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抬头望着申紫垣, 便笑了笑让他进来坐,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遍,奇道:“申道长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竟不会老的吗?早知修道还有这种好处, 当年我就该拜你为师, 跟你一块去念经的。”

  申紫垣知道他是说笑, 坐在了他对面,看到他桌上铺着笔墨, 道:“打扰你练字了?”

  在吃银耳莲子羹前,确实闲着无聊写了几笔, 但许是多年不拿笔,痴傻时又学了不规矩的笔法, 以至于原先的笔迹也有些乱了,空有形,神和骨都消泯得差不多了。

  谢晏将几张废纸压-在碗下,提起茶壶给他斟了杯茶:“哪里是在练字, 不过是随便画几笔罢了。”

  申紫垣道:“侯爷颖悟绝伦, 如今不过是大病初愈,手腕上缺些力道罢了, 待身体调养好了,必能龙蛇竞走, 冠绝古今。”

  谢晏听他话里有话, 不仅睨了他一眼:“道长来找我,不会是来与我讨论书法的罢?”

  申紫垣握住茶盏, 顿了顿, 直言道:“与侯爷说话,我就不绕弯子了。此番侯爷能解毒苏醒, 是有大造化的。我自知作孽深重,此次回京后,便终身潜修经史,修补古籍……但我仍有一心结,想求侯爷为我解惑。”

  谢晏用小勺舀着莲子羹,闻言抿唇笑了下:“你是想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知道你那则预言的?”

  申紫垣一怔,自愧地低下头。

  谢晏托腮道:“那晚你被先帝召见,我就在殿内。”

  申紫垣一惊:“你……”

  谢晏笑道:“没你想的那么复杂。你知道,先皇后向来喜爱我,那晚我受皇后所托,去御书房给先帝送她亲手炖制的药膳。但我去了后,殿中无人,左等右等,就不小心在屏风后面的坐塌上睡着了。侍卫许是轮值倏忽,竟忘了我还在殿内,也就没有跟先帝提及这件事。就这样机缘巧合的……”他搅了搅碗中的甜羹,慢慢说,“等我醒来时,便听到你们已经在说话了。”

  申紫垣静了片刻,想到什么,后背一悚:“那你后来……”

  谢晏唏嘘:“我知道此事隐秘,我不该听,只能装作熟睡继续闭着眼睛。但先帝多疑,发现屏风后的我后,担心我听见,曾想过是否要将我掐死。”他抬手在脖子上比了一下,“但那时南邺还没亡,他许是顾及两国和平,犹豫了,终究没有对我下手。只对我多次试探后,确信我没有醒,才命侍卫将我送回皇后宫中。之后又试了我几回,确信我没有听到,才对此作罢。”

  申紫垣听得惊怕,不由坐直了身子,抽气说:“这可真是凶险。我一句预言险些毁了殿下一辈子,若再害你殒命……还好,还好。那你是那时就对五殿下……”

  谢晏低声嗤笑:“怎么可能?那么小,能懂个什么。”

  “我只是发现,先帝常常无故责罚五郎,对他总比对旁人要严苛三分,后来,更是直接将对他的不喜挂在了脸上……我才恍惚意识到,你这句预言将意味着什么。”

  “我一开始是觉得,他很可怜,明明是在自己家里,却爹不疼娘不爱的,其他皇子也多以欺辱他为乐,与我有何异……我自觉与他同病相怜,看不下去,才常常为他说话,帮他出手。可你也知道,他那人性子独,看谁都像是不怀好意,从来不吃我这套,认为我是别有用心。后来……”谢晏笑了笑,“也不知怎么,跟他打打闹闹许多年下来……可能是正好情窦初开,身边又没有配得上我的,挑来拣去,就他还凑合……就看上他了。”

  申紫垣哑然:“都怪我,不然你们都能好好的。”

  谢晏望着碗里的浮沉的莲子思索了一会,笑着摇摇头,似乎是不以为然,但并没有多说什么。过了会,他清咳了一下,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对他……”

