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谢晏一倒下去, 就有个少年身影从从屏风后冲了过来,但还没有碰到他,就被发觉不对而从房顶上翻下来的小石给拦住。

  谢晏胃里翻江倒海, 强忍着捂着嘴。

  小石看他喉间收缩, 忙脚下踢过来一个吐漱口水用的铜盂, 谢晏顾不上那么多人在场, 抱着铜盂哇一声吐了。

  段清时跑上来时,正见谢晏吐得脸色煞白, 睫毛底下挂着晶莹湿痕,令人心底一揪, 忙抓起桌上茶壶倒了杯水递过去:“晏哥,怎么回事?来, 先漱漱口。”

  谢晏捧过茶杯漱了几回嘴,喝了点温水润嗓子,脸色才好些了,正想站起来, 又忽的胃里一紧, 狸奴忙再将铜盂拿过来,看他又吐了一回。

  直到把方才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干净了, 实在吐不出东西了,他才觉得舒服些, 但因吐得有点头晕而不敢再站起来, 且动作幅度一大,他便忍不住干呕, 于是抱着铜盂不撒手。

  狸奴不敢碰他, 就换了个新铜盂给他抱着,段清时慢慢拍拍着他的背。

  谢晏缓了一会, 视线里水淋淋的,都是因剧烈呕吐而涌出的生理性的泪水,他抓起垂在身边的袖口,抹了一下,抹完了才发现那不是自己的衣服。

  段清时就半跪在他身边,两人衣裳挨着,那袖子是他的。他看了看袖口上的湿痕:“没事,我刚才打了捶丸,不知沾没沾到灰尘,别脏了眼睛就行。”

  “……”谢晏放开他袖子,抬起眼睛去看那个被小石摁在地上的狼狈不堪的人。

  那是个锦衣华服的少年,瞧着也就十五六岁,脸上挂着两坨明显的酡红,被小石压-在地上仍愤愤不平地瞪着谢晏,眼睛里像烧着火。

  小石拿膝盖顶了他后背一下,质问道:“大胆,哪家不知好歹的小子,敢惊扰平安侯!”他低头一闻,倒喝一声,“大白天的竟然还喝了酒!报上名来!”

  此处骚乱已惊扰了魏王,不多时,就有府医匆匆赶来,诊脉后说平安侯并无大碍,只是饮食不洁,稍休息片刻就好。

  谢晏一直由太医调理着脾胃,吃喝都很注意,本已大好,今日突发剧吐实属不寻常。这桌上都是快马加鞭送抵京城的新鲜水果,狸奴他们也都吃了,早上仅吃的两口麦饭也是宁喜着人精心烹制的。

  唯一他自己吃了,而别人都没吃到的,就是后来小厮端进来的那碟没见过的小果子。

  因顾着去看段清时捶丸,他吃得还不算多,只一小把。

  腹部抽搐倒下时,谢晏情急下抓到了桌布,致使一桌水果都洒了,小果子和樱桃混在一起,滚得到处都是。

  那名府医自角落里捡起一枚,用袖子擦了擦,又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小口,脸色微变:“怪不得,谁将香樱子与樱桃混在一起?!真是胡闹!”

  香樱子乃是生长在山中的一种野果,味酸甜而有毒,会刺激肠胃,孕妇不可食,食之化胎。但常有旅人行山路时将其当做樱桃采食,而致腹痛呕吐。

  每至春夏,各地医馆便常接到摘了此野果而呕吐看诊的病人,还有贪嘴的小妇因误食香樱子而流血不止,致胎儿滑落的。所以后来各地官府均派了些人手,将官道两旁数里的香樱子树都砍伐了。

  如今大虞境内,香樱子几近难寻,只有深山里还长着些。

  “香樱子?”狸奴听了神情也骤变,立刻掀开谢晏的衣摆看了看,见他裤腿间并未流血,心里稍安了一点点,见那府医嘱咐了两句就要走,赶紧惊慌地将他拽住,“大夫你快再看看我们侯爷,仔细看看,他腹中有孩子的。”

  府医拿狐疑的视线看着他:“小婢莫要胡言乱语拿老夫开涮,男子腹中怎可能有子孕育?”

