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日谢晏冒着寒风堆雪人, 晚上又喝酒熬夜,放纵的结果,就是第二日谢晏就脑袋昏昏沉沉的, 说话都有鼻音。

  只是有点得病的兆头, 没等这病发起来, 晚上裴钧灌了他一碗驱寒的鸡汤, 又辛勤耕耘了一夜,谢晏被折腾出了一身汗, 这病不药而愈了。

  但裴钧却仍不放心。

  谢晏此前清理身体余毒时,就不爱吃药, 林太医开的调养药他也吃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裴钧不知听了谁的闲话,总担心他这样会体质亏虚, 有损阳寿,就想着药不肯吃,食补总能补些,遂日日命人烹制药膳。

  但谢晏吃饭嘴挑, 还怕苦, 饭菜里稍有一点药味就皱眉头,但是看在裴钧的面子上, 硬着头皮吃了。

  到元宵节,虞京的雪断断续续的就没彻底停过, 接连下了几日后, 整个城池就成了一座琉璃世界。

  而且初二那天,纪疏闲就带着狸奴一同西行了, 谢晏送他们的东西多到需要额外用两辆马车来装。一行浩浩荡荡, 宛如从王府出嫁一般。良言还舍不得狸奴这个好玩伴,直送到出城, 抹了两滴泪花。

  狸奴走后,又少了个热闹,谢晏更懒了。

  裴钧前几日就被留在宫中,说是有些着急的政务需要处理,小皇帝搞不定,已好几天了无法回府。

  他和小皇帝最近怪怪的,也不知道在密谋些什么。但他不愿说,谢晏也懒得考究,只不过,谢晏还没来得及拍手欢呼裴钧不在这件事,看着饭菜,人又蔫儿了——

  裴钧人虽然不在,药膳却没有停,这几日府上大补的药材开支很大,大得离谱。

  死人都能让他补活了。

  外面落雪,屋里却烧得很热,谢晏就开始犯困,做什么都慢吞吞的,白天睡多了后,晚上便睡不着,常常看闲书看到凌晨,整一个日夜颠倒。

  最关键的一个不愿起来的原因是,他是真的不想吃这些大补的药膳。

  此时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倚在榻上,看谢蘅绣荷包。

  说来谢蘅与他性子相似,生了一副温婉模样,其实有的是韧劲,不服输。要不也不能这些年流落天南海北间不仅没有自怨自艾,还学了一身本事,琴棋书画、女红样样都好,最近更是闲着没事就与小姐妹一起到街上去物色吉铺。

  不过几天,她就和众人打成了一片,府上人原本遇事只能找宁喜公公解决,还要惶惶恐恐担心宁喜训斥他们。如今他们倒是学会了有了难事,就找谢小姐出主意。

  小姐脾气好,也有过做仆婢的经历,所以对他们格外体贴。

  这也是谢晏此时被迫坐起来,撑着眼皮强打精神的原因——他不愿起床,饭也不吃,谁不知道摄政王最在乎的就是平安侯的身体,下人们怕饿坏了他而被摄政王责罚,请了小姐出面。

  而如今,谢晏最怕妹妹的唠叨。

  谢蘅绣了个花蕊,看了他一眼,叹气道:“哥哥,你起来动动。你不动怎么会饿?不饿怎么吃东西?不吃东西怎么才能长肉,身体怎么会健壮起来?你身体不健壮,殿下怎么会高兴呢?”

  谢晏支吾两声,裹紧了小毯子,仍咸鱼一样靠在那里,但眉头渐渐蹙起。

  乌拉哇啦,老和尚念经。

  谢蘅穿了两针,见他连翻面都懒得翻,不由放下手上的荷包,与他讲道理:“难道殿下不回来,你就不吃饭了么?不吃饭有很多坏处。正所谓天食人以五气,地食人以五味,脾胃是后天之本,水谷精微润化人身,一顿不吃气衰,一日不吃气少。久而久之气血亏虚,到时候不仅头发会枯黄,连牙齿也掉得很早……”

  谢晏被迫睁开了眼:“……你是在念经念死我么?”

  谢蘅问:“那你起来么?”

