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请起,朕受不得老师跪朕。”
宣沃俯身,去拉嵇雪眠的手。
嵇雪眠没有拒绝, 就像宣沃无数次牵着他,撒娇耍赖。
几个月不见, 隐约看得见少年天子龙袍下的蜂腰猿背, 宣沃正皱着眉,看起来忧虑重重。
“老师, 南疆的日子苦不苦?朕在宫里等的好难熬,盼着老师早点回来。”
嵇雪眠听到这话,看着已经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陛下挂念, 臣感激不尽。”
宣沃的眼角居然泛出泪花。
嵇雪眠抬起袖子, 轻叹一声,“陛下多大的人了, 还这般任性。”
段栖迟勾唇笑笑, “是本王回来的不巧吗,耽误了沃儿上朝?”
话音刚落,段栖迟便走上长阶。
宣沃只好捏了捏嵇雪眠的虎口, 放开他, 亦步亦趋跟上段栖迟。
嵇雪眠伫立在原地,站直了。
这么多天,嵇雪眠也是才听见段栖迟的声音。
嘶哑、低沉、透着夜不安寝的疲倦,对这阖宫上下,满朝文武, 狂狷的态度呼之欲出,难以自控。
宣沃说:“皇叔, 这场漂亮的胜仗,功劳非您莫属,朕代南疆百姓谢过皇叔。”
段栖迟慢条斯理道:“嵇首辅亦是功不可没,沃儿不要亏待了功臣,本王看,不如就让嵇首辅近些日子留宿宫中,他身子抱恙,不适合出宫独住。”
宣沃看向台下,他的老师站的笔直,像是一棵雪松,任风吹雨打,也绝不倒下。
“朕知道老师素来多病,皇叔不提,朕也正有此意。”
宣沃瞥了一眼御前太监赵禹,赵禹得到示意,宣布道:“陛下听闻摄政王和首辅大人回京,特意叫御膳房准备了宫宴,三天之后接风洗尘,宴请百官。”
“谢陛下隆恩——”
散朝后,段栖迟和宣沃寒暄几句,眼睛却动不动就看向嵇雪眠。
宣沃注意到了他这举措,直言不讳:“皇叔可是和老师有话说?”
段栖迟眼波转回来,矜贵的眉眼微弯,“确实有话说,但不是你能听的。”
嵇雪眠咬紧牙关,这个该死的孽畜、疯子,不管在哪都要占口头上的便宜!宣沃对那些龌龊事一无所知,这要是被捅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宣沃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阴晴不定,只是一刹那,就恢复正常,“朕也有话同老师说,不知道皇叔能否避让?”
目光灼灼,丝毫不惧地盯着段栖迟,甚至透露着一丝狠意。
段栖迟挑了挑眉,见小崽子不再掩饰,索性笑了一下,“好,那本王先去看看你母妃,嵇大人就暂时放在你这。”
宣沃拧了下眉毛,好像没太听明白。
“放……是什么意思?”
嵇雪眠脑袋都要炸开了,赶紧出声打断:“陛下有事和臣说吗?”
一听到嵇雪眠的声音,宣沃收敛了情绪,神色如常地说道:“老师,我近日得了个神医,请他住在宫里,等着给您看病呢。赵禹,先带老师回宫休息。”
顿了顿,像是怕嵇雪眠拒绝他,宣沃眨了眨眼睛:“老师,我真的好想你,你就留在宫里陪陪我,好不好?”
