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蘅还没消化得了这混乱的关系, 就眼前发黑,身体一软倒了下去,当是体力不支。

  据纪疏闲所说, 找到她时, 她正死命护着几名清音班的小姐妹, 几人躲在司醴苑的地下酒库里, 三天没有吃喝。同躲在酒库里的,还有不少皇庭奴隶。纪疏闲带人下到酒库时, 她以为是兵匪,还挺身而出想要保护他人。

  也是个讲义气的小姑娘。

  裴钧瞬步上前将她抱住, 用黑裘遮了风,并让人将皇庭内其他被掳来的女子们都遣散。

  他抱着昏睡的谢蘅一路走出皇庭, 近处有残门断瓦,远处有火舌凌空,这座传承了数百年的华丽皇庭几乎毁了。

  但却并非毁在裴钧之手。裴钧虽有莫大的野心,但却从未想过将西狄毁净。自裴钧掌兵, 虞军自有铁律, 除却攻城必要的破坏,他已严令禁制虞军在城中作恶, 尽量勿扰百姓民生。

  皇庭如此凄凉下场,多半是宗族和宫人们奔逃时趁机抢掠造成的。有的甚至还放了火, 以掩盖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

  裴钧将谢蘅交给营中军医, 又托人去置办些女子衣物,煮上养胃的热粥, 还找出了一封以前与谢晏的亲笔书信, 其中曾提到过团圆妹妹的,叠好放在了谢蘅枕边, 以防她醒来惊慌。

  待军医施过脉告退,裴钧挑着帘幔,看了眼床上瘦弱苍白的少女,一时有些欣慰。

  这下谢晏应该会开心了罢,他真恨不能立刻扎了翅膀飞回虞京,可惜山水万重,裴钧燃上了一炉安神香,才放下幔帐离去。

  经昨夜一场鸿门宴,众人皆知,西狄气数已尽,无力回天。

  翌日,西狄的大宰执便代百官之言,宣告西狄国破,并于大殿奉上印玺,众臣皆降。

  至于南方的小皇庭,也自知无力抵抗,在王都城破第七日,便遣使送上国书,甘愿成为大虞藩属,岁奉岁币,只求偏安一隅,延续西狄皇族血脉。

  一方面,那点巴掌大的国土和兵力对大虞构不成什么威胁,且留下一点火种,以让后来帝王能够居安思危,也是必要的。另一方面,裴钧也不想继续打下去了,否则周遭小国若是联合起来反抗大虞,又是经年苦战,属实令人头疼。

  所以对于小皇庭的归附国书,裴钧允了。

  从此,西狄百二山河尽归大虞。

  两国交接之事冗杂繁多,西狄面上强盛,其实内里朽败,尾大不掉。老西狄王晚年纵-情声乐,连加苛政,还为其宠爱的美人建宫造庙,以至于民生多艰。吐伏卢冲夺宫上位后,又起兵戈,百姓苦不堪言。

  裴钧占狄后,第一件事便是废除了奴隶制度,替为家仆长工等身份,如有豪族富胄不从者,立斩。并立即下令停止各地未建造完成的庙宇,连发二十二道国令,省徭役,薄赋敛,劝农桑,利民惠。

  贵族高层经过一轮清洗,余下忌惮裴钧手段,无不俯首帖耳。百姓们更是每天齐聚衙门的公示栏前,听着懂文识字的书生们一遍遍念着上面张贴的惠民告示,欢呼雀跃,高呼虞王万岁。