  狸奴急道:“怎么没有,真的有。你再瞧瞧,许是吃得香樱子不甚多,所以还未显出症状……”

  “你也胡闹。”府医将他手挣脱开,无奈道,“香樱子虽有化胎流血之效,但寻常人吃了不过是刺激肠胃,致使腹痛呕吐罢了。他既吃了这么多香樱子还未见血,可见腹中是确实没有孩子的。”

  狸奴:“……”

  谢晏也听到了,但还不太理解,于是拽着狸奴的裤脚问是什么意思。

  那边被摁在地上的少年则愈加兴奋,一把挣开了小石,爬了起来,大声道:“ 那天我哥被纪大人一脚踹晕过去……就因为得罪了你,如今伤还没有好,我爹也不敢留他在京中,现在要送他去西山剿匪!西山悍匪以凶残闻名,已经虐杀了数名前去剿匪的武官……”

  魏王匆匆赶到,认出这作死的小少爷是蒋将军家的小儿子,就是之前春猎返京,在驿站与谢晏起了冲突的那一伙富家子弟中的一个。

  那场纠纷魏王后来也听了一嘴,原就是廊桥狭窄,两边人都正拐弯撞在了一起,小公子们在京中嚣张跋扈惯了,便叫谢晏道歉,谢晏捂着肚子不说话,他们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就这么拉扯起来了。

  纪疏闲当时踹的那名领头闹事的,就是蒋将军的大公子。

  据说蒋大公子挨了指挥使一脚,在家歇了半个月才能下地。

  因不算什么大事,谢晏也并无大碍,蒋大公子那一脚挨得实诚,余下的少年们也都被纪疏闲叫去训斥了一遍,就算是罚过了。摄政王也并未有什么后续责罚的打算。

  至于将蒋大公子送去匪窝,属实是蒋将军自作主张,许是的确有一层害怕摄政王睚眦报复的担忧,但更多恐怕是想借机杀杀大儿子的纨绔作风。

  总之和谢晏并没有什么关系。

  蒋小公子却不这么认为,他们发小几个在京中快活得很,就是因为得罪了谢晏,大哥被捆到匪窝送死,余下的几人也都窝着不敢出来了,还有躲到外地去的。

  这都是谢晏害的,肯定是谢晏声称怀孕,母凭子贵,被摄政王和纪大人看重,吹了枕旁风要报复他们,不然大哥怎么会……

  只要揭穿谢晏,谢晏失-宠-,自然管不上他们小几个的事了。

  不枉他半夜爬到山里去,摘了一筐香樱子。

  只要谢晏吃下香樱子而没有化胎流血,就说明他腹中根本无子,一切都是骗局!

  他自认为此计可行,早上来时还特意饮了两杯酒壮胆,一见谢晏坐下来开始吃水果,就叫了个小厮把事先准备好的香樱子给端了进去。

  眼下谢晏也的确无恙,蒋小公子更是有恃无恐,借着酒意,指着谢晏嚷嚷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欺瞒摄政王的,如今我已戳穿你的谎言,届时摄政王得知你根本没有孩子,一切不过是你欺瞒与他。摄政王定要降罪于你!”

  “反正等你失-宠-,被关进天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不会再有机会报复我哥,我哥就不用去剿匪送死了……”小少爷突然一顿,“你哭什么!我不吃你这套!我还准备了两条母狗,让大家伙看看香樱子是否真的有效!”

  他说着,早就备在一旁的小厮立马提着个笼子进来,笼里关着两条小母狗,一只肚子很大,足像是塞了个西瓜那般,是怀了孕的。另一只则没有。

  那小厮将一碗香樱子放进笼子,狗饿了一天,张嘴就吃。果然大肚子的那只才吃下去没有片刻,就突然倒在地上,嘴里流涎,身下开始汩汩冒血,还有细碎的肉块流出来。

  谢晏吓傻了,捂住眼睛微微发抖,等他再睁开眼时,小石已经勒令下人赶紧将笼子扔走。

  “什么意思?狸奴。”

  谢晏拽着狸奴问,狸奴并不说话;他又去看向段清时,段清时也在震惊当中。

  谢晏急了,不顾头晕站了起来:“我听不懂,我肚子里有甜甜,有甜甜的!”

  段清时须臾已明白过来,按住他的手,安抚他道:“是,有的有的,我们都知道,晏哥你别着急。”

  可段清时的眼神分明是怜悯,分明就是不相信。谢晏转头看到良言回来了,立刻似见了救星,他扑到良言身上,让良言为自己证明:“阿言你快跟他们说,我有甜甜,是五郎的甜甜。”

  “……公子。”良言眼神躲闪,突然就开始转变话题,“公子,你先前不是说饿了吗,我没有找到小点心,但是魏王的小厨房里在炖鸡,不如我们……”

  “我不吃鸡,我只要甜甜。”

  谢晏盯着他,一眨眼,泪就掉下来了:“阿言,我的甜甜也像那条小狗肚子里的小宝宝一样……没有了吗?”

