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城失守, 皇庭粮道被截,吐伏卢冲大发雷霆,掀起手边药碗就砸得面前禀事的人头破血流。他还习惯性地想再多添一脚, 下意识掀开身上的被子, 一阵恶臭散发出来。

  吐伏卢冲脸色难看, 抖着手将被子压下:“裴狗呢?”

  底下人颤颤巍巍地跪起, 道:“据探子回报,说是在邰城……与众将士饮酒作乐……”

  吐伏卢冲咬牙切齿:“去迎战的如罗哲部呢!”

  “如罗将军在邰城外叫阵七日, 那些大虞人并不理会,还、还在城头上……”

  吐伏卢冲狠狠一瞪眼:“干什么, 说!”

  那人声若蚊鸣:“……在城头上烤羊腿,问如罗将军要不要来一串……”

  “可恶!欺人太甚!”吐伏卢冲猛地一拍床榻, 吓得众人瑟瑟发抖,“告诉如罗哲,三日内强攻邰城!务必给朕收复邰城,否则让他提头来见!”

  下头人一片面面相觑。

  收复?怎么收复?

  那守城的可不是大虞什么不中用的将领, 那可是从无败绩的大虞战神。

  西狄已多年未有过大的战事, 养着的兵马数量虽多,但这些年缺乏操练, 内斗也就罢了,真与裴钧带出的那些罗刹兵们遇上, 实在是吃亏。

  鬼哭峡一役, 就足以说明,若非是突发地动, 他们这位新陛下可就葬身裴钧刀下了!

  放在柱国将军们年轻力盛时, 或许还能与此人一战。可如今几位柱国老的老,死的死。小皇庭分裂出去后, 还带走了不少猛将,如今的皇庭勇士可以说是……青黄不接。

  新王一派与南边的小皇庭已呈不死不休之势,想来短期内不可能联手。

  吐伏卢冲自然也想到了这些,目光扫过这群人彷徨犹豫的脸,不由大骂:“一群废物,朕就不信,偌大皇庭找不出一个能击退裴狗的人!滚……都滚!”

  他发怒间,那股难闻的味道有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殿内跪着的诸人或多或少都闻到了,众人神情变化几许,都不敢言语,默默退下。

  因他打翻了药,随侍在侧的皇后忙另去端了一碗来,小心翼翼地侍奉着,喝完药,给他腿上换药时,一揭开缠腿的纱布,那臭味就涌出来。

  皇后忍着恶心去擦流出的脓血,可尽管已经用了最软薄的纱罗手帕,那伤口附近的肉还是一碰就烂。且整个患处都已腐坏,呈现出青黑色。

  皇后与吐伏卢冲虽是少年夫妻,但只是政治婚姻,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能够任劳任怨地照料他也是看在两人一同长大的份上,见这伤势愈加恶化,忍不住担心道:“要不就听御医的,截了这腿罢,不然恐怕……”

  吐伏卢冲勃然大怒,一巴掌将皇后扇了出去:“蠢妇!你是不是也见不得朕坐这皇位?!”

  “吐伏卢冲!你——”皇后摔在地上,不可置信地捂着脸,她亦是出身西狄豪族,性情泼辣,往日哪里受过这等打骂,脸色白了又青,也没了好脾气,站起来恨恨道,“这腿不截,你就等死吧你!”

  说罢整理了仪容拂袖而去。

  吐伏卢冲气得随手扔了东西过去,但并没有砸中。

  他逼宫夺位,皇庭本就有不少人反对他,好在西狄以强为尊,凭他手里兵权和军中人脉,才弹压得住局面。

  如今他被地动乱石砸碎了右侧小腿的骨头,虽暂且侥幸捡回一命,但御医说骨头已碎得难以拼合,伤势还会逐步恶化,若想保命,需得截肢。可若是截去一腿,他便落了残疾,还如何能坐稳皇位?!

  现在腿还没有养好,邰城又破了,南方还有小皇庭落井下石……难道上天真要与他作对不成!

  吐伏卢冲自己取了药粉一股脑撒在腿上,用纱布紧紧缠住,裹进被子里,恨恨地道:“朕的腿能好,能好……谢晏、裴钧,朕定要将你们千刀万剐!”

  睡下半夜,吐伏卢冲又一次被腿伤疼醒,他出声唤道:“——来人!”

  殿外守卫闻声入内:“陛下……”

  守卫看他半靠在床头,面色惨淡,瞬间明白了,俯首问道:“陛下可是需传清音班来?”

