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惨叫直响了一个多时辰才停歇。

  裴钧抱臂靠在檐下, 透过幕篱的薄纱窥探太阳,因太热了,他低下头, 看到一队出来觅食的蚂蚁, 沿着廊下阴阳界限往前跑, 直到为首的撞到一滩猩红的液体。

  蚂蚁们往后退了退, 另寻出路。

  但液体还在往外流,流出了那一小片阴影, 沿着地砖的缝隙渗了下去,旁边一朵指尖大的野花也被它染红。

  门再次打开时, 扑面而出的是混着腐旧木柴味道的血腥味,夹杂着难言的臊味, 令人作呕。谢晏走出来,鸦黑的睫下压着幽暗冰冷的情绪,一点血迹落在那张向来风姿润泽的脸上,如诡艳的泪痣。

  那种情绪裴钧再熟悉不过了, 是恨不得将人剖肉碎骨的戾气。

  屋内的雁翎卫闷声收拾着残局。

  谢晏在阳光下站了一会, 像是从九泉重返彼岸,需得吸收会人间阳气似的, 半晌,听到脚步声, 才挪动眼珠看向来人。见对方定定地盯着自己看, 他深吸一口气,慨叹道:“看到我亦有会吃人的一面, 很吃惊罢。”

  裴钧先不答, 只是从袖中抽-出巾帕,慢条斯理地擦拭去溅在他脸上的血点, 之后将脏了的帕子随手一丢,撩开幕篱的垂纱,将他一并罩了进来:“不会。你这个样子孤也很喜欢。”

  就算是柔软的人,也生有锋利的尖牙,只是善于隐藏罢了。

  半开的柴房门内,守卫提了水桶,哗一声泼在地上,腥臭更浓。

  一只手在拖动间摔下来,刚好被裴钧余光掠到,那手上光秃秃的,没了手指,掌心的肉都被人剜去,露着森森白骨。

  “他卖了团圆二十五两。”谢晏厌恶道,一个有手有脚、身强体健的男人,却靠吃女人和孩子的肉、喝他们的血烂活于世,他要那手脚何用,“可惜人只有十根手指,十根脚趾。”

  拷问时,古贵哪里受过这些大刑,吓得尿了裤子,什么都往外说。

  年纪小点的女孩子是最贵的,南邺太子与太子妃俱是龙章凤姿,团圆七八岁时美貌就初现端倪,那古贵是个色胚,若非害怕毁了身子卖不出价钱,早就对团圆下手了。

  他想对团圆不规矩,但小丫头性子拗,宁愿挨打挨饿没饭吃,也不肯让他碰一下,一边往外跑,一边拿手边一切能拿到的东西砸他的头。他吃了几回亏,又怕邻居听见,只能恨恨忍下。

  既然吃不到嘴里,那么想赶紧把团圆卖了的念头就越来越重。但他婆娘看两个丫头看得紧,几乎天天随身带着,直到那日,他趁婆娘到一位富人家里做工,没法带两个姑娘同去,这才寻着机会,引了人牙子到家里“看货”。

  他甚至将团圆模棱两可的身世拿出来一番说兑,暗示她是大户人家走失的小姐,得多给钱。

  人牙瞧“货”确实满意,同意二十五两买团圆,古贵喜上眉梢,这个价钱几乎称得上是天价了。

  这两年那个名叫小妹的丫头也长开了,反正不是自己的种,他本是打算先尝了鲜,再把小妹卖到青-楼。狗东西仗着小妹不敢乱说,平日里便对小妹动手动脚……若不是横插了乱民和寻亲这些事,古贵还用得着小妹,这件事才没有得逞。

  畜生。

  谢晏想起便觉得反胃,命人割了他那孽根,混着如注血流塞他自己嘴里,让他好好尝尝自己的恶果。

  倘若谢晏当年能得知哪怕一点消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妹妹接回来,又怎么会让南邺最尊贵的小公主流落到被人当做货物卖来卖去!

  他咬住唇,想到从古贵口中拷问出的那些话,手就禁不住颤-抖。直到裴钧用手指轻轻蹭在他的脸上,揩去了什么,又低头下来吻他。

  谢晏仰起头,眼前微微模糊,才发现自己在流泪。

  亲了一会,谢晏忍住眼眶的酸涩,与他说了古贵招供的话,又道:“他也说不清楚那支贩人的商队会把团圆卖到哪里,只是隐约听见他们交谈,可能会往西边去。团圆身世不明,他们不敢就地转手。”

  裴钧一只手就将他圈住,点点头:“好,我会叫人留意……你也别太担心,听他话里的意思,团圆也不是个傻姑娘,想必会同你一样聪明,说不定过得很好。”

