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仗断断续续打了几个月, 寒意愈盛。

  偶尔林太医过来请脉,还让谢晏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

  但天一冷, 谢晏就更加什么都不想做, 早早就披上了氅衣, 喝起了热茶。

  他觉得哪里都阴凉凉的, 更是怀念五郎字号的人形暖炉了,最近开始降温, 他匀出一部分折子给内阁和小皇帝后,整日便窝在暖玉树旁的美人榻上, 抱着甜甜闲散度日。

  直把林太医的话当耳旁风了。

  除却镇守虞京,整饬政务, 谢晏还派了人手去查当年拐走团圆的那伙商队,线索断断续续,至今也没有确切的消息。他也想明白了,这件事年岁太久, 急不得, 得耐心探听。

  虞京倒还好,小皇帝不藏拙后, 近日进步很大,在诸位老臣的带领下, 已经开始学着处理基本的政务了。边疆的喜讯倒是一件件地传来, 有了虞军在中间搅混水,西狄内耗严重, 数名大将折戟沙场, 前线逐渐移入西狄腹地。

  战事越加胶着,信件的传送也越来越慢。

  距离上一次裴钧来信, 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上一封信,还是谢晏听说他们打到西狄的敦霍尔城,听说敦霍尔城盛出美女,他便玩笑地问裴钧,是否行军寂寞,抢了敦霍尔城里的哪家貌美小妾侍奉。

  裴钧一直没回,谢晏想,他该不会是生气了罢?不过是开个小玩笑。

  但三日五日十日过去,远远超过往日既定的来信时间时,谢晏又忍不住胡思乱想,他会不会受伤了而不好意思说。

  谢晏只能从接连的军报中揣测他的动向。

  军报上听着热闹,但这热闹的背后,都是由虞军的伤亡数字铸成,率军的将领更是首当其冲。谢晏向昌州驻军打听情况,但西境大军都被裴钧整治得如铁板一块,对谢晏都是报喜不报忧的。

  他们说的越是轻松顺利,谢晏心里就越是不安,尤其是这日,听到老臣们谈起刚到的军报,说两军交锋激烈,西狄新王战退至一个叫鬼哭峡的地方,叛王紧跟其后,恐有至关重要的一战。

  打过鬼哭峡,便是较为平坦的平原,几乎等于西狄皇庭的西大门敞开。

  此事不论对于叛王,还是对于大虞,都是利好消息。

  几位前来密事的重臣听闻这个消息,都不禁心中热血沸腾,整个御书房充斥着大虞即将杀进西狄皇庭,成为天下霸主的暗喜。连不是很懂鬼哭峡意味着什么的小皇帝,见到几位老臣的欣喜脸色,都深受鼓舞。

  唯有谢晏手心微冷,眉头紧皱。

  小皇帝敏锐地窥了旁边男人一眼,轻轻放下笔,问道:“太傅脸色不好,是在为皇兄担心吗?”

  谢晏朝他笑了笑:“殿下洪福齐天,必能旗开得胜。”

  但说不担心,是假的。

  鬼哭峡是拱卫西狄皇庭的一道险要屏障。周遭山岭连绵起伏,峡谷内地形复杂,道路狭长蜿蜒,且多毒草毒虫,易守难攻,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必争之地。

  打过了鬼哭峡,虞军便可长驱直入,直捣皇庭。

  可若是大军当真要在鬼哭峡兵戎相见,一有不慎……

  离开御书房,回到王府,谢晏随便吃了些东西,便躺在小榻上打了个盹。

  结果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那人在梦里向他求救……谢晏霍然惊醒,颈后出了一片冷汗,他握起案上茶杯喝了两口,眼前还萦萦盘绕着梦里那些血肉狼藉的画面。

  他压下噩梦惊喘,看着桌上柜上零零散散摆着这几个月来裴钧派人送来的西狄珍宝,心神越发不宁,他说不上那感觉,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在牵动自己的神魂。

  谢晏起身,靠到暖玉树下,抱着一只匣子,里面装的是这几个月裴钧与他往来的书信。他反复看了几遍,又去铺纸研墨,提笔又开始写信。

  良言端着一碗安神汤进来伺候谢晏安寝的时候,就见他盯着洇了一大团墨的宣纸失神。

  谢晏心里不安,直到良言用抹布来擦流到桌上的墨汁,弄出声响,他才回过神来,放下笔,匆匆道:“阿言,我有些事,离京一趟,你和宁喜帮衬着点,就说我劳累过度、生病发烧,需要在府上静养……十天半个月我就回来。”

  “啊?”良言一头雾水,“突然的您这是说什么呢,您要去哪啊?而且夜都深了,明日再去不行吗?”

  谢晏说话间已利索地换了猎装,到衣橱里拿了些厚衣裳和盘缠:“去西疆。”

  “哦……啊?!”良言原以为他不过是去个京畿,没想到竟是西疆,大吃一惊,赶紧放下木盘,“公子!这怎么行!这不行的,宁喜公公也不会让您去的!”

