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平安侯落水, 殿中诸人有看热闹的,有目露惊色的,面色纷呈。

  倒是九皇子听见落水的是那个叫他“土参”的平安侯, 脸上浮起些快意, 直低声用西狄语幸灾乐祸道:落得好, 淹死他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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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是衍庆殿, 同是殿后的锦鲤池。

  一模一样的事情,又一次发生在裴钧眼前。

  裴钧脸色骤变, 怔了片刻,便匆匆往下走, 他管不得那还在莲花鼓上袅动香风的西狄公主,厉声问道:“怎么回事!四季不是跟着他吗!”

  宁喜同样心焦:“人救上来没有?!”

  侍卫神情仓惶, 吞吞吐吐:“人,人……”

  那西狄公主一袭华裙,并不觉得水里掉个人能是什么大事,难不成大虞摄政王如此人物, 还会亲自去捞个人不成?见他走来, 公主低眉一蹙,状若不经意地从鼓皮上跌下, 肩头薄纱布料便微妙地滑落了下来。

  公主国色天香,在西狄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但凡她勾勾手指, 想要的男人就没有不拜倒在她裙下的,自然没将裴钧放在眼里, 觉得他不会对自己无动于衷, 肯定会将她接住。

  所以跌下鼓时也没有其他打算,却没想到……

  ——裴钧面含戾气拂袖而过, 经过莲花鼓时停都没停一下,甚至眼神都没有瞥过来一个。

  她扑人扑了个空,瞳孔瞬间放大,从“矫揉造作”变成真的狼狈摔下,惊惶之时,九皇子夺步而来才一把抱住了她,两人一同踉跄了几步,好歹没叫她摔得太难看。

  九皇子小心将她扶起,上下看了看,好声问道:“柔儿,可摔着了?”

  西狄公主厌烦地将他一甩:“滚开点,要你管?”

  她甩开九皇子的手,抬头再看时,摄政王已带着几乎半殿的人簇拥而去,只剩下觊觎她美色和想看西狄笑话的一些人,嘬着酒肆意地打量着她半露的香肩,嘈杂间还听到有人戏谑的笑声:“……西狄的娘们还真是艳辣。”

  公主气得狠狠一跺脚,忙将肩头衣物扯了上来,愤愤地踢了九皇子一脚,用西狄语骂道:“给本公主挖了他们的眼睛!”

  九皇子正叫属下拿件衣裳给她披,闻言为难了一下:“柔儿,这里是大虞……”

  公主看他如看草芥,一把推开他送来的衣物:“废物,怂包!”也向外走去,她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落了水,竟然值得大虞摄政王亲自去过问!

  -

  裴钧走到锦鲤池时,远望黑魆魆的,池边数名侍卫太监挑着零星灯笼,水面上浪花翻涌,是有侍卫已在下水捞人。

  锦鲤池虽名为池,但其实并不小,已堪称得上是一方小湖。为了能让皇帝在夏日观赏到鱼戏荷叶间的趣景,甚能泊一叶扁舟于中嬉游,还特意开凿得很深,池下淤泥层层。

  宁喜恐乱中生变,先令人重重将小皇帝守卫起来,此时赶到,看到湖中现况,立刻叫来湖边挑灯的小太监,问他怎么回事:“池边巡守的人呢?怎么会叫人掉下去?!”

  那小太监哆哆嗦嗦地说:“奴、奴也不知道怎么掉下去的,那会儿刚好是巡防换值,侍卫正在葳蕤轩附近交接……衍庆殿里的灯油快用完了,奴几个去取经过此处,听到水声,先是没当回事,以为是湖里的大鲤跃出来了。走出去了有一段,六德觉得不对,说鲤鱼不会跳出那么大的声响,这才回去查看……就……”

  “就什么,说啊!”宁喜被他急的。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捧出一块小木牌:“挑灯一看,就看到这块牌子浮了上来。”他吓得两膝发软,跪在地上道,“奴看这牌子上刻的是侯爷的名字,这便赶忙去叫人……”

  话还没说完,手上桃心木牌就被人一把夺去,他瞥见一角蟒袍,更是两股战战。

  裴钧看一眼木牌,正是他曾在双曜宫为甜甜求的。

  因春猎时确实不曾下雨,裴钧答应了为申紫垣翻修三清大殿,便专门为此跑了一趟双曜宫。他见申紫垣又在刻东西,一问之下,才知他每年都会为香火钱捐得最多的几名信徒亲手刻辟邪牌,当时甜甜刚破壳,谢晏揪心得紧,看甜甜那么小,怕它长不大。