  申紫垣淡然一笑:“每年上元节后,先帝都会叫皇子轮番到双曜宫去,给祖宗们抄经祈福,抄满七天。你不是大虞皇子,是不必去的。可每年上元节一过,你总会找尽各种理由赖在我那。旁的皇子见你在,总想着与你结交,你爱答不理的,独独五皇子来了,你就搬着小案凑过去与他一块抄。夜里天寒,你自己都怕冷,还把炭炉往他那边多推几分。”

  “我虽修道,却也不是不通人情。怎么可能再看不出来你什么心思。”

  谢晏也笑了下,自言自语:“……有那么明显?可他个呆子,却没有看出来。”

  沉默片刻,申紫垣问道:“那探花筵那晚的落水是……”

  他忽的想到一种可能,“不会是你——”

  “那晚怎么了?”谢晏打断他,弯了弯眼睛看着他,一脸天真无辜,伸手又推了一杯茶过去,“申道长,那晚什么都没有,无论以后谁问起你,那都只是一次普通的失足落水。”

  虽没有言明,但申紫垣很快就明白了,他心下惊骇,立刻捂住了嘴,否则他生怕自己一个失神而失言,片刻才喏喏道:“是,我明白,不管谁问起……”

  可惜晚了,他这边话音刚落,外边窗柩被人“吱呀”撞了一下。

  申紫垣本就心虚,被这一声吓了一跳:“……谁!”

  那身影转瞬消失。

  谢晏又是一阵叹气,喃喃道:“他这样偷听的,恐怕在宫斗的话本子里都活不过第二话。”他安然地端起莲子羹,“没事,申道长,老鼠罢了。你去做自己的事情罢。”

  申紫垣看他疲惫了,也不好继续留下多说,讪讪地走了出去。

  谢晏喝完了莲子羹,又拿清茶压了压留在齿间的甜味,还强撑着精神写了几副字,后来甚至都趴在桌上开始乱画了……那大老鼠也没有再来惠顾。

  晚膳谢晏坐在桌边守着四五个小菜,却只等来纪疏闲,一脸难色地道:“殿下说……还有些着急的公务要忙,让您先吃。不用等他。”

  “哦。”谢晏应了一声,在纪疏闲带上门要走时,才问,“那你跟他说,屋里黑。”

  一样的伎俩,只要好用,谢晏从不怕多用几次。

  不过这晚,直等到灯花烧炸了,谢晏也没等来想要的那个人,他实在太困了,没力气说话,也没力气下去找事,干脆四肢呈大字摊平,眼皮一重,睡过去了。

  翌日一早,他是被良言吵醒的。

  良言跟鼹鼠似的进进出出,将一应物件归类入箱。

  见他醒了,还没大没小地道:“公子!你再睡,太阳晒屁股了!快起来梳洗梳洗,一会儿装好车,咱们就要出发回京了!”

  窗外天光大亮,侍从们已开始往马车上搬东西,动静嘈杂。

  谢晏眼也没睁,转身趴在枕头上,捂着耳朵想再眯一会,他忽的感到什么东西硌了自己一下,困顿地将手伸到眼前看了一看,眸子忽的就清亮了,猛地坐起来道:“五郎呢?”

  良言想了想:“早上见了一次,说是去检查一下马车里还有什么缺项……”

  话没听完,谢晏就趿上鞋跑出去了。

  跑到门外,良言见他忽的一顿,又飞快地折回到桌上拿了一卷什么东西,也没看清,就又出去了。

  -

  谢晏找到属于他俩的那辆马车时,偷偷掀开一点帘子,看到裴钧正靠在一团软绵绵的靠垫上,似乎是在替他试试舒不舒服,手里还攥着一支九连环,像是他以前玩过的那支,可能是良言带来的。