  “……”谢晏被迫从小毯子里露出脑袋,端过汤,发现今天是燕窝,“你今日不用出去选铺子吗?竟有闲工夫在这里盯着我。”他瞧谢蘅低着头穿针引线,没工夫监视他,便喝了两口后放下了,继续发困。

  谢蘅选了根丝线,手指翻飞下一朵雪白梨花便跃于荷包之上:“今日十五,人家都过节呢。而且小铃她们已差不多选好了,只等出了正月上门去与人谈价钱。”

  小玲她们就是她的几个姐妹。

  谢晏唔了一声,点点头,继续破罐子破摔。

  谢蘅抬头,忽然看到门口无声地迈进一角暗金袍子,她站起来正想说什么,却被对方抬手示意了一下。谢蘅看了看来人,又看了看惫懒得不像话的哥哥,抱起自己的针线篮儿,福了个礼,悄悄地走了。

  谢晏神游天外,半梦半醒间忽的听见一点动静,还未来得及做什么,他就连人带毯子都被抱进了一个略带凉意的怀里。

  一睁开眼,就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庞。

  “你回来了?”

  裴钧端起桌上的瓷碗,尝了一下试了试温度,正好,便皱眉问道:“听说专门给你熬的补身体的汤,你都不肯吃。这碗燕窝,是孤亲手一点点挑的,一根细毛都没有,怎么也不吃?”

  他说着,勺子已经抵在谢晏唇边,谢晏无法开口说话,只能顺着他的手迷迷糊糊将一整碗燕窝吃了。吃完裴钧拿丝帕按了按他嘴角,将他挪到腿上来抱着。

  谢晏趴在他肩头,不满道:“今天是燕窝,昨天是参汤,前天是十全大补汤。连牛乳里都炖了虫草鹿茸!你这么补,是要补死我么?”他小声哼唧了一下,“而且补完了你又不在……”

  裴钧抚过他的脊背,手法娴熟,闻言低沉笑了一声:“原是欲求不满……这怪孤。”他抓了几根白皙手指到唇边亲-吻,“孤也是。”

  谢晏顺着他暗示视线向下。

  裴钧只是逗弄逗弄他,其实没想怎么着,但谢晏往旁边挪了挪,一阵窸窣后,湿热的亲吻就触到了他。

  “不必……”

  裴钧倒吸一口气,而谢晏已经扯过毯子蒙在了头上,隔着羊绒的毛毯,他听见谢晏含混小声的声音,“别、别动。”

  一炷香后,谢晏披着毯子坐起来。

  裴钧凑上去看他,他捂着嘴不让看,裴钧手指便顺着下巴滑到了喉咙,热乎乎的掌心贴上去揉了揉,“你……”

  谢晏狼狈地红了脸。

  裴钧看他欲盖弥彰地抱住了毛毯,低头一笑,意有所指地问道:“不喜欢吃药膳,就喜欢这个是不是?”

  谢晏被臊得不说话,唯有耳垂貌若滴血,他难耐地推了推裴钧,却反被裴钧揪住了衣摆。

  “那孤也……”

  谢晏怪不好意思的,光天化日的两个就窝在房里这样,他瞥过裴钧还未来得及整理的衣摆,心下感慨也不知道吃了补药的究竟是谁。他折过身子背对,两臂搭在美人榻的靠背上,声音微哑:“你若还想,其实可以……”

  话音未落,他就被裴钧将面孔拨了回去。

  “今日元宵节,晚上不是还要出门逛夜市吗?你若起不来出不了门可不行。”裴钧轻声,人已经低下去了,“你尝过了,孤也想尝尝……怎么,不愿意给孤尝?”

  下一刻,谢晏抬手遮住了发烫的眼睛。

  ……

  待谢晏被他品尝过,又磨磨蹭蹭地腻歪了一会,裴钧再喂他吃了点东西果腹,已经华灯初上。

  裴钧亲手给他穿好衣物。

  门外宁喜询问道:“殿下,马车已经备好了。”

  裴钧脸上则带着点惬然的笑意,看起来心情很不错,他压下谢晏环绕脖颈的一圈毛领,亲了亲他的唇-瓣:“补药确实有些成效,孤声音都哑了。嗯,再接再厉。”

  谢晏视线扫过他格外艳丽的唇色,觉得没眼看。

  直到钻上马车,跟着晃晃悠悠到了东华街,谢晏脸上的温度怎么也消不下去。

  裴钧要领他下车的时候,谢晏才从温柔乡里恍惚回过神来,忙按住裴钧,隔着车帘命人买了两张面具回来。裴钧见这面具貌若恶鬼,不由蹙眉挡了一下。

  “百姓见过你了。”谢晏不由分说扣在他脸上,只露出一双形状锋利的眼睛。

  那日大军凯旋,京中万人空巷,多少人都见过了。他这张脸又如此招摇,出现在夜市中,若不遮掩一二,只怕会引起不小的轰动。

  这张恶鬼面狰狞夸张,但莫名显得有些滑稽,谢晏隔着面具亲了他一下,违心笑道:“面具也挡不住你的英俊。”