  裴钧就让申紫垣也给甜甜刻一个,把木牌请回家去,安当时谢晏的心。

  申紫垣听说要给一只鸭子刻辟邪牌,气得差点割了手指头。

  但为了翻修大事,他还是认真刻了,还给赐福开了光,背面刻上了“生母”谢晏的名字,问及正面刻什么。当时甜甜刚有了大名,但裴钧并不太想说,被申紫垣连番催促下,才微微一蹙眉,随口道:“裴琼华。”

  笑得申紫垣前仰后合,手一抖,哎呀一声,琼字的一点穿透了横线,多出了一个小头。

  裴钧见状拧眉:“这还能管用吗!”

  申紫垣止住笑说:“什么管用不管用的,殿下什么时候也信这个了。殿下说管用,那就是管用。”

  裴钧时间紧,没有功夫再等他重做一个,便拿了那个回去送给谢晏。

  谢晏听说是大师给开的光,是很欢喜的,便将宝瓶给绣的那个布头牌子给拆了下来,换上了桃心木牌,日日祈祷甜甜快点长大。

  后来甜甜圆润了后,每次出窝总不小心被木牌撞头,谢晏怕它被撞傻,这才将木牌取下,改为挂在他俩的床头。

  今日谢晏为与公主争奇斗艳,把自觉好看贵重的东西都带身上了,这牌子也挂在了腰间。

  宁喜一看到桃心木牌,这才相信真是平安侯落水了。但这么长时间了,人既没有自己游上来,侍卫也没有将人捞起……说句不好听的话,便是经过特殊训练的死士,都未必能在水中闭气这么久,更何况平安侯……

  若真是平安侯掉了下去,此时还没有上来,恐怕是被湖底的淤泥烂根缠住了脚。

  他心下觉得凶多吉少,却也不敢直言,朝着远处匆匆赶来的两队侍卫道:“还愣着干什么,快下水找人……”

  他还没有说完,便听到身后传来“噗通”一声投水声。

  宁喜愣了下,回头一看,地上只有脱下的蟒袍,而水中已多了圈圈涟漪。宁喜并不会凫水,在岸上急得团团转。

  待西狄使团众人慢悠悠走到湖边时,就只看到水中浮沉的白影。西狄公主一开始并没有认出那道形如水鬼的白影是谁,直至走近了,听旁人交头接耳,再看到地上蟒服,这才回过神来。

  她一时诧异,问九皇子:“这个平安侯身份很贵重吗?是摄政王的兄弟?”

  九皇子摇摇头:“不是,就是南边小国送来的质子。但悉罗云说,他近日很得-宠-。”

  公主想了一想,两个非亲非故的男人,能如何得宠,无非是那种关系,脸上便浮出嫌恶:“怪不得他看都不看我一眼,真是恶心!父皇叫我与一个娈宠争宠?!”

  “柔儿!”九皇子惊惧地左右看了看,“你小声说话,隔墙有耳。”

  公主正闹着脾气,远处水里突然浮起一人。

  是不知何时也跟着跳下去的狸奴,面色急惶地喊道:“这里有人!他缠在淤泥水草里,我拔不动!”

  裴钧刚浮出水面换气,闻言立刻又一头扎了下去,水下昏沉,纵有岸边点起了无数灯火,下面也是一派鸦色。他向着狸奴的方向游去,模糊中看到了在水中漂浮的衣角。

  是淡青而秀丽的烟水色。

  游过去时,眼前恍惚闪过一线反射的光,他之所以会被缠住,似乎就是因为身上挂饰太过繁复。

  ——不管是他的身形、他的衣着,还是他的佩饰,无不彰显着,那被水草紧紧缠绕的,就是谢晏。

  裴钧心里一沉。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帮狸奴解开水草的,也分不清狸奴在水下比划什么,带着谢晏往上游的时候,因气不足了,被灌了两口湖水。搅浮起的污泥混着青荇,腥冷腐臭,催人欲呕。

  怀里的谢晏好冷,不管裴钧抱得再紧,都一点温度也没有。

  也不知是怎么上的岸,凫出水面时,他一下失了力气,疲累地往下沉的时候,裴钧浑浑噩噩地想到,就是这样的味道,谢晏尝了两次吗?