  明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但谢晏忍不住如他说的那样祈盼着,希望真能如此罢。

  谢晏冷静下来,即便躲在裴钧的幕篱底下,仍觉外面日光毒辣,他刚要说回房间,便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叫,而那短促的一声又迅速截断在嘴边。

  清理柴房的雁翎卫并没有因为这声尖叫而停止动作,仍有条不紊地洗刷着地板。

  谢晏挑开幕篱,恹恹看去,见是被人拦下来的那名妇人。

  妇人看到尚未清洗干净的血水,吓得两腿发软。听拦人的雁翎卫过来说,她是因为女儿治病的药不足了,想请求守卫大哥为她弄些药来,雁翎卫看她头都磕破了,不知该允还是不允,这才带她来拜见。

  谢晏让她过来,便看妇人颤颤巍巍地绕着地上血水,目不敢斜视地跪在地上。他懒得与她拐弯抹角,直接说道:“古贵永远不会回去了。他害了我妹妹,我要让他下九泉。”

  妇人恐惧地抖了抖,扑在地上不敢动。

  谢晏沉默片刻,看在她母女是被古贵逼迫,又好心待过团圆,也算是可怜人,即便有些过失,也罪不至死,便放她们一马。

  他示意裴钧拿些银两出来,裴钧问也不问就取出几张银票:“这些足够你们母女生活,就当我替妹妹还了你几年的养育之恩。你们是愿意回原籍,还是隐姓埋名随便去哪里,种田还是开铺子,都随你们。想好了就跟门口的守卫说一声,他们会送你们去处理手续。”

  妇人听他还能饶自己和女儿一命,不敢相信,好一会才感激涕零地朝他二人磕头。

  谢晏没再多说,与裴钧回了房间,便脱力地往下一倒。

  裴钧将他抱住,一面吩咐人烧水准备沐浴的浴桶,一面解了谢晏弄脏的官袍,把他送到床上,轻柔地安抚地拍着他的背,递水扇风,无微不至。

  浴桶来时,谢晏想要自己洗,但裴钧不肯放他独处,小小的屏风后用来沐浴的空间,被两人一桶挤得满满当当的。谢晏越过他去抓旁边擦身的帕子,手从他面前滑过时,被他一把握住。

  谢晏没能抽回,攥紧的指头被他一一舒展开。裴钧哪怕看出来了,但是亲眼见到他细嫩白皙的掌心内,有星星点点的指甲掐出来的血痕,也还是眉头一凝。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其实没什么,就是为了多清楚一些团圆被卖的细节,那个古贵每说一句话,谢晏得忍着恶心听着,不知不觉手里力气就重了点。

  裴钧起身拿了药膏回来,坐在浴桶旁为他涂药。

  谢晏惊疑他竟如此安静,沿着浴桶边缘往他那边游了下,靠着桶壁道:“此间事了,我们明日便回宫罢?”

  裴钧动作停了一下,道:“先不回去了。可以陪你在延阳待几日避暑。”

  谢晏皱眉:“为什么?”

  裴钧用丝帕把他手擦干净,再挑起药膏轻轻敷上,继而吹了吹,才握着谢晏的指尖与他对视半晌,才坦白道:“谢晏,孤……得去西境前线了。”

  其实朝会那日的晚上,裴钧就接到了消息,本想与谢晏说此事的。奈何又出了延阳这件事,裴钧才又多压下了几天。

  到今日,实在拖不得了。

  谢晏一愣,慢吞吞道:“这么快,那西狄探子不是说要等月底吗?”

  裴钧道:“也差不了几天了,昨日纪疏闲新得的消息传回来,西狄皇庭宫变,老西狄王无故暴毙,原太子一系在宫变中落败,如今是三皇子一派控制了皇庭。同样落败的七皇子带着人马逃到了边境图岭附近,极有可能想屠过边境,挑起两国战火。”

  “我们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谢晏想了想:“那与我接触的,是他们的三皇子,新王?”

  “应该没错。”裴钧也是这么想的,遂点了下头。

  谢晏很快便想明白,那落败的七皇子是想置死地而后生。

  他知道昌州是大虞重镇,便绕到防备较弱的图岭,从图岭屠起。图岭虽不富裕,但也是大虞疆土,为守住国家脸面,大虞也不可能任着他屠戮百姓,必然出兵回击。

  西境将领都是血性子,可分不清他们西狄的那些势力和皇子,一旦战火烧起,便很难控制得住。

  即便西狄新王与谢晏私下有“交易”,但也仅限于谈好的三州,若是打起来过了火,他也不可能稳坐钓鱼台,势必只能出兵迎战。

  一旦新王的兵马与大虞对上,那七皇子便能趁中央空虚之际,突袭皇庭。

  这个西狄七皇子,恐怕是打着事后稍作割地赔款,再送两个公主过来,或者干脆将事情都推到老三头上,将兄弟的人头送过来,平息大虞怒火,就又能相安无事的主意。

  真是有够愚蠢的。

  只是两国交锋,变数太多了。况且西狄就算内乱,也是瘦死的骆驼,边境还有不少悍不畏死的猛将,一旦开战,大虞未必能讨到便宜,需得早做准备。

  他在虞京与西狄新王斡旋,同时昌州那边做好一切迎战准备,是最万无一失的。

  裴钧捧起他另一只手来上药:“纪疏闲已领了四千人马至图岭周旋。粮草也已上路,孤需得速往昌州,暗中坐镇。虞京距昌州路途遥远,所以……”

