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床共枕这么久, 自己却连姓名都没有。

  只怕段清时知道了能把嘴咧到耳朵根。

  摄政王面沉似水,心里即便正有江海翻腾,脸上却也只能狠狠压下——他能如何, 他又不能对谢晏动粗!

  不认识了, 就重新认识一次;不记得名字, 那就再记一次。

  平复了片刻, 裴钧走到谢晏身旁,扶住他握笔的手, 带着他一笔一划地在纸上游动起来。

  谢晏自己握笔是松松垮垮的,而裴钧攥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力气却很大,捏得他有些疼。

  须臾, 纸上多了两个大字,力透纸背。

  谢晏第一次看到从自己的笔下能写出这么好看端正的字来,眼睛里闪烁着什么,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与裴钧挨得极近, 盯着纸张看了一会, 忽然转头看裴钧,唇-瓣就擦着他脸颊蹭过去了。

  裴钧顿了一下, 但谢晏似乎并没有在意,只兴致勃勃地指着那两个字问他:“这个念什么?”

  裴钧气息低沉:“……裴钧。”

  谢晏将这两个字含在舌上, 来回念了几遍, 像是小童学会了写新文章一般兴高采烈。他看着裴钧写的又快又好,自己觉得很容易, 就独自攥着笔画了两下, 结果没有画对。

  他有点焦急,又把自己的手和笔塞回到裴钧掌内:“再写一次!”

  裴钧侧目看他, 有些失神,直到谢晏不满地晃了晃他的胳膊,催促道:“快写,快写。”

  回过神来,裴钧已经握着他的手写了好多次。每写一个字,他偏着头就跟着念一次,就像是学堂里跟着先生念文章的小秀才,直至这张纸写满了裴钧的名字,再也写不下了,谢晏才罢休。

  他学会了新乐子,就火速把裴钧本人抛在一边,叫宁喜新铺了一张纸,自己在上面仿着裴钧的字写写画画。

  裴钧只能回到自己案前,继续看自己的公文,但耳边却一直传来谢晏小声念自己名字的声音,如魔音绕耳,他本就因为谢晏不记得他名字这件事而略有烦躁,现下更是心神不属,好几次险些在公文上也写了自己名字。

  他借着喝茶的姿势,偷偷瞄了谢晏一眼。

  因谢晏握笔姿势不对,宁喜怕他以后被人笑话,正小声地教导他。

  但写字一事也就是图一时新鲜,待糟蹋完了一砚墨,谢晏就渐觉枯燥,主要是照着画还行,一旦宁喜将那范本盖住,谢晏就根本记不住了。

  在宁喜又一次捂住摹本,让他自己写的时候,谢晏终于破罐子破摔,将笔一撂,抹了下因绷着劲写字而酸疼的脸颊:“……呜好难,我不要写了。”

  宁喜不动声色地看一眼摄政王:“平安侯,再写几个罢,马上就要学会了。”

  谢晏不愿意,注意力已经跑了,他问宁喜:“那魏王叫什么?”

  宁喜小声地说:“回侯爷,魏王殿下名瑛,裴瑛。”

  看平安侯蠢蠢欲动的模样,似乎下一句就想学魏王的名字,但宁喜哪里敢教他。平安侯若是在学会写摄政王的名字前,就先学会了旁人的名字,只怕摄政王能一口气把自己噎死。

  宁喜忙打消他的念头:“魏王的名字更难,您还是写殿下罢。”

  谢晏又张嘴:“那段……”

  摄政王听见个“段”字,手里茶盅咣一声砸在案几上,宁喜魂儿都要没了,立刻胡诹道:“段小郡王的名字难上加难!光他的姓氏就得写个三天三夜还写不完!侯爷千万不要学那个!”