  谢晏手下不停地收拾了包袱:“朝政之事我基本安排得差不多了,我离京个把月不会出大乱子,余下小事让内阁和宁喜一块看着办,我去去就回。不然我心里总有一块悬着。”

  良言急得团团转,刚拦在门口,就被谢晏神色清冷地瞪住了:“让开,良言,这是命令。”

  “……”良言伺候着与他一块长大,甚少听他以命令要求自己,但唯有的几次,后果都很严重。良言一时被他唬住了,将门让开了一条缝。

  谢晏刚一出去,良言焦急地追了两步,忽的从房顶上翻下来一道人影,落在二人面前。

  定睛一看,却是方锦,良言似见了救星,赶紧凑上去道:“方副使,你快拦拦我们侯爷啊!西疆天长路远,我们侯爷怎么去得啊?”

  谢晏微微眯起眼睛:“你也拦我?”

  方锦半跪颔首,将雁翎刀往前一横:“属下与您同去。如若不然,您就得先迈过属下的尸体。”

  良言急了:“方大人,你怎么也乱来——”

  谢晏想到西境舆图他虽牢记在心,但未曾去过实地,若方锦同去,自然是好的,便开口道:“好,起来,即可出发。你需准备什么东西,给你一刻钟的时间。”

  方锦立马起身,抱拳道:“属下什么都不需准备,一匹马足够。”

  良言傻眼了。

  待宫中的宁喜得知这个消息时,谢晏与方锦已经手持令牌奔驰出城许久了。

  ……

  西境,鬼哭峡。

  日淡有晕,天际荡着波纹般的云。

  新王吐伏卢冲所率领的御军在叛王手上吃了亏,向后退兵。

  鬼哭峡地势险峻,叛王先时还有所犹豫,但纪疏闲以大虞援军担保,一顿花言巧语,暗示他一旦进了鬼哭峡,援军一到,必将吐伏卢冲赶尽杀绝。到时候皇位他唾手可得。

  加上帐中也有几名好大喜功的将士应和了两声,还说要为柱国将军报仇,叛王被胜利冲昏头脑,决定乘胜追击,大军追着吐伏卢冲进入了鬼哭峡地界。

  此时,两边人马皆是疲惫不堪,比之刚开战时兵马锐减。

  好在鬼哭峡之所以有此名,便是在于峡谷幽长,一有风过,便左右回声如鬼哭一般。如今喊打喊杀起来,声浪层叠,也没差了气势。

  吐伏卢敏一刀砍下一人头颅,横刀马前:“吐伏卢冲!你弑父杀兄,穷凶极恶,为千夫所指!今日-你若束手就擒,陛下念及血肉亲情,或可能饶你一命,否则——”

  他口中的陛下,自然不是指吐伏卢冲,而是他们拥立的太子遗孤。

  吐伏卢冲啐道:“哪里来的叛臣逆子,在这里狺狺狂吠?!吐伏卢敏,你跪下好好磕几个头,朕便留你们这群人一条全尸!”

  一旁叛王大将倍感侮辱,挥刀喝道:“殿下,跟他废什么话!——杀!”

  两军在峡谷蜂腰处兵戎相接,杀声震天。

  一时间鲜血四溅,吐伏卢冲杀破对方数次包围,浑身分不清是谁的血,眼看要落了下风——突然,峡谷入口处腾起雷鸣般的马蹄声,卷起烟尘无数,人数之多,连地面都轰轰震动。

  吐伏卢冲大喜,一脚踢开面前杂兵,扯缰大喊:“援兵到了!杀——得叛王头颅者,赏金千两!”

  话音刚落,形势骤变,吐伏卢冲低头看向持刀围向自己的精兵,面色一变。那厢吐伏卢敏极好笑地鼓了鼓掌,道:“赏金千两,王弟可真是大手笔,不过要让王弟失望了,这援兵可不是来救你的。”

  一黑马银盔的将军自茫茫烟尘之中出现,驭马停在了吐伏卢敏身旁。

  吐伏卢冲见到熟悉的此人,顿时勃然大怒,目眦尽裂:“贾仁!!你,竟然是你……”他一顿,突然意识到什么,窥透了真相一般仰天大笑几声,看着得意洋洋的王兄,凄笑道,“吐伏卢敏!你难道以为,这援军就是你的吗?”

  “王弟。”吐伏卢敏只当他败局已定,还在负隅顽抗,嗤了一声,“怎么都开始说胡话了。”

  吐伏卢冲可笑地摇头:“蠢笨如猪的东西,你还不明白,我与我一样,皆是为他人做嫁衣!”

  吐伏卢敏怒火中烧:“吐伏卢冲!死到临头还逞嘴上功夫,你——呃!”