  谢晏也给自己买了面具,只是才下车没多久,路遇街口卖炒花生的担郎,他便嘴馋买了一兜,一边走一边吃,那面具自然碍事,被他推到了头顶斜斜戴着。

  夜市热闹极了,两街旁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四十里灯火不绝,吆喝声此起彼伏,人群熙来攘往。

  谢晏很少这样放下一切出来游玩,故而兴致勃勃,摊子铺子里摆卖的分明只是些寻常物件儿,他仿若没进过城般拉着裴钧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越往里进,越是衣香鬓影,笑语盈盈,多了不少同带着面具怕人认出的贵族少年和闺秀们。

  他看见一处卖糖葫芦的,刚买了一串还没吃,就被裴钧突然拽到身侧,还将他头顶的面具扯下来戴好。谢晏举着糖葫芦埋怨吃不到,却听男人酸溜溜地说:“很多人在看你。”

  “这么多人,哪有人闲工夫来看我……”身旁游人如织,谢晏左右看了一圈,也没发现有谁在盯着自己看,最后归结于一定是裴钧在吃飞醋。

  裴钧并不解释。

  今日谢晏专门打扮了一番,连衣袍都是新做的,青衫白狐裘,墨发结起一束简单地挽了一下以玉簪固定,大半散在肩后。面孔可以遮掩,气质却掩盖不住,他行走人群之中,如松如玉,任谁都难免要多看他一眼。

  诡异的面具更让人对他的真容凭空多了几分遐想。

  突然间,一群赶着去看杂耍的孩童跑过去,将两人撞在了一起。

  裴钧怕他被人流冲散,拽住了他的手臂,又没走出多远,那手就渐渐下滑,不动声色地分开他的五指,钻进去将他握住了。谢晏自然感觉到了,但因两人都带着面具,并未避讳,大方地反将他扣住。

  周遭摩肩擦踵,玉壶光转,两人十指紧扣走在其中,只如一对寻常眷侣。

  直到热闹声中,有人遥遥喊了一嗓子:“快看!灯楼点灯了!”

  箫鼓声响起,奏着欢快的曲调,两人牵着手慢腾腾走到时,热闹已经开始有一会了。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正被人围在当中讲解登灯楼的规矩。一旁两名小厮已经摆开了收银的桌子,吆喝着十个铜板一次猜谜的机会。

  七层火树云生暖,烛龙桂影照苍穹。

  谢晏抬头,看到今年灯楼的顶端,是一盏并蒂莲的琉璃宝灯,灯芯点燃后,四周花瓣因热气蒸腾而缓缓旋绕,灯火被琉璃折射出片片绚光,当真是流光溢彩。

  灯楼并不真是一座楼,而是由木头一层层搭建起来的骨架,每一层间都打了木梯子以供攀爬。

  已有书生才子先行一步开始攀楼了,最快的那个紫衣公子已经遥遥领先,手中数张已破解的灯谜纸条,正得意洋洋地朝下面观战的佳人们挥手。

  谢晏唤道:“五郎!”

  话音刚落,收银小桌上便多出了一粒碎银,紧接着一声拂袖风声,在旁人还在扶着梯子小心翼翼往上爬的时候,一道身影已经踏着木架潇洒飞了上去,随手摘下了一盏灯下挂着的谜题。

  前面几层,他都对答如流,很快就追上了领先的紫衣人。

  此时,那紫衣公子正垂头苦思手上的题目,还未想出,就听身旁传来一声笑声。

  他蹙眉抬头,只见木架伸出去的一截枝杈上,靠坐着一名带着恶鬼面具的男人。下面就是凌空高崖,他却闲散至极,怡然地望着下面某处,扬声喊道:“哪一盏?”

  灯楼上每个灯笼都是有编号的,对应不同的题目。

  谢晏仰着头,双手拢在嘴边:“二五六!就要二五六!”

  二五六?紫衣公子一愣,这不就是自己手上的这个题目吗!