  谢晏一听一个字就要写三天,当即惊悚地摇了摇头,过后感慨道:“……那他好可怜啊。”

  宁喜:“是,谁说不是呢……”

  谢晏一边想着这个,一边又想着那个,三心二意地画着字,结果思绪杂了。尤其是得知嘉成也姓裴,而“嘉成”只是她县主的封号,并非是她的闺名,就更乱了。

  宁喜都后悔告诉他这么多裴家人的名字,以至于他后来脑子不够用,描着“裴钧”的名字叫“裴瑛”,气得摄政王把折本摔得啪啪响。

  “嘘,嘘!”宁喜捂住谢晏的嘴,头皮发麻。

  这要是有一天,谢晏冲着他唤“裴瑛”。哪天要是自己战死了,他哭都哭不对坟,带着一身俊俏的孝,喊回来了别人的魂儿。

  裴钧扶着头,又烦又乱,越想越惨。

  谢晏写腻了,眼珠子转了转,嘟嘟囔囔道:“我记不住……殿下就没有小字吗,我不可以学小字吗?”

  在他的认知里,小字都是简单好记的,就像他的小字平安,拢共也没有几个笔画。

  宁喜又看一眼摄政王。

  父母长辈爱之深,便会给孩子取个小名,亲昵呼唤。

  但摄政王的母妃性格疏淡,虽然也疼爱他,但与裴钧不似其他母子那般亲昵,只是唤他“钧儿”。老皇帝更不待见他,召见了也就是冷冰冰的一声“五皇子”。

  深宫之中,不是每个皇子皇孙都能如平安侯这般,一出生就是众星捧月,被奉若珍宝,细心呵护。

  摄政王没有那种腻腻歪歪的小名。

  宁喜刚想绕开这个话题,不料摄政王放下了纸笔,平淡地应了一声:“有。”

  “……啊?”宁喜盯着他看,欲言又止。

  殿下,您不要逞强了!您哪有啊!您总不能当场给自己编个小名出来。

  裴钧走下来,瞧谢晏不知道怎么搞的,脸像只花猫,抹了好几条墨道道儿。一边用湿帕子擦去他脸上墨痕,一边道:“而且这个字你会写。”

  谢晏茫然:“我会写?”

  裴钧点点头,以指沾水,在桌面上写了寥寥几划。谢晏探头去看,他果然认得,是“五”。裴钧把他脸上墨汁擦干净时,鼻尖都被自己揉红了,他定定凝看着谢晏:“你以前都唤孤……五郎。”

  “五郎……”谢晏若有所思。

  裴钧听他唤着,神思不由追忆到少年时光。

  那时候谢晏像个不懂看人眼色的烦人精,每次回宫里给帝后请安,都要绕道到他的宫殿来,趴在窗户上问他起了没有,问他出不出去骑马、到不到京郊水库摸鱼,若他不应,谢晏就似个唢呐,吊在门口一直喊……

  “五郎五郎五郎五郎五郎!你理理我嘛!”

  裴钧一皱眉,左手被人拽了一下,才发现这一叠声叫不是来自回忆里的小谢晏,而是面前的大谢晏嫌他不理人,正拽着他叫魂。

  “怎么了?”裴钧回过神来。

  “我说……我叫你小字,那你也可以叫我小字。”谢晏道,他眨眨眼,“我小字平安。”见裴钧又不应了,他扁了扁嘴巴,不乐意道,“你是不是没有记住啊?”

  怎么会记不住。

  自谢晏入朝的第一天,皇子们奉命去与他见面的时候,裴钧就记住了。

  裴钧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也有能唤他小字的一天,不禁愣了一瞬,失笑道:“记住了,平安。”