  一口鲜血从吐伏卢敏嘴中涌了出来。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银光一闪,他身体向前一倾,又是更多热流从口中奔出,径直染红了胸前盔甲。

  一旁的银盔将军淡淡地抽-出麂布,擦拭起饮血的刀锋,他取下脸上护面,露出内里真容,漆黑的乌瞳里映照着吐伏卢敏缓缓滚下马背的画面。

  那张卓越俊逸的脸庞上,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他悠悠收起刀:“果然是,蠢笨如猪。”

  虞军很快涌入峡谷,将入口封死,便在一声军号下冲杀上来,吐伏卢敏一死,他的人马群龙无首,很快乱作一团,被虞军不费吹灰之力便赶杀殆尽。

  吐伏卢冲眼睁睁看着老三倒下,心中一悸,但轮不得他多思考,趁乱砍死了身边包围住他的吐伏卢敏的人,阴恻恻地盯着对面的“贾仁”后,立即翻身上马,喝令将士掩护自己撤退,并带一众亲兵向鬼哭峡的另一端狂奔!

  暂时撤退并不可耻,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只要他能活着离开鬼哭峡……

  虞军一名首领驱马上前,行到银盔将军面前,远远望着西狄御军的背影,颔首道:“殿下,吐伏卢敏在峡外的军营已尽数被我军掌控,峡内残兵也收拾差不多了。那吐伏卢冲……”

  裴钧淡淡“嗯”了一声,冷眉微挑,低声吩咐了两句。

  那名首领,便是纪疏闲,中气十足地振臂一呼:“摄政王殿下有令——捉拿西狄新王吐伏卢冲者,不论生死,赏金千两!”

  摄政王……赏金千两……

  声音在峡谷内悠悠传远,远处马背上的吐伏卢冲听到“摄政王”三字,脸色骤地一白——大虞摄政王裴钧!可他不是重病濒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

  吐伏卢冲霍然醒悟:谢晏!谢晏这个狗狐狸,与裴钧早就结盟,他们是一伙的!

  是他小看了谢晏!

  吐伏卢冲唯一没有想到的是,谢晏在大虞受苦多年,竟没有复国之意,反而与那个裴钧沆瀣一气!更没想到,裴钧身为一国统帅,竟然舍王都不顾,远走西疆!

  他难道不怕谢晏在虞京翻浪?!

  吐伏卢冲自然不知道谢晏与裴钧的关系,否则,只怕还要为此吐血三斤。

  但此时多想已无用,虞军已经追了上来。紧接着一声嗖鸣,吐伏卢冲猛地捂住肩头,咬牙拔-出了射中的箭,握紧缰绳,就着箭头往马臀上狠狠一扎!

  胯-下马儿剧痛嘶鸣一声,更是不要命地往前狂奔。

  但再是催逼,他们都是与叛王一军厮杀多日,人疲马乏,比不得杀意正锐的大虞军队,若是这样交锋,吐伏卢冲自知必败无疑。

  眼看着护卫自己的亲兵倒下得越来越多,身后虞军的喝喊声越来越近,吐伏卢冲痛喝一声,又是一箭,射在了他的小腿上:“呃啊——”

  吐伏卢冲后牙咬出碎裂声,心中一片不甘。

  ……难道他筹谋多年,却要败在这里,让大虞人捡了便宜?

  ……难道西狄,就要亡于自己手中了吗?

  不过片刻,虞军就将他包围。

  吐伏卢冲看着周遭狰狞嗜血、看着他好似看着一块黄金赏钱的虞兵,眸底尽是凄怆,他一口银牙咬碎,心中恨想:即便要死,也要战至力竭而死!绝不能被裴钧虏去做阶下囚,任他侮辱!

  他握紧了胯边的砍马刀,仰天长喝,正要挥刀力战——

  突然!

  脚底一声轰鸣,大地竟开始震动,地心深处似有万马奔腾!

  众人包括虞军和吐伏卢冲在内,都不由被这串震动惊骇住,忘了动作。连众人身下马匹,都不安地引蹄长嘶,甚还有掀翻马上之人,兀自逃窜的。

  随即不过须臾,天昏地暗,山岭咆哮,一块块巨石从头顶断裂、砸落下来,巨大的山体似被天斧劈砍开了一半,整个往下滑坡,瞬间掀起滚滚泥沙飞尘,无情地扑向人群。

  众军谁也管不得是谁,纷纷四散逃命,混乱中不知是谁喊道:“地动!地动了——”

  裴钧立刻下令各自疏散,性命为上,尽快退出峡谷,然而众人马匹均受了惊,不听使唤。纪疏闲这面刚一把拉出了一名快被泥土吞噬的将领,却听将士惊恐大喊:“殿下!”

  纪疏闲猛地回头,却见一块足足有一栋屋宇那么大的巨石从天而降,阴影直逼摄政王!

  顷刻间,“轰隆——”一声!

  --------------------

  作者有话要说:

  快了,快完结了。

  有什么番外要点播的,请大家畅所欲言~

  -

  感谢在2022-04-15 00:37:49~2022-04-18 02:21: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喜欢娇娇的 15瓶;鬼鬼爱看书 10瓶;发财 4瓶;月下花、唉唉唉呀、考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