舒,“有什么问题你赶紧问他们几个。我可盯着呢,别想耍什么花招!”

  说完他像是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一归,看他冷着脸站在那里,不禁撇了撇嘴,心想还是离这尊佛远些为好,便脚底抹油,带着几个衙役就出了堂屋,去院子里站着去了。

  就在这几句话的间隙,尹舒已经走到了靠墙放着的木架边,手肘轻抬,就将那上面一只毫不起眼的小盒带进了袖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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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一归:谁说我随随便便捡个男人了?那是我老婆!

  众人: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