  -

  狸奴被放出来的那日,也是御驾准备启程返京的前一天。

  纪疏闲领着狸奴来谢恩时,谢晏正在中帐门口玩竹蜻蜓。

  这种小玩具看着粗简,但很灵活。两手一搓,竹翅就会像蜻蜓一样飞上天空,等飞远了在那边落下,小石步子快,就会帮他捡回来。

  狸奴被看押了三日,下巴更尖了,身上的水绿色小衫已经揉搓得皱皱巴巴的,神情怯怯,远远看着更像个小姑娘了。他垂着脑袋,亦步亦趋地跟在指挥使屁-股后头。

  忽的纪疏闲一转身,狸奴没看见,一头撞进他胸口,这下吓得头更不敢抬,立刻倒退三步,差点被脚后跟的石头绊倒。

  “……”纪疏闲手里的匣子都差点被撞翻,他一把捞住匣子,一把擒住狸奴,深吸一口气,“就纳了闷了,本官手下的人也没虐待你吧?每回一见你,跟受惊的兔子似的……你怕我做什么?起来,把头抬起来,让我瞧瞧会后空翻的小野猫长什么模样。”

  朝廷鹰犬,神憎鬼厌,谁不怕啊。

  狸奴拽着他胳膊一站稳,立刻把手往回缩,又听他打趣自己是野猫,顿时羞恼得脸都红了。可迫于他淫威,又不得不抬起头来。

  待这小奴战战兢兢地抬起脸,纪疏闲看到他此时的模样,不由顿了一下,但很快收回手,将装有狸奴私物的匣子还给他。

  狸奴的背景也查的七七八八,和嘉成县主说的八九不离十。

  ——他生于西狄,小时在杂耍班子做卖艺小童,后来跟着戏班辗转到了虞京。因为是天阉,又像漂亮丫头,被无良戏班以阴阳人的噱头赚钱。十岁的时候被小嘉成买回去,今年已经十八。

  这段经历人证物证齐全,连他小时穿过的女裙此时都已摆在了雁翎卫的案头上,没什么可疑。

  “从你那搜出来的东西,没什么违禁品。还给你了。”纪疏闲比了下他的个头,发现他站直了才到自己肩头,“西狄人向来生得高大,你都十八了,怎么还这么瘦小?县主不给你饭吃?”

  狸奴接过匣子,打开看了看,里面的东西一样不少,脸上这才露出笑容,蚊子似的道:“小奴也不知道啊,又不是小奴不想长高……”

  纪疏闲没听清,掏了掏耳朵:“嘀咕什么呢?”

  狸奴闭上嘴,又不敢说话了,直到谢晏捡竹蜻蜓的时候发现了他们俩,远远摆手唤了声“狸奴”!

  听见平安侯的声音,狸奴眼睛一亮,对着纪疏闲拜了拜,飞快说了两声吉祥话:“谢谢指挥使,小奴祝指挥使寿比南山、日进斗金、连升三级……”

  也没敢再抬眼看他表情,便绕狼狗似的绕过他,朝着谢晏跑去了。

  瞧他刚才跟着自己还唯唯诺诺的,这会儿扑到谢晏脸前,跟见了亲人似的,瞬间就变得口齿伶俐了。

  敢情怕人是假的,怕自己才是真的。

  纪疏闲“嘿”了一声,折身过去将他拎起,得先进中帐去跟摄政王复命。想起他那些倒豆子似的吉祥话,又笑了两下——自己指挥使的位子已经是正三品,再升三-级,他得和宰执平起平坐了。

  狸奴一被他拎住,脸立刻垮了,像一只被人揪了后颈皮的蔫猫。

  纪疏闲把他扔进帐子,一松手,就看他迈着一溜小碎步,跟躲瘟神似的撤开自己老远,跑到了香炉边上跪下给摄政王磕头,心里就莫名好笑。

  谢过恩,谢晏就迫不及待地想拉他说话,但狸奴窘迫地理了理衣裳:“侯爷,能否容狸奴回去梳洗一下……”

  谢晏才注意到他衣服都脏了,忙将他放回去,又说自己在帐子里等他。

  狸奴一走,裴钧就见谢晏哒哒哒跑进来。裴钧正等着他来谢自己,却见他跑到旁边案几,话都没有跟他说一句,就开始收拾东西,看样子是要搬着他那些家当回去了。

  这可真是有事裴五郎,没事摄政王。

  “谢晏。”他没功夫搭理,裴钧一恼,将他叫住,“谢平安!你干什么去?”