  他扒着车厢门框探出脑袋,看了好一会。

  裴钧没有睡好,不知是要犯头痛,还是昨晚浇冷水又吹了山风,总觉得心中躁郁,不适地按着眉心时,一睁开眼,发现了探头探脑的谢晏,于是一怔。

  可还没说话,谢晏就自己钻了上来,二话不说,捏住他的下巴将他亲住了。

  裴钧惊骇,被他掐着里外占了个遍,才趁换气时偏开头,继而将他推远一点:“你别……我像是感了风寒,别过给你。”

  “亲都亲完了。现在再说这个也晚了。”谢晏嘟囔着,转身蹭进他怀里坐下,片刻举起左手腕,露出一条手串,“这是哪位梁上君子给我戴上的?”

  那是一条金与红交织的手串,修复好的小金鸡相间穿着金珠和珊瑚红珠,用致密的红丝线绞做的手绳,尾端收紧处缀了两颗圆润雪白的东珠。

  裴钧没有回答,但手却将他搂得更紧了一些,不多时,谢晏感觉到一侧肩膀一沉,是他将额头抵下来了,像是很疲累的样子。

  搂着自己的手掌就算隔着薄衫,也很热,谢晏怕他当真生了病,不由担心起来,轻声道:“真的不舒服?我去叫林太医。”

  还没走,人就被箍住了。

  裴钧沉默了片刻,突然出声道:“谢晏,孤想了一夜,心里还是难受。我想知道那晚全部的事情,还有你……落水的事。”

  谢晏正抚着他的手臂,闻言一笑:“事到如今,还提它做什么……”

  “孤想听。”裴钧昨日偷听谢晏与申紫垣交谈,其实已经听出了端倪,他一时失神碰到了窗柩,谢晏自然也是知道的,这件事本可以这样心照不宣地揭过去,可裴钧如自虐一般,一整晚,闭上眼都是谢晏在水里的样子,“否则这辈子,孤都不得安宁。”

  ……他想亲耳听到。

  “别让孤去查了,孤想听你自己说。”

  谢晏无奈。

  侧身将他抱住。

  “好。”

  裴钧深吸了一口气。

  “前面的事你都知道了,那我从之后讲罢。”

  “先帝……你父亲,生性多疑,又十分贪恋皇权。”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谢晏才松开他,长叹了一声,捡起九连环慢慢地拨弄着,“申紫垣对你的那则预言,一直让他如芒刺背,随着你越来越大、越来越优秀,这种感觉更是令他寝卧难安。”

  “他觉得自己还能活很多年,能长命百岁,生怕你等不及要上位,会如当年的他一样……手足相残、父子反目。”

  “所以他,”谢晏拨了一个环,叮当一声,“找了些术士,还有巫人什么的,总之是些鬼神道的人。我自是不信这些的,可架不住他信。起初就是想给你下些绊头,可你也知道,这种神神鬼鬼的东西哪能起效。”

  “后来,大皇子不知怎么揣测出了他的心思。他算是有些眼光的。”谢晏嗤笑一声,忍不住婉转地夸了夸自己的心上人,“知道其他兄弟都不够看,论及才能,唯有你是威胁。哪怕你当时并未表露出夺嫡之心,他也早就视你为眼中钉。”

  “大皇子用了些手段,弄来个西狄萨满,借着别人的手,以为帝王祈福的名头举荐了上去。”谢晏摇了摇头,“我起初是不知道这件事的,是探花筵前几日,我发觉大皇子的人鬼鬼祟祟,所以暗中查了查,才查出那萨满,以及他们要给你下毒的事。”

  “但我的举动险些引起先帝和大皇子怀疑,无法继续深入查下去究竟是什么毒。”说到这,谢晏又啧啧可惜起来,“我若知道这毒只会让人变傻,我还替你挡什么,等你傻了,我把你拐回家去,骗你是我小媳妇,让你对我予取予求……”

  裴钧重重捏了他一下,责怪他胡言乱语。

  谢晏只好收敛:“我虽不知是什么毒,但我知道,先帝刚允了你出征北境的奏请,你不日即将离京——他若想对你下手,只能是探花筵上。”

  “可我查到得太晚了,我想通这一切时,筵席马上开始了,我什么准备都来不及做。”

  谢晏笑了一下:“你能如愿出征北境,我其实是很为你高兴的……”

  裴钧的手颤了一颤:“为什么不与我说?”