  这段时日,他们都知,附骨之疽令这位陛下痛苦万分,只能靠日益加量的止痛药丸勉强支撑,屡屡伤痛惊醒就再难入眠。好在陛下潜邸时曾养了一支清音班,能弹些虞人的曲子。

  虞人的清曲轻柔婉转,不似西狄歌舞那般活泼热烈,有助眠之效。

  陛下夜深难眠时,常唤一两名清音班的琴女来献艺,想必今夜又是如此。

  “去传。”吐伏卢冲冷汗淋漓地挥了挥手。

  “是。”守卫应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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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邰城,军署。

  裴钧嘴里咬着绷带的一头,另只手简单粗暴地撒上药粉,不等渗出的血将药粉浸湿,就快速将伤口缠紧。之前落石所伤已经愈合得差不多,只剩内里骨头还有些隐痛,新伤是攻打邰城时留下的。

  他低头看了看,总觉得不如意,不如谢晏包扎的。

  谢晏手巧心细,缠得绷带都整整齐齐,打的结平坦好看,穿在盔甲里也不觉硌人。

  裴钧一想到自己攻下邰城的消息传回虞京,谢晏还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子,心里莫名有些心虚。

  不过这也是时机所迫,当时他确实是想修养一段时日再徐徐图之,不过谢晏刚出发,派出去的斥候就回来了,打探到皇庭正在暗中押送粮草至王都,还从各部族频频调集兵马……

  天气渐寒,西狄境内更是入冬早,粮草是最重要的东西。虞军西征千里,辎重运输本就慢人一步,若是让吐伏卢冲韬光养晦,将兵马粮草备齐,那虞军将面临的又是无数苦战。

  裴钧擅长打快战,向来喜欢未雨绸缪,先人一步,当即便决定速攻邰城,既是为了截断皇庭粮道,也是为己方军资运输抢下先机。

  不过那邰城主将确实比裴钧意料中的勇猛一些,他虽突袭得手,但也受了不轻的皮肉伤。

  想着谢晏在京中可能气急败坏的样子,裴钧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又想到临行前的那场缠-绵——谢晏是刀子嘴,豆腐心,到时候就先让谢晏骂一顿,待骂完后,他再脸色虚白地呼疼喊痛,说都是因为想他想得紧,才出兵神速,想早点回家见他……

  裴钧用力地给自己打了个简单粗陋的结,嘴角勾起一抹阴险笑容。

  到时候谢晏肯定舍不得,会一边帮他包扎伤口,一边自己动……

  裴钧咽了下口水,压下一些不合时宜的混蛋念头,坐起披了件厚氅,提笔写了封认错的信,语气乖实,反复衡量别有再招谢晏生气的字眼后,才装入信封命人送出。

  然后继续掏出一副这几日一直在完善的画作,仔细斟酌。

  副将纪疏闲推门进来,给他送些热水热食,见他还在不慌不忙地画画儿,不禁啧声:“殿下好有闲心……城外如罗哲派人叫阵,都喊了好几天了,您倒是憋得住,净天儿摆弄笔墨。这都半夜了,还不歇息。”

  那些西狄蛮子粗野猖狂,叫阵骂得难听至极,纪疏闲涵养好些都险些没忍住,像是蒋大将军那几个武人,只差没冲下去与对方厮杀了。但因殿下说了不必理会,众人才只得按捺住。

  如今深更半夜,那群蛮子还不歇,一天十二个时辰轮番地换人辱骂,扰得人不得安眠。

  纪疏闲正是从城头巡防回来,见房内烛火明亮,才顺道拿些夜宵看看殿下伤势。

  “啧!”裴钧被他擅自入内的声响所扰,险些画错。

  “殿下画什么呢,都画了好几天了。”纪疏闲放下食碟,凑上去看了一眼,眉头拧起,“这是……侯爷?”

  画上只有张脸,隐约能看出眉眼与谢晏相似。

  纪疏闲啧舌:“外面喊声震天,您就躲在小屋里画心上人。不过,您这个……”

  摄政王的画工不比谢才子。

  谢晏的字画,纪疏闲是见过的,风骨卓绝,工笔写意都是极致,听说当年他的字画在京中就备受文人追捧。相比之下,殿下的画……实在难能称得上是佳作。

  纪疏闲委婉评价道:“神态倒是有个五分像了,就是柔媚气重了点,年纪也画的有点小了……您难道是画了侯爷少年时的样貌?”

  裴钧问道:“你觉得凭这个,海捕寻人的话能不能找到谢晏?”

  纪疏闲想了下,说不好:“六七成吧。”

  这样的眉眼容貌,便是只画个五分像,也能称得上是出众了,想找个相似的都难得,若是当海捕画像发下去,下头官差们见了类似的人,肯定一个不落地捉回来供主子辨认。

  裴钧将画轴卷起,交给他:“既如此,你去安排人手,去探查有没有人见过一个与这张画像上人相似的女人。别太明显,若能提供消息者,可赐赏钱。”

  “女人?”纪疏闲困惑片刻,才突然想起来,平安侯似乎说过,他有一个流落民间的妹妹可能被拐到了西边。不过一路走来,一直没有打听到消息。

  邰城这个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为地处枢纽,所以城中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且西狄还没有废止奴隶买卖,城里买人卖人甚至都发展成了一样生意兴隆的行当,在这里,奴隶与猫狗货物一样,是能随意打杀的。