  谢晏急急忙忙的,被他连喊了三声才刹住脚,挪到他跟前时,眼睛还一直往外瞟,离心似箭:“我想去跟狸奴玩,狸奴去换衣服了,我跟他约好了在帐子里等他……”

  有了狸奴,自己什么都不是了。

  狸奴到底哪里好,才认识这几天,就让他这般乐不思蜀。

  但狸奴生了一副漂亮容貌不假,以前谢晏吆喝着一群公子哥儿到春风楼上听曲儿,他点的歌姬都是这种小巧可人,眉眼精致的,小小一只,好像能轻易就搂在怀里。

  谢晏好像确实是喜欢这种娇俏柔弱的美人。

  裴钧想他难道是被狸奴勾去了魂,忍不住语气沉了一沉:“明日队伍返京,狸奴就要跟嘉成回府。前几日汝南王……就是嘉成的爹,给孤上书……就是写信。说汝南王生了病,要让嘉成回去汝南侍奉。”

  谢晏奇怪地将他看了一眼,没有明白,这和他找狸奴玩有什么关系?

  裴钧只能继续往下说:“用不了几天,嘉成就得回汝南,到时狸奴也要走。汝南距京城三千多里远,坐马车得走两个月,你难道也要跟着狸奴一块去汝南吗?”

  谢晏这才顿住了,抱着小案几愣在原地。

  好一会,他都没动静,就那么傻傻站着,但可见眼角慢慢地红了起来,神情也愈发委屈。

  裴钧一下子又后悔,懊恼自己说重了。

  明知道谢晏朋友少,病前那些狐朋狗友就算了,如今都嘲笑他。他是神智有失,却也不是榆木,旁人对他好不好,他心里是明白的,所以大概特别珍惜狸奴这个新朋友。

  裴钧拿走他怀里的小案几,把他拢到腿上坐着,谢晏沉静在狸奴要走的悲伤里,一时忘了抗拒,等裴钧大掌贴在他后背抚了抚,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赖到他怀里去了。

  殿下-身上药味好重,他怎么还没有好。早上遇见段清时,他的手都好了。

  -

  到了吃晚膳时,谢晏的心情更加低落了。

  今晚是雁翎卫在林子里打了些野味分给各家,潦草办了个篝火晚会,还有宫人表演伶曲和剑舞。各家公子们把酒言欢,好歹是冲散了一些这几日萦绕在众人头顶的乌云,给营地带来了难得的欢快的笑语声。

  段清时烤了满鼻子烟火,给谢晏切了一块肥嫩的鹿腿肉,谢晏接过来却只拿在手里,迟迟没吃。

  他脑子里还在想狸奴的事。下午狸奴换好衣服来找他,一块玩竹蜻蜓的时候,他忍不住问狸奴,如果嘉成要走,狸奴是不是也会跟着走。

  狸奴不知道这件事,只说主子小姐去哪,他肯定也是要去哪的。

  段清时看他心不在焉的,问他怎么了。

  谢晏就跟他说狸奴的事。

  段清时锦衣玉食惯了,不觉得一个西狄小奴有什么好在意,况且那小奴是嘉成的。嘉成像个粘豆包,他甩都甩不及,更加不愿意掺和,便哄他说:“他走就走呗。等回京了,我府上也有好几个会翻跟斗的小奴,你到时候挑挑喜欢哪个,让他去伺候你。”

  谢晏听了心情更糟糕了,啪叽,把段清时的鹿腿扔还给他:“呸,不好吃!”

  段清时:“……你吃都没吃一口。晏哥……哎,晏哥!”