  他虽也觉得这个题目他恐怕对答不出,可一面不服输,一面又嫉妒这个面具人盖过了他的风头,不怀好气地对裴钧道:“这题目可不太容易,灯楼规矩,摘了谜题若答不出便只能止步,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

  面具下裴钧将唇一勾,从他手里接过纸条,不过略加思考,便朝下面的记录官说出了答案。

  紫衣公子已在这题面前徘徊多时了,见楼下记录官先没动,便嗤笑裴钧道:“我就说这道题没这么容易,这下好了,你——”

  还没说完,记录官便这盏灯对应的彩头,是一块玉坠。同时道:“二五六已作答!请李公子下楼!”

  此时谢晏身上已经挂满了各色小彩头,如一只花孔雀,接过玉坠后仍然不嫌累赘地往脖子上一挂,原地蹦跳了一下,朝上喊道:“五郎真厉害!!”

  李公子便是那位紫衣公子,他脸都气青了。

  裴钧很少见到谢晏如此活泼闹腾的样子,隔着面具仿佛都能感受到他那双璨若星辰的眸子,裴钧也心中愉悦,脚踏木架借力一跃,便又往上翻了一层。

  随着记录官的报数声,越来越多人败下阵来,答到最后,除了下面几层有刚入局的新人跃跃欲试外,高处就只剩下裴钧一人了。到了上面,谜格越加复杂,不仅要解题,还要用谜底来赋诗一首才算过关。

  裴钧文采虽及不上谢晏,但好歹也是太学出类拔萃的,作诗并不能太难倒他,不多时,他就攀到了顶处。

  天上又开始落雪了,但并不凌厉,只柔柔地飘着细细的小雪花,给数不清的花灯平添了几许雅致意境。夜风拂过,吹动得灯楼顶端男人的衣袍猎猎翻飞,琉璃宝灯映衬在他身上,霞光彤幢。

  这会儿便没人看谢晏了,都去看上面那个戴着面具,却难掩飒踏风姿的公子。

  此时楼下已经聚集了无数看热闹的人,还有少女以扇掩着半张脸,壮着胆子打量裴钧,相互嬉闹着。

  “这是哪家的公子?不知他过会儿会把宝灯送给谁?”

  “我今日穿得这般漂亮,他说不定会送给我呢?”

  “你这是在做梦,快醒醒。”

  一群女孩子们打打闹闹,笑语间不知谁嚷嚷了一句:“他下来了下来了!那宝灯可真漂亮啊,不知道别处有没有卖的,我买一盏也好啊……哎哎,他朝我们这儿走过来了!”

  人群不由自主分开一条通路。

  雁头提手下并蒂莲的彩灯辉映着柔和绚丽的光芒,其中灯火明灭,花舞旋转。灯下缀着一堆玉珠,风吹拂过时,两颗珠子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响声。

  裴钧婉拒了半途上前朝他塞香囊、手帕的少女,“抱歉,我已有心上人了。”

  他提着这盏万众瞩目的琉璃宝灯,施施然走到了他的心上人面前,递了过去:“给,送你,我赢来了。”

  众人安静了片刻,他这位满身彩头,穿戴得花枝招展的心上人……怎么看,都是男子。

  谢晏接过花灯,拂去他肩头落的碎雪,笑了一声:“哥哥果然厉害。”

  旁人一阵肉麻,恰这时,数道烟花窜上天,在飘雪的夜空“砰”的一声炸开来,无数花火在墨蓝的夜色幕布上汇聚、散开,绘成了一幅幅丽景,一会儿如牡丹,一会儿如金菊,一会儿又变幻成瑶池仙桃……美不胜收。

  不过是一个抬头低头间,那两人便已提着花灯远去了,很快融入人潮之中。

  谢晏提着并蒂莲灯,笑吟吟地欣赏灯火-热气旋转着琉璃花瓣。

  只是两人并不低调,因为走到那里都有人认识这盏宝灯。更不说谢晏牵着他的手,哪里人多哪里走,路遇一只啃骨头的小狗,都停下来问问它灯好不好看。

  狗:“汪汪!”

  谢晏满意地买了肉干喂它:“真识货!”

  他又提着灯去买糯粉圆子吃。

  一个烧着热水的摊子,两面小桌,几把木凳,因为过于寒酸,并没有人来光顾。所以他们两个衣锦着缎的贵人坐下时,着实把摊主吓了一跳。

  谢晏托着腮问:“有芝麻莲子馅儿的吗?”