  此时,突然有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将他用力往上拉。

  耳边这才涌入惊慌失措的叫声:“殿下!”“来人啊……”“太医、太医!”

  林太医被雁翎卫飞快地扛过来时,只见到摄政王形如鬼魅,浑身湿透地站在水边,双目赤红,望着地上那个趴伏着的身影。他心下大骇,赶忙上去为摄政王把脉,还没碰到他衣袖,就被裴钧一把推了过去:“先去救他……”

  林太医踉跄两步跌在地上,瞥了一记那边的人,腹大膨起,四肢烂软,遮面的凌乱发丝里露出半张胀白的脸颊……显然是死透了。

  “殿下……”他犹豫地回看向摄政王。

  裴钧声音微颤,喉中如滚着岩浆,马上要迸发出来:“去看看他……去救他!”

  林太医连滚带爬地到了那具尸首身边,抬起他泡冷的手腕按了按脉,可不管他怎么按,尸体都不会有脉搏。他觉得大难临头,求助地看向四周的人。

  狸奴也呛了水,正在一旁咳水,指挥使解了自己官袍披在他身上,便扭头去清肃现场,压制骚乱。

  宁喜刚过来两步,远处小皇帝御驾不知怎的来了,他左右为难了一会,只能先去照看皇帝。

  其他雁翎卫和御中侍卫莫不敢靠前。

  林太医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为“尸体”上下检查一遍,他拨开覆脸的犹如水草的湿发,蓦的一顿,立即睁大了眼,两手迅速将所有发丝全部撩开:“……殿下。”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宣告平安侯的死讯。

  狸奴跪坐在石边,不由抱紧了身上的衣袍,扭开了头。

  连远处的宁喜都不忍地闭了闭眼。

  林岱抬头喊道:“他不是平安侯!殿下,这不是平安侯啊!”

  裴钧猛地抬头,快步过去,一掌掰过了那人的肩,那张微微泡浮的脸坦露出来:“……”

  附近掌灯的小太监也跟着看了一眼,诧异道:“四季!怎么会是四季!”

  宁喜听到喊是四季的名字,顾不得安抚小皇帝了,一路小跑拨开人群,近了,他才慢了下来,定定地看着躺在那里的人,那穿着平安侯衣物佩饰的尸首,正是自己最喜欢的小徒弟。

  他痛心地晃了晃,一下跌跪在了尸体身边,将他揽住:“四季,是谁……”

  裴钧渐渐平复下来,但并未因此松了一口气。

  落水的不是谢晏,是四季……但即便是四季落水,他也不该穿着谢晏的衣服,戴着谢晏的佩饰。

  谢晏离开衍庆殿前,一直在跟魏王闲谈喝酒,没有什么外人同他说过话……不对,有,有一个。

  “封闭所有宫门。今日与宴的所有人,一个都不许离宫。”裴钧声音沉冷,似也在冷湖中泡过一般,“来人,护送西狄九皇子和公主回福景宫,内廷骚乱,没有孤的命令,不能随意走动。”

  这话的意思就是要禁足西狄使团了!

  公主这会儿算是弄明白了,淹死的不是什么侯,就是个小太监,但却不知这火怎么烧到他们身上来,美目圆睁道:“凭什么!不过死了个宫奴,关我们什么事!”

  九皇子看着周围逼近上来的侍卫,暗暗拉了下公主的衣角。

  公主又将他一甩:“吐伏卢屾,你是不是个男人?大虞人要踩到你我脸上来了!”

  九皇子低声道:“不是,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等事情查明白了,不就自然放我们走了吗?”

  裴钧冷声:“九皇子言之有理。”

  “……吐伏卢屾!”公主还要发作,忽的抬头看了大虞摄政王一眼。

  他的脸很白,像是鬼节的月。

  眸却黑,如冥府沉水。

  公主不知怎的,感到一丝凉意,像是有刀锋沿着后颈擦过去一般,一时间没再敢说话,随即几人便被侍卫寸步不离地送回了福景宫。

  裴钧这才垂眸看向四季,所以,谢晏并不是落水,而是被人拐走了。

  谢晏能被拐去哪里?