  谢晏气得起身要回帐,人走到半道,就忽的被人拦腰一抱,拐到旁边的阴影里去了。他吓了一跳,刚要挣扎,就摸到了手边一圈纱布,还闻到一股这几日闻习惯了的药味,才明白过来是谁。

  他怕掐住了裴钧的伤,只好松手,这一瞬间,他惊呼一声,被裴钧单手一携,抱上了帐篷后面一小垛用来压着帐篷布的沙袋上面。

  谢晏心惊肉跳地捂住肚子,怕他摔着甜甜。

  裴钧摸摸他肚子:“不会的,甜甜结实着呢。”

  可不结实吗,都是他吃胖了的一圈小肚子。

  裴钧站在他膝前,往他脸上看了一圈,见他不开心,远处还有段清时举着块鹿腿找他。

  方才走来时,裴钧老远就注意到段清时了,他今晚穿了身极风骚的雪青色春衫,被篝火一照,衬得人无比英俊,可惜前胸口上污了一大块油迹,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他笑了下,问道:“段清时怎么惹你了?”

  段清时还在后面喊他名字,谢晏哼了一下:“他烤的鹿腿不好吃。”

  裴钧勾了下唇,捏捏他鼓成个包子的脸:“那你看孤烤的这块好不好吃?”

  谢晏低头,翻开他掌心的油纸包,是一块已经切好的炙鹿肉,色泽鲜嫩,闻起来有种呛鼻但很香的味道,和段清时那块很不一样。但他现在无心吃肉,看了看,就兴致缺缺地阖上了。

  “不吃?”裴钧抬起脸凑近谢晏的下巴,“你不吃东西,明日回京舟车劳顿,把自己饿昏过去,可就见不着狸奴了。”

  谢晏低声嘀咕:“那也只有明日可以玩。”

  裴钧唇间溢出一声轻笑:“不仅明日可以,后日,后后日,以后每一日。”

  谢晏眼神似有波动,但又不大明白他说的话:“什么意思?”

  裴钧拨了拨他的头发,把他理得整整齐齐的发丝揉得一团乱,嘴角却还抿着笑意:“嘉成去问了狸奴,愿不愿意过来伺候你,狸奴说愿意。等嘉成回了京,就把狸奴的卖身契送到孤府上。以后狸奴和良言一样,都跟着你。”

  他说着又掏出一物,是个犬牙挂坠:“狸奴感激你救他出来,送你的。”

  谢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黯淡的眼神里恍惚有闪起了簌簌的小星,又像是篝火跃到他眸底里来了。伸手要去拿,心里还有点愧疚,那不是他救的,是殿下放狸奴出来的。

  “但是……”裴钧忽的把手一抬,挂坠就举到半空去了。

  谢晏够不着,只好提起一口气瞪着他看。

  裴钧严肃地看着他:“不能只顾着疯玩,你得多认识几个字,不能当个大字不识的小疯子了。狸奴都会背几首诗呢。孤要求也不高,以后出去到街上,能看懂个招牌价码就行……约莫也就二三百字。”

  “孤不为难你,一天只认两个字,每七日就可以休息两日,好不好?”

  这要求对于大虞最年轻的探花郎来说,已经是奇低的了。

  他曾经写过那般惊才绝艳的锦绣文章,如今裴钧只是想他能够多认识几个日常用到的字。

  裴钧没办法日日夜夜守在谢晏身旁,谢晏以后也不可能只做个圈养在后宅内院里的金丝雀。不管谢晏以后和谁在一起,做什么,裴钧都不想他哪天出门,就被不怀好意的人给骗了去,倒给人数钱还都数不明白。

  谢晏听见是这个要求,顿时如丧考妣,他不喜欢学写字,不然也不能五年了,良言苦口婆心连哄待骗地教,他拢共就学会看那点字。那些字,一个个跟长了腿一样,进了他脑子就到处乱跑,没两天就会跑没影。

  一天两个字,两天就是四个字,七天可以休息一次。

  那七天要学多少字?