  谢晏都知道,他明明都明白,而且这些日子他们所做的所有努力和计划,都是为了西疆一战。

  但是当离别真的摆在了眼前时,谢晏又开始舍不得了。

  裴钧打过无数胜仗,飞沙风雪都难能阻挡他的战旗,其威名在北境甚能止小儿夜啼。谢晏应该相信他的,信他是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但心里有一块,却隐隐地害怕起来了。

  但他不能说,他不能再让他本就肩负重担的大将军,再添心事了。

  手心里的药还没干透,谢晏便反手一握,故作轻松地问道:“那,什么时候走?”

  裴钧攥紧了他的手指,任苦腥的药味融化在两人的指缝里,沉声道:“最多三日。宫里孤都安排好了,也给你留了些人,名单上的那些臣子都会帮你。”

  谢晏点了点头。

  还好,三日能做的事情还很多。

  “谢晏,我,”裴钧顿了顿,有些欲言又止,又感到些许愧疚,他也不想气氛继续凝重下去。见水有些凉了,便不提此事,“水凉了,还是先出来罢,仔细一会儿再着凉生病。”转而去取了浴衣与干巾,把他抱出浴桶。

  “哎我自己长脚了……”

  自打进了这个房间,谢晏就一直被他抱来抱去,他反抗不成,便干脆摊平随他摆布。

  裴钧最近很喜欢玩他的脚,此时又借着给他擦脚的机会,将他带着水汽的双足抱在怀里揉捏。谢晏低头系着浴衣宽松的衣带,便觉得脚上一热。

  谢晏抬眼一看,耳根红了……这人恶癖忒多,吃葡萄不够,竟然,竟然吃上他的脚尖。

  他感到微微发麻,理智觉得应该缩回来,但身体说,就不。

  裴钧吃了会,谢晏正飘飘然时,突然面前多了一道阴影——他又要来亲。

  “噫!”虽然那是自己的脚,谢晏还是嫌弃地别了下脸,一只手挡住嘴,“这不能混着吃!”

  裴钧看着他微红的耳缘,眼底有更浓郁的情绪翻过,他掰开谢晏的手,蜻蜓点水地上去碰了一下:“都是香的,怎么不能?”不等谢晏恼羞成怒,他低低地道,“谢晏,等孤凯旋,我们就——唔。”

  谢晏面色一变,两只手一块死死地捂住他的嘴。

  “不管你要说什么,”谢晏瞪着他,气鼓鼓道,“别说!太不吉利了!”

  裴钧:“……”

  簌簌一声,裴钧垂眸,看到他因两手抬起,拦腰的衣带开了,宽松的浴衣松松垮垮,料子是滑溜溜的,他皮肤又细,留都留不住。裴钧眼神一闪,饶有兴趣地欣赏了两眼,含混地说了几个字,“唔唔唔唔。”

  但谢晏领悟到了,他是在说:熟了,葡萄。

  眼看就要全掉下去了,谢晏赶紧去抓,同时抬脚将他往后蹬了一下。

  去拢衣的时候,脚又被他控制住了,真是管得上管不得下,谢晏累得气喘吁吁,终是又被他吃到了葡萄。

  “没出息,就知道摘葡萄。”谢晏其实很经不起被裴钧培育葡萄,一到这时候,脾气就软得一点都抬不起来,只是不想落了下风,所以屡屡嘴上格外不饶人,“你……呜,有本事把一整块田都耕了……”

  他受不住,就又咬自己的手。

  但他这幅模样,让裴钧眸底颜色更深,更想好好锄一锄这块地:“你说的有道理,孤欠债买的田,摁了手印画了押,都不知道是旱地还是水田。临走了,这不得验一验?省得来日回家,认不出自家的田。”

  “……什么水田旱田。”谢晏被他的说法羞恼得耳尖发烫。

  裴钧顺势倾身上前,将他别到一边的脸拨回来,手摁到一旁,望着他琥珀色雾气朦胧的眼睛,沉声道:“债欠多了容易利滚利,万一血本无归,你岂不是亏大了……时间宝贵,孤赶紧着,能还点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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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裴:打完这场仗,我就回老家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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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耕到了耕到了,别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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