  裴钧俯身检查了四季的尸体,思索间,发现他颈后有一道弯月形的伤痕,形状特殊,这是西狄特有的一种手刃。

  此时,纪疏闲听过属下的汇报,走过来道:“殿下,值守宫门的侍卫说,之前有几名西狄小吏带着些箱子先行出宫了,拿的鸿胪寺给的使团腰牌,说是有人不舒服,要先行回鸿胪寺驿馆休息。不过那箱子侍卫检查过,里面都是些幻戏用的道具……或许,有人绑了平安侯,但还未来得及出宫,属下这就叫人再将所有宫殿搜查一遍。”

  他顿了顿:“此外,狸奴方才跟我说……”

  裴钧正捏着谢晏的桃心木牌,听罢,拧了拧眉。

  此前纪疏闲还在想,吐伏卢屾潜伏暗处,究竟想做什么。

  眼下谢晏失踪了,倒是可以解释为是吐伏卢屾所做。

  但纪疏闲不明白,吐伏卢屾大费周章,为了什么?

  且他刚才留意了西狄使团一行人,似乎就连公主都不知道面前的这个九皇子是假的。说明从很早开始,或许是少年时,吐伏卢屾就叫人在宫中假扮自己,又因他不受-宠-,平日所接触的人不多,多年下来,无人起疑,甚至将这个假皇子都认作是真皇子。

  所以线报中所言,九皇子胆小畏事、无能懦弱,皆是真的,因这就是这个假九皇子的性格。

  而真正的吐伏卢屾恐怕早就不在西狄宫中了。

  吐伏卢屾狸猫换皇子,布局多年,一定是有深谋大虑,肯定不是为了潜入大虞,绑个与他素未谋面、无冤无仇的谢晏。

  他图什么呢?

  裴钧突然想到一件事,问道:“狸奴说,吐伏卢屾幼时一直在幻戏班?”

  纪疏闲点头:“确是这么说的。”

  裴钧蹙眉:“宫里恐怕搜不出人了。吐伏卢屾精通幻戏术,以幻戏机巧之法藏个人,骗过侍卫将人带出宫去,轻而易举。”

  纪疏闲汗颜:“……臣没有想到这节,那……”

  沉吟间,又有侍卫跑过来,是那批押送九皇子和公主回福景宫的一人,他近到摄政王身前,单膝跪地禀报道:“殿下,西狄一行人已全部押回福景宫了,只是……”他顿了顿,“我们清点了一下人数,发现他们使团中的那个悉罗云,不见了。”

  纪疏闲责问道:“走丢个使臣也要来报!去找啊,什么叫不见了,那么大个人怎么会不见了?”

  侍卫战战答:“找、找过了,他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有人看见他称醉酒到衍庆殿外散步,随后就不见了……宫里到处都找了,也没有找见。宫门也没见到悉罗云出去。”

  悉罗云样貌出众,若是宫门见了,定会认出。

  纪疏闲才想追问,忽的一顿,回过神来,惊声道:“……臣还以为他会扮做个不起眼的小吏混进宫中,没想到他好大的胆子,竟大摇大摆地扮做使臣,怪不得那九皇子如此倚仗他,事事都向他请问。……原来‘悉罗云’就是吐伏卢屾!”

  裴钧被他吵得一阵头疼。

  吐伏卢屾特意给四季穿上谢晏的衣服,即便此法能一时蒙骗住人,但尸体一旦被打捞上来,必定败露。所以吐伏卢屾此举并不是为了遮掩罪行。

  而是……

  拖延时间!

  裴钧沉默了片刻,对纪疏闲道:“封闭所有城门,许进不许出!另派人把守住进出京城的各个要道,尤其是往西去的。一旦发现可疑车马,立即拦截,所有商队物资必须开箱检查。京中能藏人的酒窖、米仓、青楼楚馆,一个不落,全部给孤查一遍!”

  “是。”纪疏闲便明白他的意思,当即率了一队雁翎卫,召集京中所有总旗小旗,分散去搜。

  吐伏卢屾如此狡诈的人,掳走谢晏后,却在四季尸首上留下西狄手刃的伤口。

  此举轻则导致吐伏卢屾身份暴露,重则裴钧一怒之下斩尽西狄来使,大虞、西狄两国就会愈加交恶,谈和只能沦为空谈。

  这若不是吐伏卢屾一时疏忽,那就只能是……

  ——这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他多年想要的结果已经达到了,如今已不在乎身份是否会暴露,更不在乎宫中西狄使团诸人的死活。

  裴钧望着手中的辟邪牌,突然一抬眸,朝身边侍卫道:“……给孤备马!”