  “我也想过直接警示你。”谢晏淡淡然的,过去了好多年,那时的事情已如雾里看花一般,揭开也没有那么难了,“但是,那样只会让加剧你们之间的隔阂,你只会更危险。我设想了很多种办法,最后觉得,让你当做今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趁早远走北境,是对你最安全的办法。”

  裴钧闭了闭眼:“所以你那晚一反常态,挡下我的酒水,一直试图惹怒我,逼我提前离宴……”

  “嗯。我不知道他会把毒下在哪,只能尽量让你别碰宴会上的东西。”只这会儿功夫,谢晏已经解完了九连环,正倒着将它复位,他手腕翻动间,玉缳与腕上的金珠碰撞,“我需得将这事做的天衣无缝,不能令先帝起疑。”

  “所幸我在旁人眼里,本来就是那种被皇后惯得嚣张顽劣的性子,而且众人皆知你我不和。那晚我又高中探花郎,风光得意,醉酒之下,能做出当着一众大臣抢你酒水吃食的事,以至于气得你提前离宴,也不奇怪。”谢晏一笑,“恐怕当时先帝也没看出来我是故意的,大概恨得我牙痒,但面上还得做样子,只能斥我两声胡闹。”

  裴钧心里紧蹙了一下。

  “你气走后,我叫安插在你宫里的人暗示宁喜,让你尽早启程离京,最好一刻也别耽误。”谢晏夸赞道,“你果然没让我失望,走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

  “可是你走了这还不算完。我想这毒肯定不会是很快发作的,否则不好收场。所以我料想,它极有可能会等你饮下,到了北境才发作……但如今你没有中毒,他得知你连夜离京,想必会在你北上的途中对你下手,又或者,等你到了北境,在军令中动些手脚。”

  “我自然不能让他满意。我信你很聪明,一旦到了北境站稳脚跟,很快就会发展起自己的力量。所以我得想个办法,让他不能对你动手,至少短时间内不能……”

  “可我只是什么都没有的质子,怎么能保一个皇子无虞。”谢晏平静道,“我等不及毒发,我得趁自己还活着,让宫中大乱,越乱越好。我走在锦鲤湖边,在想一个……最好把所有在夺嫡的皇子都拉下水、让宫中人人自危的办法。”

  谢晏是什么都没有,他唯有的,只是性命而已。

  让宫中人人自危,人人澄清自保,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皇子出事。

  时下诸人明争暗斗,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所以无论哪个皇子出了事,其他所有人都会胆战心惊,相互怀疑。最终闹得宫中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时势迫人,那个情况下,谢晏不知何时就会毒发,根本没时间也没能力去谋害个皇子。

  但好在,哪怕出事的不是真正的皇子,而是“衣着身材与皇子相似”的谢晏,这事也能起效。

  加上谢晏溺水过后,那么大张旗鼓地来回攀扯,喊冤一闹,其他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有人想谋害哪位皇子不成,错杀了谢晏。

  皇帝为了平衡各宫,只能对各皇子安抚怀柔,更无法顾及到远在北边的裴钧了。

  谢晏想要的结果也就成了。

  所以他是——

  他明明都已经服了毒酒,明明以为自己不日就要毒发身亡,却还要榨干自己的最后一份价值。

  “……”

  裴钧不忍听下去了,环抱着谢晏的手臂一直微微颤抖。

  谢晏已将最后一枚玉缳套上了银柄,话也讲完了。他松了一口气,安然地窝在裴钧怀里,恰好地压住了对方发抖的肩头,平静地道。

  “所以我自己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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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把落水讲完了,一个燕燕角度的全部真相。

  后面都是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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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郎!以后对老婆好一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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