  良言不知道该说什么。

  -

  捶丸会因为蒋小公子这么一闹,虽还能勉强继续,但有些意兴阑珊。

  段清时是被魏王邀来打头场的,因他风姿绰约,很招京中贵女们倾慕。现在段清时只打了半局就也下场了,好好一个捶丸会,颇有些办砸了的意思。

  不等久留,良言就带着谢晏乘马车回了王府,小石押着那蒋小公子同行。

  回到抱朴居,谢晏就睡下了。

  良言以为是件好事,想着等他醒了再慢慢解释,便叮嘱狸奴守在门外听动静,他则到厨房去做些小膳。上午因为吃了香樱子让才养好的胃又伤了一些,便想着做些温补的粥汤。

  等到补粥差不多炖得软烂滑口,他看看天色,一问外面扫地的小婢,才知已经申时了。

  狸奴正趴在门上往里窥,见到良言端着粥回到卧房,急匆匆问道:“良言哥,都两个多时辰了,先前还听到点声音,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要不要进去看看啊?”

  良言也附耳听了听,觉得公子午睡也没有睡这么久的,于是抬手推门。

  一下没有推开,又什么东西勾在了里面,卡住了。

  良言怕他在里面出事,忙将食盘放在院子里石桌上,助跑了五六步,直接拿肩膀撞了上去。门卡得不紧,砰一声巨响被撞开了,他快步走到屋内一看,又惊了一下。

  自谢晏赖在抱朴居后,常常黏着摄政王,摄政王无法精心在书房看书写字,便将半个书房的东西挪到卧房里来了,以便能一边陪着谢晏睡觉,一边能处理公务。

  其中,就包括那张曾被谢晏用来做窝的书桌。

  如今,那书桌又被人铺上了被子,只是明显潦草许多。

  良言先是看到床榻上没有人,才屏息一口气,慢慢朝那张桌移去,偷偷掀开了一点被角往里看。

  果不其然,谢晏正抱着膝盖蹲坐在里头,被角被人掀起,他也没什么反应。

  谢晏像是有些痴茫了,因后来无论良言怎么唤他,他都听不见,只眼睛直直地看着某处,但那边其实什么都没有。

  良言想起他刚病的时候,一会是急躁不安、打人毁物,一会便是这样,呆呆的不动。

  等这段时间过去了,脑子就会清醒些。此时若是总去刺激他,反而不好。

  良言以为他是因为甜甜的事而受了打击,又在经历这个阶段,便按以前的经验没有惊扰他,又怕他饿着,便去厨房拿了盘小糕点放在他手边。

  轻唤了他两声,还是不理人,良言叹了口气,暂且退出去了。

  直到隔了段时间良言再进去看,发现他不仅没有碰那糕点,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眼睛直瞪到酸极而流下泪来,也不眨一下的时候,才觉出不对劲来。

  他不敢再托大,立即遣府上人去宫里找宁喜,请摄政王回来。

  裴钧刚在御书房与鸿胪寺的人议完西狄使节进京的相关事宜,几乎是鸿胪寺人刚出去,宁喜就进来了,说谢晏病了,请他回府看看。看时辰,差不多是往年捶丸会结束的时候,裴钧第一个念头,是他在捶丸会被球打了,回来朝自己撒娇。

  “又病了?一个月要病三次,次次要孤陪着。”裴钧状若不满,实则手上已第一时间放下了笔,起身往外走。

  回到府上,才知谢晏这一回,和以前病都不一样。

  良言已经用尽了办法,彻底没了辙,碾着摄政王的脚后跟道:“又一个时辰了,不说也不动,像是魂儿都不在了一样。以前也没有这样过。会不会这回受的刺激太大了,令公子脑子里的病更重了些,看起来愈加痴傻了……”

  裴钧猛地住脚:“既知如此,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早不告诉孤?”

  良言一怔:“我以为公子睡一觉就能……”

  裴钧自己都没有想好如何让谢晏接受甜甜没了,便想着拖一天是一天,如今毫无准备,谢晏就犯病了,不由有些恼火,迁怒起良言来:“你以为你以为,你这么有主意,怎么当年落水不见你伴在身旁,将他早些救起?他若不淹那一场,就不会高烧,怎还有今日之病?!”