  七天对谢晏来说都是很漫长的一个时间概念了,春猎前,他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殿下,就已经觉得过去了一年那么久,可宁喜却说,只是过去了四五天而已。

  谢晏掰着手指头开始算,双手双脚都用上了,也没有算明白,七天到底该学多少个字。

  等一下,那满打满算三百个字,岂不是要学很久很久?

  那要学一辈子了!

  裴钧看他开始犹豫纠结,便一扭头:“那算了,孤跟嘉成说,狸奴的卖身契不要了。还是让他去汝南吃风喝雨吧。”

  “五郎!”谢晏急急拽他袖子,满口应下,“学,我学!”

  裴钧微微压下唇角,转回来,摊开手掌道:“那好,孤看看你的诚意。就从……写孤的名字开始。”

  谢晏嘴翘了老高,在他掌心刚写了个“五”,就被他一把攥住:“不是小字,别投机取巧。”

  “……小气。”

  谢晏直到把食指放在他掌心,划拉了好几遍都没有写对,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他套进去了。他绞尽脑汁地想他名字那两个字的笔画,想到一半,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他倏的蜷起手指,生怕吃了一丁点的亏:“每日要学两个字,你的名字也是两个字……是不是就算今天的字了?如果不算,那我不要写了!”

  裴钧笑他锱铢计较:“算,写吧。”

  谢晏这才重新伸出手指。

  一写,裴钧摇头:“不对。”

  再写,裴钧无奈:“错了。”

  直到写到第二十三遍,他终于写对了一次。再重复一次,他又写对了!

  写到这么多遍,他已忘记自己是在跟裴钧做交易,只觉得自己竟然可以写对这么复杂的字,不由也有些自豪。可惜他是用手指写的,并没有在裴钧掌心留下证据。

  原来写会一个字,是这样高兴的事。

  “傻笑什么。”裴钧把挂坠交给他,捏捏他的脸颊,回头看到段清时马上要找到这边了,便不再禁锢他,“回去吃东西吧,今日纪疏闲叫人打了不少野味,很是新鲜。”

  谢晏还坐在沙袋上,愣了愣:“五郎不去吗?”

  “孤还有些公文没有处理。”裴钧道,“而且你当人家都跟你似的,能对着孤吆五喝六。孤一去,他们只怕吓得哆哆嗦嗦,一口都不敢吃了。”

  谢晏想了想,好像其他人确实都很怕殿下,就连处处跟殿下较劲的段清时,也就是在殿下心情好的时候敢招惹他。

  谢晏要从沙袋上往下跳,忽地哀叫一声。

  “怎么了?又崴脚了?”裴钧立刻回头,却见他还没跳,正摇着腿在沙袋上朝他呲牙笑,跟小狐狸似的。

  谢晏拍了拍膝盖,眨了下眼:“腿麻了,我也不想去了。五郎能抱我回帐子吗?”

  刚说完,他又想到裴钧右手还有没好全的伤,宁喜说,好全之前右手不能用力,否则容易坏到筋,以后就拿不稳刀剑枪笔了。

  裴钧从他表情的变化,就猜到他在想什么,转身过来在他面前半躬下身,道:“不能抱,但是可以用背的。”

  谢晏皱了下眉,顾虑说:“那你身上也有伤。”

  裴钧道:“身上轻,已经好了。孤没法揽你,所以得你自己抱紧孤,别松手。”

  听他这么说,谢晏才放心了,爬到他背上,抱紧他的脖子。裴钧左手将他一扶往上一颠,轻轻松松把他背了起来。左手揽他的时候不小心摸到了他后腰哪儿的痒痒肉,惹得他咯咯发笑。

  段清时刚找到这块地方,听见似乎是谢晏的声音,刚想叫他,就撞见摄政王背着谢晏从阴影里出来。

  谢晏扭头也看见他了,拍拍裴钧的肩让他停下,对段清时道:“对不起,我刚才不该拿你撒气……你烤的鹿肉其实挺香的。而且你今日穿得很好看,我还闹脾气,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虽然他难得夸赞自己,但段清时还是满嘴涩味:“篝火那边有宫人表演吞剑吐火,你不看了?”