  一时间,西狄风向大变,大虞皇帝成为民心所向。

  -

  待西狄这边事情处理得差不多,已经是十二月初,一年之末了。

  诸事初定,裴钧留下了蒋老将军父子暂主皇庭,主持大局,待回京与众臣商议后,再决定州郡分省、以及百官派遣之事。

  腊月初十,大军终于得以返程回朝。

  其实本不必如此急迫,但裴钧实在等不住了。

  因为小年夜那天是谢晏的生辰。当初再逢谢晏,是元宵日,刚好错过了上一个生辰。而谢晏的二十二岁生辰,裴钧不想再错过。

  裴钧从外面回来,西狄的寒风把骨头都要冻裂了,他拎了壶浑酒,翻上草垛,畅快灌了一口。

  想起他曾经也为谢晏庆祝过生辰,那还是他十五岁。

  可能那也不算叫做庆祝。

  那回夜色浓深,裴钧刚好从鸿胪寺坐差回来,路遇一队官差抓捕采-花贼,他左右无事,便跟上帮忙。那贼秃对大街小巷极为熟稔,腿脚飞快,为抄近路一把跃上了墙头。

  裴钧紧跟其后,正想往下跳,听见隐隐丝竹声响和欢声笑语,才发现这是春风楼的后院。

  此时前院开了歌舞,众人齐聚,后院便显得格外安静,他翻身跃下,四下环顾寻找贼人踪迹之时,看到背后廊下的阴影内坐着一个少年。

  ……谢晏?

  他穿着绯色的圆领暖袍,扣子开了半边,脖颈上裹着一圈绒边,抱着酒壶,正将脑袋靠在廊柱上睡觉。

  裴钧对于他会出现在这里,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本没想管他,可走了数步,一停,又皱了下眉回来了,拍了下他的肩膀:“喂,醒醒。”

  谢晏不满地支吾两声,头一栽,从廊柱上扎进了裴钧怀里,额头顶着他的胸口:“裴、裴五郎……你,你怎么在这里啊……”

  他大半重量靠在自己身上,裴钧没法动,硬着头皮道:“我帮衙门捉采-花贼,路过此地……你起来。”

  谢晏强撑起脑袋,仰头看他,慢吞吞问:“那,抓到了吗?”

  裴钧看了下这张醉醺醺的脸,心想若不是怕你睡在寒风里冻死,岂会停步。他哼道:“……跑了。”

  谢晏听着笑了一声,竟伸手捉住了他的袖口,把他往身旁的长椅上拽:“那我捉到了,不许走……”

  “我还有事,你别无理取闹。”裴钧挣了下,却反被谢晏蛮不讲理地塞进一壶酒,他却腾出手来将自己整条臂膀都抱住了,醉昏了的脑袋往他肩头一靠。

  “……”裴钧无论怎么推怎么扯,都弄不开他,气得头昏。再低头看他,却见他半敞着的那截领口灌了风,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衣上还有很浓的脂粉香气,怕是抱了姑娘。

  裴钧拧眉:“今天是小年夜,你不在家里,跑这里来做什么?”

  谢晏痴痴抬手指了指远处:“我生辰……别处无趣,他们邀我来长长见识。”

  他口中的“他们”无非是京中那些五陵少年,纨绔子弟。这些人晓事早,有的十三四岁刚能人道,便开始碰姑娘,被酒色财气迷昏眼,哪里还有君子之风。

  裴钧更觉荒唐:“爱来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你以后喜欢什么样的没有,何故到这里消磨青春!”

  “我喜欢的……哪能轻易得到。”谢晏笑着去摸酒壶,“这里的,花钱就行。”

  裴钧想到春风楼里那些扭腰掐肢的女子,各个儿坦着大半胸脯臂膀,又惊又呆,瞪着谢晏看了一会,问道:“你才多大!那你、你……你碰那些女子了?!”

  谢晏抬起眼:“喝酒算吗,喂我喝酒来着……”

  “你看着啊。”谢晏在身上一顿摸索,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翻了半天,才从袖内摸出一只不知何时塞进去的薄胎酒杯,抢过酒壶泼泼洒洒地倒了一杯,“就是这样……”

  他将酒杯一面叼在口中,另一面向裴钧凑去,摇摇晃晃间,酒液浸过他的唇齿。

  直到那薄凉的瓷壁贴在了自己唇上,近得裴钧无法聚焦面前这张面庞,只嗅到谢晏鼻尖脸颊淡淡的香药味。

  不是楼里的脂粉香,好像是谢晏惯常会熏的清香。

  裴钧呆了一瞬,猛地往后一撤,谢晏喂了个空,酒液尽数倾洒在他衣摆上。

  “谢晏!你、你这成何体统!”裴钧遮了下嘴,恼羞成怒地拂着衣服上的酒渍,“寡、寡廉鲜耻,厚、厚颜——”

  谢晏把他嘴一捂:“别骂了,我又没喝。”

  裴钧:“……”

  “我没有碰那些姑娘,不然我会自己溜出来在这吗?”谢晏哂笑,两手支着长椅往他那边凑了一下,“我喝没喝,你紧张什么?”