  良言本就急得难过想哭,被裴钧翻起旧账劈头盖脸一顿责骂,也委屈地还了两句嘴:“我怎的不在?是公子说见你醉了,让我去熬醒酒汤,我才走的!我难道希望公子落水吗?”

  裴钧顿了下:“他让你给孤熬汤?孤那日就没喝几杯,酒水都被他抢走了,且即便是孤醉了,也自有宁喜和宫人伺候,哪里轮到他去熬汤。”

  “我亦是这么说的!可公子反常得很,偏说旁人熬的汤都不放心,非要我亲手去熬,一刻都不能离开炉子。”良言气道,“汤倒是熬好了,公子却没了!”

  为何旁人熬的汤不放心?

  为何非让良言一刻也不能离开炉子?

  他担心什么?

  那晚谢晏的确反常,往日谢晏即便和他不对付,处处与他拿捏作对,却也不会当众给他难堪。但那晚裴钧无论做什么,都遭到谢晏阻挠,作诗他要讽,喝酒他要抢,换衣他要跟,解手更衣他甚至要和自己并排嘘嘘比谁尿得远。

  气得裴钧忍无可忍,提前离席而去。

  裴钧走后宫宴又持续了一个时辰,随后就传来了谢晏醉酒落水的消息。

  当时裴钧已拿到皇帝准许他北境从戎的手谕,一晚也不想多留,便想他今晚是自讨苦吃,左右他受那么多人-宠-爱,落个水而已,他又不是不会凫水,只怕此刻早就自己游上岸,被无数金汤玉药地伺候上了,根本无需旁人操心。

  裴钧即刻就启程,拿着手谕离开了虞京。

  如今想来,谢晏那一整晚的反常,包括让良言离身去煮醒酒药的举动,都像是……他暗中知道了什么,所以在刻意为裴钧挡灾。

  那么他挡住了吗?

  落水也是其中一灾吗?

  裴钧忽觉后背发凉,像是有冰凉的湖水攀着脚踝往上弥漫,几乎将他淹没。他心神不宁,没法继续深想,只能暂且压-在一旁,凝起精神来。

  过去的谢晏他已顾不上了。

  他还有此刻的,眼前的谢晏。

  一推开卧房门,裴钧就看到桌子底下,抱着膝坐在地上的谢晏。

  这场景颇像是谢晏初来府上,自称腹中怀了蛋而来讹他的时候。但那时谢晏乖巧中透着点狐狸般的机灵,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还把自己的窝打扮的软绵厚实,多少好东西都被他拖到窝里来,一点也不吃亏。

  但今天这窝,过分简陋,不过是书桌上垂下来半帘被子而已。

  谢晏还穿着今日特意为他做的,捶丸穿的新衣服,肘间挽着一支锤棒。裴钧想让他高高兴兴、光光彩彩地做捶丸会上最漂亮的人,而不是让他双目无神地蹲在窝里发呆。

  “谢晏……”裴钧半蹲下-身,唤他,“平安?”

  裴钧看他总不眨眼,眼睛已酸得发红,不住有泪往下流。他抽-出袖中巾帕沾了沾,实在怕他将自己眼睛瞪坏了,于是以手掌覆上,将他眼皮轻轻拨下,阖上。

  裴钧感觉到掌下有温热的湿流一直滚动,忽闪的眼睫轻轻地挠着他的手心。

  不知过了多久,谢晏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不要动我的窝。”他说,“殿下来看我和甜甜的时候,会不高兴的。”

  裴钧凝紧眉头,空出一只手强行将他拢进怀里,尽可能用轻松的语气道:“孤没有不高兴。孤听说你一天没有吃饭了,正好孤也没吃。良言煮了粥,很香,出来陪孤一起吃点吧?”

  谢晏的下巴压-在他肩上,呆呆地说:“可我不能离开窝,殿下回来会找不到我。”

  裴钧:“……”

  他不愿接受甜甜没了的现实,把自己的记忆强行拨回到了一开始的时候。

  此时甜甜还在。

  或许殿下也有。

  但是五郎已从他口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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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裴:什么母凭子贵,现在是我凭子贵,呜老婆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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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怕,我们真的是甜饼,保证甜,像甜甜一样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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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现实没有香樱子,我编的,别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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