  谢晏看他似乎也很不开心,看起来很希望自己去看,但自己更想回帐里,于是撒了自己的第一个谎:“我脚又疼了,让五郎背我回去涂药。”

  ……他都开始叫“五郎”了。

  明知道谢晏是在骗人,可段清时也只能这样了。他何时争得过裴钧,五年前争不过,五年后还是一样。哪怕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谢晏的记忆被清空,一切重新洗牌开始,也没有任何改变。

  他攥紧了手里的鹿肉,点点头:“……好吧。”

  裴钧看了他一眼,背着谢晏朝中帐的方向去了。

  谢晏抱着他的脖子问:“我现在又想吃烤肉了,帐子里能烤吗?”

  “有小炭炉,但是要慢慢烤。”

  “那我想吃鸡,有没有鸡?”

  “你怎么这么爱吃鸡……只有小狐狸才爱吃鸡,你是小狐狸吗?”

  “……”

  -

  第二日一早,启程返京。

  昨日中帐里那炉炭火终究比不上篝火,烤得太慢,谢晏等吃烤肉等到很晚,一回去就睡得昏天黑地。早上等到周围有宫人开始拆帐篷了,他才被吵醒。

  他匆匆打包了自己要紧的一些小东西,爬上来时那辆马车时,一撩开帘子,发现殿下已经在里面坐着等他了。

  裴钧今日穿了一身绛紫色春衣,难得身上绣的不是那些蟒啊兽啊,而是柔柔-软软卷着须蕊的兰草,腰带扎成劲瘦的一截,正一手持书,借着晨光在看。

  他的袖逶迤在榻座上,像层层叠叠的紫云。

  谢晏正爬在马前板上,伸了个脑袋进来,一下就看呆了。

  呆过后,他钻进车厢,摸了摸裴钧身上这华贵的料子,心里也想要这样的衣服,但是又不好意思开口,他捧着裴钧的软袖又摸又蹭,酸了一大会,问:“……好大的袖子,不会脏吗?”

  裴钧笑他口是心非,从座下取出一只包裹给他:“别酸了,宁喜也给你做了。”

  谢晏立刻坐直了身体,还没打开,突然从窗口瞧见了狸奴正背着小包袱朝这来,他招招手:“狸奴!”

  没多会,狸奴就站在他的窗下了,仰头笑着请安:“平安侯早!县主的车队等会儿半途就改道直接去汝南了,说让狸奴直接跟侯爷的队伍回京。”

  谢晏拍拍窗柩:“好呀好呀,快上来,我有好多东西要给你看!”

  狸奴看他车马华丽,哪里敢上,呼呼摇头:“狸奴走着就行。”

  裴钧这书也看不下去了,昨日因谢晏夸了段清时衣裳好看,今日他特地穿了同样风格的深衣大袖,结果谢晏却要招个梳头小仆上来煞风景。

  他眉心不由一拧,淡淡地翻过一页书,道:“车里窄,只能坐下两个人。让他去良言那辆车。”

  狸奴这才听见车里还有摄政王,登时惊得一猛子跪下请安。

  这下他更不敢上车了,于是顺着摄政王的话头道:“是是是,车里只能坐两人,坐多了车马会走不稳……奴就去后面那辆车。”

  裴钧深深赞许他懂事,不枉他为了这梳头小奴,被嘉成讹去了十箱嫁妆。

  谢晏听他说车马会不稳,便担心肚子里的甜甜,自然不敢冒险。可他实在是有很多话想跟狸奴说,尤其是想学那个变花束的戏法。

  他看了看窗下的狸奴,又看了看身边的摄政王。

  谢晏伸手把裴钧一拽:“那五郎下去吧。五郎会骑马,我跟狸奴说完话就喊你回来。”

  裴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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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为什么?是我站的不够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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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老师,今天坚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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