  就像当初的狸奴,就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被人牙卖到西狄王都为奴,后来又因生得玉雪可爱,被选入宫廷幻戏班。

  杀死几个奴隶,对西狄人来说,就像杀鸡宰羊一样简单。而这在大虞,即便是签了死契的仆从,被随意打杀也是要论罪处刑的。

  当年的人贩明知拐了一位身份可能不低的女孩儿,定是想卖出个好价钱,可是越往西走越不富裕,能出的起高价的人也就越少。除非一直往西,过了国境,进西狄。

  素年来,大虞有贵族喜欢风姿绰约的西狄少女,府上好养些西狄舞女。那西狄自然也有人钟爱虞人的温婉清丽,听说近几年,西狄流行养大虞来的茶奴琴奴,互相攀比。

  如此说来,那位“小公主”被拐到奴隶盛行的西狄再卖掉……也不是不可能。

  “是。”纪疏闲领命。

  刚接下画轴,裴钧又开口了,这回却是终于提到了正事。

  “如罗哲虽年轻,却是西狄将领里少见有勇有谋、能耐得住性子的。只是吐伏卢冲骤失邰城,有在地动里身负重伤,一定心急如焚,见如罗哲扎营城外,却一直不攻,迟早会疑心他没有尽力,只怕这两日便会下令如罗哲强攻城门。”

  纪疏闲早就想痛打他们了,闻言神情一奋:“那殿下的意思是……可以迎战了?”

  “你与蒋大将军率军迎战,小心应对,以保邰城不破为上,若能活捉如罗哲最好。不能也不强求。”裴钧嗯了一声,端起他带来的馄饨夜宵,“……此战孤就不去了。”

  纪疏闲惊奇:“罕见啊殿下,您也有不亲身上阵的时候?”

  毕竟他跟了殿下多年,裴钧这人,向来是只要没有断手断脚,大小战役都是身先士卒,从不畏缩。有殿下厮杀在前,军队士气豪壮,无人能挡。凶得很。

  也因此,他年纪轻轻,就成了北境关外闻之骇然的罗刹煞神。

  裴钧垂下眼眸,摸了摸身上纱布,眼神躲闪:“咳,孤若再上阵被他们写进军报里,等回了虞京,只怕他三年都不再让孤进屋睡……”

  纪疏闲自然了然殿下口中那个“他”是谁,不禁低笑:“您也有害怕的人……”

  被裴钧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纪疏闲立刻敛起嬉皮笑脸,清了清嗓,郑重道:“殿下放心罢,我等必拿下皇庭!撬下他们龙椅上的夜明珠,给咱们王妃带回去做生辰贺礼!”

  听说西狄皇庭大殿的龙椅上,镶嵌了一颗世所罕见的大夜明珠,足足两手才能托起,其光华如银似雪,若皎洁明月,能令满室盈辉。

  裴钧狠狠地心动了。

  谢晏最喜爱那些漂亮闪耀的稀奇物件儿。而且他信奉玄女,是最敬仰月亮的。那硕大的夜明珠,要是悬在树梢檐下,岂不是真如月华一般?

  那无论一年四季、风雨霜雪,他便都能看到月光了。

  裴钧心道,如果为他摘一颗“小月亮”回去,不知道他会不会少生一点气,让他少睡两天院子……

  一顿,裴钧道:“你刚才说什么?”

  纪疏闲:“我等必拿下皇庭——”

  裴钧抬了抬眼:“不是这句,后面一句。”

  纪疏闲愣了下:“撬了他们的夜明珠……”

  裴钧还是摇头。

  纪疏闲拧紧眉头,仔细回忆:“给王妃做生辰贺礼?”



  裴钧勾唇:“这称呼着实不错,孤以前怎么没想到呢……等回去了,孤就……”

  纪疏闲:“……”

  看殿下嘀嘀咕咕,自言自语,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纪疏闲犹豫了一会,试探道:“殿下的想法着实妙,不过依属下之见,咱们这位南邺小皇孙、天子太傅、谢探花、谢侯爷,恐怕会更喜欢别的……”

  裴钧挑眉:“什么?还有比这更好的?”

  难道是皇后?

  “更好倒是谈不上。”纪疏闲讪讪道,“就是得翻个面儿……比如,侯夫人。”

  裴钧一瞬间没明白,待沉吟思考了片刻,恍然大悟翻个面儿的意思,抄起桌上镇尺要揍人时,纪疏闲早已风似的溜出门外了。

  “算你跑得快。”他冷哼一声放下镇尺,视线扫及旁边画废的一张谢晏画像。

  纸上人眉眼温和地望着自己。

  裴钧手指压在纸面上,动作愈显轻和,仿佛是在温柔抚摸他的脸颊。

  如果谢晏真的喜欢,他倒也不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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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没跑路,更了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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