  -

  谢晏再次有知觉的时候,是迷迷糊糊的,感到身下一直在晃,轱辘辘的响,他试着动了一下,颈后就传来一阵剧痛,手脚也很沉。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像是稻草、馊坏的馒头,还有……一股腥咸的气味。

  他浑身没有力气,自觉是很努力在挣扎,实际上只是轻微地挪动。

  “醒了?”

  有人注意到他醒了,将他扶着坐了起来,紧接着鼻下便飘来一阵清爽的药味,谢晏不自觉吸了两口,渐渐觉得生出些许力气,至少能够睁开眼了。

  睁开的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只手,很白,指尖因捏着药瓶,所以离得很近。

  谢晏闻到一种与瓶中药不一样的苦气,也像是某种药味。

  他顺着这只手缓缓看上去,看到一个女子打扮的人,斜靠在一团稻草上,腰细腿长,脸庞比之其他娇柔的女子来说,多了几分英气,眼下缀着一颗小痣。

  谢晏还愣着,身上就被扔来一个馒头,硬邦邦的,但好歹没有长毛。

  他才在宫宴上吃了很多,眼下并不饿,因两手被粗绳层层捆着,他要拿这馒头,就只能用两手指尖去夹。他夹起来拿到眼前看了看,一闻:“呸!”

  把馒头扔了回去。

  虽然没长毛,但也是馊的。

  女子一偏头,躲开了飞来的馒头,她手中亦拿着一只馒头,毫不在意地啃了一口,笑道:“哎呀,还挺挑食。这都吃不了,之后风餐露宿,你可怎么办?”

  “……”谢晏没说话,只盯着他看。

  女子发丝微蜷,她吃了一口那馒头,似乎也觉不太顺口,便将其放下,转而扯开胸-前衣襟,刚露出白-花-花一小片胸脯,谢晏立刻闭上了眼,扭开了头。

  “还知道非礼勿视。”女子声音清润,但显然不是女孩子的声线了,“你有的我也有,你可以看……你睁眼吧。”

  谢晏摇头,女子嗓音一沉,带上几分命令的意味:“睁眼。”

  “……”谢晏没办法,慢慢眯开了一条线,待看清面前事物时,他吓了一跳,不由得两脚蹬着往后退了退。

  那是、是……

  是人,一些女子。

  不是,是躺在那里大睁着眼,一动不动的,身下已凝结了厚厚血垢的……少女们。

  谢晏不知为何,明知那可能是死人,却并不感到十分害怕,只是感到一瞬间的惊慌,他缓缓呼吸了几下后,丈量起四周的景象。似乎是辆遮蔽严密的马车,没有窗,木板很厚,从一块朽旧的木板间的缝隙里,能看到车外一直有树木向后滚动。

  ……他们是在不知道去哪里的路上。

  他想到自己之前是跟着四季去净房,出来时掌灯的小太监没了,四季站在一片黢黑里,他纳闷地往四季走了几步,旁边房角就突然闪出个人影,捂住了他的口鼻,紧接着便后颈一疼,失去了意识。

  谢晏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但他知道,此时身边没有殿下,也没有宁喜和良言。

  他没有人可以撒娇,只能尽量让自己忘记背后那些少女们。

  那女子见他不吵不闹,反而异常安静,不免多了几分兴致,一边褪去身上女子衣物,一边道:“别看了,都已经出京了。你的……殿下,恐怕此时还在水里捞你的尸体呢。”

  谢晏看着她,良久才出声:“……她们都死了吗?”

  女子没想到他不关心旁的,倒先关心起那些尸体来,脸上浮起一抹可怖的微笑:“死了,死透了。你若不听话,也会变得与她们一样。”

  不多时,谢晏就看到他将手放在脸颊下方,用力一揉,竟搓下一块块肉色的脸皮来,他瞪大眼睛,瘆道:“你为什么要把脸撕掉……你不要脸了吗?”