  裴钧又往后靠了一下,后脑梆一声撞在后面的廊柱上,他疼得倒吸一口气,反引得谢晏捧腹而笑。

  “既然不喝,就赶紧走罢。”裴钧揉了下脑袋,看到远处走过几名纨绔子弟,年纪也都不大,怀里却搂了姑娘。那几人认识他,与他不对付。

  他来此地若被人看见,只怕明日殿上就会被人参到父皇面前,裴钧赶紧起身躲了一下,“天寒地冻的,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莫要在此处空耗身体……我要走了!”

  谢晏一把抓住他手腕,又倒了杯酒递给他:“你来都来了,今日是我生辰,却不敬我杯酒吗?”

  那几人搂着姑娘往这来,还一边喊着“谢兄,去哪了啊”。

  谢晏听见了,却只当没听见,只歪头朝裴钧眨了一下,大有不喝这杯酒他就闹起来,绝不让裴钧好走的架势。

  眼见那几人越走越近,裴钧躲都快躲不住,只好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又用同一只酒杯满上,递给谢晏:“祝你福慧双增,六时吉祥!”

  谢晏眯着眼睛也不接,那群人已经发现了裴钧,只是众人酒气上头,且裴钧背对着,才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来,只高声询问谢晏正与谁说话。

  “我……唔!”谢晏刚张口,就被裴钧一掌堵住,将他推到廊柱背后。

  谢晏被禁锢在一副身躯与廊柱之间,只有狭小余地可供挣扎,他戏谑地眨了眨睫。

  裴钧急了,勒令他不许出声,同时一手抄到他颈后护住,一手端起那杯酒硬递到他唇边,半喂半迫地叫他仰头喝下,飞快说道:“再祝你好运连连,诸事顺利!”

  一缕酒液顺着嘴角流下。

  谢晏舔了一下,低声咳道:“你这太粗鲁了五郎,要是楼里姑娘都像你这样喂人酒,招牌都要砸了。”

  裴钧瞪着他那双弯弯欲笑的眼,气得飞快道:“今日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许再说!否则……”

  他威胁谢晏,但却没想好否则如何,实际上,他也委实不能把谢晏怎样。

  谢晏背靠廊柱,又眨了下眼,擦去颊边酒液,没有继续耍诈:“好呢,裴郎。”

  一阵冷风卷过,谢晏拢了拢衣领。

  “某郎”这般的称呼是楼里姑娘们惯爱叫的,显得亲昵。裴钧总觉得哪里不舒坦,像掉进了狐狸窝一样。但他无法深究,看着谢晏拢衣领的动作,烦躁地解下身上的厚披风,往他头上一扔,随即就一个折身翻上墙头,先行跑了。

  过了几条巷子,直到春风楼的歌声都听不见了,他感到手里还攥着东西,低头一看,竟无意把酒杯带出来了。

  最可恶的是,翌日太学,谢晏上着课就团了纸团扔他桌上。

  裴钧拆开一看:“殿下昨日抢了我吃过的酒杯,打算何时还?”

  “……”裴钧抬头,却见他裹着昨日好心留给他别冻死的披风,正托腮笑着看自己,下一刻,又一个纸团扔了过来。他再打开。

  “殿下要是喜欢,留着也行。”

  裴钧:“……”

  他正想说那我的披风你也没还,可还没来得及写,第三个纸团扔了过来:“披风很暖和,就当殿下送我的生辰礼物了。”

  紧接着第四个纸团:“殿下不会是想要回去罢?不会罢不会罢?”

  裴钧气得把几个纸团一起撕得粉碎,谢晏噗嗤一声笑了,结果这笑声被正在讲史的老先生听到。先生大怒,将他们两个一起赶出课堂,丢到门外罚站。

  两人因此散了太学后又打了一架。

  ……

  坛中浑酒喝净,裴钧望着远处正围着篝火撕烤肉腿,以酒相歌,热烈地讨论着凯旋归朝的将士们。

  以前行军,他从不觉孤楚寂寞,这回却总想起往事。

  “殿下。”

  “殿下……”

  裴钧看到眼前竟是谢晏在唤他,正欲伸手,忽的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的并不是谢晏,而是谢蘅。他将空坛子置于身旁,跳下草垛:“你身体恢复好了?”