  摊主不好意思道:“有芝麻,却没有莲子……”

  谢晏把灯摆在桌上,遗憾道:“怎会没有莲子,吃着莲子馅儿的糯粉圆子,观赏我这盏并蒂莲宝灯,才是真滋味儿啊……”

  摊主见了宝灯,立马连声恭喜。

  谢晏“哦”了一声:“你也认得这盏宝灯?”他摇了摇头,无奈道,“这灯实在是引人瞩目,走到哪里都被人看个不停。那边的七层火树花楼你知道罢?可是他执拗,非要为我去摘灯……”

  摊主自然听说了灯楼上的事,讪讪笑说:“这宝灯着实华贵耀眼!公子高才!”

  谢晏看了他一眼,把灯转了个向,认真道:“那这灯上的字你认得?——花开并蒂,两影情深……”

  “两碗芝麻圆子就行,谢谢。”裴钧制住谢晏的话头,拯救了并不认得字的摊主,“少煮一些,他胃不好,吃不得太多糯粉。”

  摊主得救后忙去煮圆子,煮完端上来,见两人微微掀开一点面具,你一只我一只,两碗并做一碗分吃着圆子,毫不避人,新婚夫妇大抵都没有这样腻歪的。他并没有看清两人的脸,仍觉牙根酸麻,便匆匆去忙活别的事了,不敢再往这靠近。

  等再过来收拾时,碗已经空了,只剩下一粒阔绰的银子躺在桌面。

  两人离开元宵摊子后,漫无目的地逛了会,直到谢晏的虚荣心得到了大大的满足,两人才在酒肆里买了一小葫芦热黄酒,渐看渐逛,走到了一处无人的沿河小堤边。

  不算太深的河面上漂浮着星星点点的祈福河灯。

  远处有人撑着小船,敲破水面的碎冰,好让河灯能够顺流而下。隐约的,能看到近边河灯上许下的愿望。谢晏弯腰,将一盏写着“心心相印,百年好合”却撞在了石块上卡住的灯推回了水中。

  那等随着水波绕了几圈,终于顺遂地渐渐远去。

  裴钧摘下面具,喝了一口黄酒,低头看着坐在河堤石块上的青年,他尽力压了压嘴角:“炫耀一路了,开心了?”

  “嗯。”谢晏晃了晃腿,眼中的笑意都藏不住了,他嘻嘻哈哈地说,“这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了。”

  裴钧看着他的侧影,他面具下是一截雪白而单薄的脖颈。

  可是今晚闹得再厉害,就算整个夜市都传开了,大家也只知道主角是两个面具人。谢晏闹了一晚上,却连面具也不肯拿下,得到的只是这一-夜短暂而并不真实的快乐。

  到了明日,谁也不知道,七层火树花楼,为心上人摘走并蒂莲灯的人,是裴钧和谢晏。

  到了明日,对于世人来说,又只剩下摄政王和平安侯了。

  裴钧叹了口气,又仰头饮了一口有些涩口的黄酒,而后眸光定定落在谢晏的身上,“谢晏。”他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两个之间,就只能这样了?只是高兴这一晚上,你就满足了?”

  谢晏一愣神,并不太明白他的话。

  不过转头间,裴钧已俯身下来。谢晏看着他慢慢凑近,直到身边莲花宝灯的琉璃彩光落入他的眸中——他伸手,将谢晏的面具轻轻摘下。

  他新含一口温酒,渡进了谢晏口中,两人唇舌纠-缠,呼吸更是交织在一处。

  “孤不满足。”裴钧从他口中退出,却并未远离,他一声声唤着谢晏的名字,眼神灼热专注,像是要将他拆吃入骨一般,“谢晏……”

  他还不满足,自己已经全都给他了,他还想怎样?

  不过少顷,裴钧垂眸再抬起,又恢复成一腔浓情,直让谢晏感到快要坠-落进去。不知为何,明明已看了这个人无数次,谢晏微仰着头,还是能轻而易举被他捕获。

  谢晏难耐地主动上去吻他,可是却没有得逞,因为裴钧微微侧开了一点。谢晏不自觉拽住他的袖子,语气不安分了一点:“别躲啊……亲我。”

  裴钧笑了一声,用指腹慢慢描摹着他唇-瓣的形状,用无比温柔的嗓音,突然道:“我们成亲罢。”

  谢晏睁大眼睛,还没有亲到,牙关微颤,竟把自己舌尖给咬了。

  他半张着嘴,眼泪汪汪地看着裴钧。

  裴钧凑近他,就着琉璃宝灯的光看了看嘴里面,还好只是红肿了一点,并没有咬破:“你看着洒脱,实则顾虑实在太多。既然要炫耀,自然是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遮遮掩掩、抠抠索索不是孤的性格。”

  谢晏眨眨眼,伸出的一点痛胀的舌尖,被裴钧吹了吹。

  裴钧眯起眼睛:“你不说话,是不想要孤?你若不要孤,那这赐婚旨意便扔河里算了罢。”

  雪落下来,天幕花火璀璨,恍若明灭白昼。

  谢晏如梦初醒,忙两手一展,撞进他怀里抱住,两人胸口紧贴,压住了那一角刚被扯出的明黄绢。他舌头还疼,含混地抬起头道:“要!”