  “……”女子一跄,“这是肤泥!用来改换容貌的,你脸上也有。”

  谢晏听到自己脸上也有,便想抬手摸一下,但还没摸到,见女子拿起脱下来的裙子在脸上抹了两把,泥一样的东西纷纷撕落:于是那尖尖的下巴平了,肉肉的腮也瘦削了下去,扁平的鼻头一下子高挺起来……

  他就亲眼看着一个漂亮女子,眨眼间变成了男人。

  也不是完全改换了容貌,仍有几分相像,那痣就还在,没被搓掉,因他原本相貌姣好昳丽,肤白唇翘,做女子时只觉英气,变回男子时,便觉得太过阴柔。

  谢晏看着他,半晌道:“……我不认识你。”

  男子,或者说是真正的西狄九皇子,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才说:“你在宴会上才认识了,不记得也没事,你可以现在重新认识。”

  谢晏皱了皱眉,回想宴会上认识了谁。

  便见他行了个似曾相识的西狄礼节,道:“我是西狄的九皇子,叫吐伏卢屾。”

  谢晏更加糊涂:“你也叫土参……难道有两个土参吗?”

  “不过你可以叫我别的名字,我有很多名字,比如……”吐伏卢屾只当没有听见,一边整理着自己头发,从衣物中翻出两张凭证,抖了抖给谢晏看,“你可以叫我卢月柔。”

  谢晏眯着眼睛瞄了一下,严肃认真地看了一会。

  这是两张卖身契的副书凭据,吐伏卢屾敢在大虞京城掳走谢晏,虽是一时兴起,但也不是没有后手,他多年游-走在各国,三教九流认识不少人,早年就勾搭上过一伙人牙子,也曾给他们送些姑娘。

  所以知道他们每日固定出城的时间。

  这伙人与这个时间在值的城门守卒交往匪浅,收过大笔贿赂的守卒见到他们贩人的车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宫里裴钧下水捞人,再阖宫封锁搜查,免不了要浪费一些时间。

  就这些时间,足够吐伏卢屾将自己和谢晏打包卖了。

  ……不错,是卖了,有钱有款,有契为证。

  编了一番悲惨怜人的身世,说自己姊妹两个不忍继父殴打侵犯,与其被继父打死,不如卖身为奴为婢,活条命在。

  好在谢晏本身样貌绝佳,加上他的手艺,乔装起来也不难。再平添伪造些青紫伤痕,那些人贩子很快就信了,美滋滋签了凭书。

  虽然两人看起来年纪大了些,但这伙人牙只要有钱赚,才不管这些,只要生得有几分姿色,一倒手,都是好买卖。

  吐伏卢屾当真卖了自己,人牙才不会起疑。

  而且贩卖京城少女,本就是罪过,若遇城门盘查,人牙不想被抓,只能细心应对掩饰,如此便不劳吐伏卢屾自己操心,还能免去各种节外生枝,只等着顺顺利利被卖出虞京就行。

  即便之后裴钧下令封城门,消息层层递出,从宫里传到南城门,一来一往的,人牙的马车早就出了城了。

  出了城,吐伏卢屾自有办法。

  吐伏卢屾向来胆大,这套事情行下来,不慌不忙的,杀了那群同样被贩卖的聒噪碍事的少女后,便静等着谢晏苏醒。

  当吐伏卢屾以为谢晏看到卖身凭证会说些什么、或者大惊小怪时。

  谢晏眨了眨眼道:“看不懂,我不认识……上面的字好复杂。”他现下一头雾水,“你到底叫什么啊,卤……卤肉?”

  吐伏卢屾:“……”

  “卢月柔!不重要。”吐伏卢屾深吸一口气,将凭据随手一撕,“你也有新名字了。”

  谢晏茫然:“我也有?”

  马车慢慢地减了速度,似乎是驾车的人听到了车厢中的声音,便下来查看。

  外面封门的铁索被人骂骂咧咧地解开,人牙子一边唾骂他们不老实,一边推开半面木质的门板——一条缝隙渐渐打开。

  说时迟那时快,谢晏只觉眼前闪过一道人影。

  两名雄壮的人牙都没反应过来,就捂着脖颈倒了下去。

  吐伏卢屾将一柄闪着寒光的小刃收入袖中,先行下车理了理头发衣物,又一脚踹开了挡道的尸体,才回过头,款款地朝谢晏伸手。

  “手给我,谢春红。”

  谢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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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裴裴:小红!俺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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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个新地图,并不是靠魔法打败魔法,但是也快了,马上,最晚三章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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