  谢蘅点点头,她看了看这个一身威严,却自称是她“大嫂”的奇男子,斟酌了片刻,道:“多谢殿下救助清音班的那些姐妹,还准许她们同我回京。我……无以为报。”

  裴钧摆摆手:“不必报,来日若见了你哥哥……”多多为孤美言几句。

  “说到哥哥。”谢蘅踌躇起来。

  自醒后,她也在军营中听说了一些关于平安侯谢晏的事情,但未见真人,总如梦里看花。她对于哥哥唯一的记忆,是养她的婆婆抱着她,婆婆很老了,一边颤-抖着手为她梳头,一边说:你的哥哥一定是世上最好的哥哥,将来长大了,就去找他……记着,他叫谢晏。

  谢晏。

  她将这个名字深深记在心里。

  可惜她未及长到那么大,就被迫远离故土。后来辗转来到了西狄,千万里山水难跨越,她曾经一度以为,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回家了。

  直到裴钧来了,他迈过战火而来,告诉她,哥哥一直在找她。

  她才有了一点点的触动:原来,婆婆没有骗她,那不只是个名字,不只是梦里一个泡影,她是真的有哥哥的。

  此刻谢蘅怀里还藏着那封裴钧拿给她看的信,她两手攥在身前,微微局促:“殿下能否跟我说说……哥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晏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很真问住裴钧了。

  裴钧还从未仔细想过这个问题,谢晏此人,有时狡诈得令人牙痒,有时又直白得让人无措,有时冰冷,有时温柔,更多时候是连裴钧也琢磨不透。对于裴钧自己,谢晏……是他无法忘怀的梦里人。

  纠纠-缠缠这么多年,他深陷其中,已无法跳脱出来,用一句话形容尽谢晏。

  他就像是一块原玉,每切开一面,就会发现一面的光彩。也许要花上几十年,裴钧才能探进这块玉石深处,窥见最好最美的那一块。

  沉思了良久,裴钧笃定道:“你见了便知,他会是天下第一的好哥哥。”

  与谢蘅交谈过后,不知怎的,他更思念谢晏了。

  像是喝下的酒都烧起来,非要谢晏这泉清池才能解。

  然而大军行进缓慢,过州府,又有无数官员夹道迎接,此乃举国同贺的大喜,将士们辛劳奋战这么久,实在不好勒令急速行军,可真要这样走下去,恐怕得走到开春去。

  腊月十六,裴钧褪下耀武扬威的戎装,换上一袭暗金黑袍,连夜将一路诸事安排停当,写做公文留下,并在帐内给纪疏闲留了封信,嘱他按章办事即可,便骑马夤夜而去。

  马背上的人一-夜无眠,但眸中却愈显光华。

  那股睥睨一切的杀伐之气,在阵阵尘土飞扬的马蹄声中,逐渐剥裂开来,变化为恣意纵-情。

  宛如鲜衣怒马少年时。

  一人一马一路奔驰,至暗蓝天幕破碎,金丝天光浮游而上。

  天亮了。

  -

  营地中。

  今日继续拔营前行,周遭数地官员为显礼数,早早就赶到了必经之路上,恭候摄政王尊驾。远远看去,黑压压一片,阵仗看上去比上朝还壮观。

  纪疏闲只好来到大帐前,做足样子,奉请摄政王整装拔营……结果请了三次未见其声。

  他心觉不对,这几日摄政王就是一副烦不胜烦的表情,昨日更是连官员的贺拜都懒得应对。纪疏闲赶紧进到帐中,果然发现摄政王跑了,案上的茶壶底下压着一沓公文和一封书信。

  信有两页,但是纸窄字大,龙飞凤舞,可见写信之人的急不可耐:

  第一页上书:“思晏如焚,先行一步!”

  第二页更是嚣张:“帮孤照顾好孤的小姨子!”

  纪疏闲捏紧信纸,眉角微搐:“……”

  正主跑了,外面百十大小官员,过会儿拜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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