  灯火耀进他漂亮的眉眼。

  裴钧心头砰然一动,就这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

  周遭的吵闹仿佛渐渐褪-去,繁华世界只剩下他与谢晏二人。

  在他愣神时,谢晏已偷偷从他衣襟内抽-出了那张御绢,一边展开一边小声嘀咕:“原来这几日泡在宫里是为这件事。娶我可不便宜,我看看有多少聘礼,少说也得有十两银子……”

  突然一声巨响。

  “……!”谢晏吓了一跳,下意识躲到男人怀里。

  裴钧捂住他的耳朵。

  紧接着便是一长串响声,轰得人胸腔都阵阵震动,原是附近小楼上有人挑着竹竿在放鞭炮。那炮竹红纸炸得漫天乱飞,谢晏没多会抬起头来看时,只见他和裴钧彼此的头上肩上都落了不少红屑。

  像是提前预演了成亲的红爆竹。

  裴钧笑道:“你要我,该是我带嫁妆嫁给你才对。”

  雪越下越大,两人不得不从河堤边回到亭子里,裴钧帮他擦着发尾上沾的雪,递给他还没凉透的黄酒暖暖身子。等雪稍小一点,回去的路上,他们没有再戴面具,而是沿着河堤慢慢地走。

  不知不觉间,两人手指又交缠在一处了。

  雪停了,云头终于露出一点银光。

  裴钧拂去他头顶没弄干净的红纸屑,嘴角弯了起来。

  谢晏抿唇:“你笑什么。要嫁我了,这么开心?”

  “只是觉得恍惚一回头,你我已经认识十六年了。”裴钧道。

  “其实第一次见你时,孤就觉得,”裴钧低头,亲了亲他的眉心,“你笑起来很甜……孤躲在后面一直盯着你看,可你一直在看其他皇子。”

  “可是……”谢晏换上一副天真纯良的表情,无辜道,“这么甜的我,现在却是你的了。”

  “你真是赚大了,我都羡慕你。”

  很快,谢晏听到他克制的闷笑声。

  走了一段,裴钧状若不经意地提起:“其实还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谢晏好奇:“什么?”

  裴钧说:“一块封地。”

  谢晏拧眉:“你的封地?”

  裴钧沉吟了片刻:“虽名义上是我的,但食邑却拨给你。去年元宵御宴,你不是千方百计一直管孤要岁禄吗,这回都一并给你。而且你身体怕冷,应该到暖和的地方住。再者说,你既然不嫌弃娶孤,孤合该跟你回家。”

  华灯若乎火树,炽百枝之煌煌。

  裴钧的声音起起伏伏在一片片的灯海和烟花里。

  他说了很多,但谢晏晕晕乎乎的,却只听到了一个字。

  ——家。

  谢晏心里一跳,隐约有了猜测,但仍按捺住了:“家在哪里?”

  裴钧道:“邺京。”

  砰,砰砰。

  谢晏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花灯下的缀珠叮叮当当地摇曳,谢晏蝶翼似的睫毛也微微颤动,一抹湿雾在睫毛下晕染开了。裴钧伸出手指在他睫上描摹过去,扫过微红的眼睛,滑过鼻峰,落在唇上。

  那里轻轻咬着,但都被裴钧揉开。

  连带一起揉化的,还有谢晏那颗摇摇发抖的心脏,像是扑通一声,落进了温柔潭。

  裴钧嗓音柔缓,每一个字都念得很慢,却很清楚:“十六年了,回家罢,谢晏。”

  火树银花布虞京,明月如霜,照人如画。

  裴钧低下头来,将他吻住。

  只听叮当一声,谢晏松开了手上的花灯,在一片灯影浮动中,踮脚环住裴钧脖颈,加深了这个吻。

  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

  谢晏慢慢闭上眼,满大街的热闹都没能填满的心腔,此时在这个吻里,荒芜尽褪,骤生繁花。

  “五郎。”他唤了一声。

  “嗯。”裴钧应道,“我在。”

  此后人生,无论春夏,我都一直在你身边。

  白首不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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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