嵇雪眠心知,宣沃从小待自己极亲近,戒尺打了不下千次,仍旧爱黏糊着他,这语气也不是第一次从他嘴里说出来。
嵇雪眠想着,陪就陪吧,反正也要考察一下他的功课,如果学的不好,也有时间罚他。
“那臣就僭越了。”
至于段栖迟,一直定定看着他,一双如火灼然的眼睛都快要给他看穿两个血洞了。
嵇雪眠却是念着他前几天把自己折磨的要死要活,一眼都没看他,跟着赵禹走了。
段栖迟看着他的背影,气场突然就有那么点压抑。
因为那天的疯狂,嵇雪眠确实病了很多天,又清瘦了不少。
段栖迟这几天一直在后悔,可是世上没有卖后悔丸的,否则段栖迟先磕个一百粒。
说什么都来不及了,那天段栖迟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看见嵇雪眠对灵音笑的那么温柔,明明他从没对自己这样笑过。
心里生着气,特意去学了编手绳的手艺,好不容易编好了,还特别丑,又叫林渊打点了许多河灯天灯,献宝似的找到那人,一见到他的面,控制不住的醋意又涌上心头。
他没好脸色,嵇雪眠也不惯着他,两个人脾气一下子上来,管也管不住,最后段栖迟就只想对他来强的。
然后就逼着清高似雪的首辅大人修“欢喜禅”,一发不可收拾。
这么多天,段栖迟只想找机会和他道歉,奈何嵇雪眠根本见也不见他,段栖迟连他的面都碰不着。
今天进了城门,好不容易回头瞧了他一眼,就看见嵇雪眠待他的态度比冰雪还要冷上三分。
段栖迟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悔不当初。
宣沃对此一无所知,负着手,打量着他这位难以捉摸的皇叔。
“皇叔,老师他在南疆,身子还好吗?”
段栖迟缓缓转过头去看他,簌忽一笑。
“他很不好,病骨沉疴,怕是时日无多了。”
宣沃肩膀猛地一震,面上却保持着无虞。
段栖迟玩味地看着宣沃的表情,十六岁而已,倒是成了些气候。
还学会和皇叔抢男人了。
段栖迟拍拍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撇下直愣愣的宣沃,转身离去。
赵禹把嵇雪眠带到玄清宫。
玄清宫离御医院最近,曾经是某位太妃的住所,荒废多年了。
宫里有片莲花池,莲藕一片,院子里种了许多腊梅树,还没开花。
嵇雪眠刚一迈进宫门,眼前就是焕然一新的桌椅摆设,连茶具都是新烧出来的模样。
明摆着,宣沃早就替他准备好了玄清宫,倾尽宫里所能赠予室内修饰的极限,把这玄清宫修整的富丽堂皇,雍容典雅,就等着他住进来。
嵇雪眠心道,宣沃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对他不甚喜欢华丽装裱这种小事并不清楚。
倒是野生野长的腊梅树和莲花池他很喜欢。
不过也有另一种可能,宣沃并不在乎他喜不喜欢。
嵇雪眠觉得也讲的通,因为爱撒娇的宣沃也有蛮横无理的一面,有时候脾气一上来,和他那便宜皇叔一模一样。
嵇雪眠一想起段栖迟就觉得脑袋疼,现在可好,肚子也跟着坠坠的疼,不知道怎么回事。
赵禹提着金铸的华美鸟笼,里面装着一只稀罕的西域银丝白雀。
高冷的白雀并不多看一眼周围景物,闭着眼睛,缩脖子睡觉。
赵禹笑眯眯的:“自从大人离京,陛下就养了这小雀儿,吩咐等您回来,就送到您这儿,陪您解闷。”
嵇雪眠接过来,冷淡地点点头。
见嵇雪眠没什么反应,赵禹神神秘秘又添了一句:“陛下近来脾气暴躁许多,总是砸东西,大人心里有个准备。”
宣沃从小没有安全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嵇雪眠没把这当回事,嗯了一声,赵禹识相,迟迟才说道:“咱家还有一事……”
“赵公公,这位就是宣沃弟弟成日念在嘴边的嵇首辅吗?”
声音由远及近传来,说话的青年腿显眼的长,三步两步从宫街另一头走过来,身着墨蓝衣袍,束发玉冠,飞眉入鬓,神情不苟言笑。
青年这装扮,很像是一位嵇雪眠印象里的皇子。
先皇膝下比宣沃年长的皇子,一位是遣送若卢狱的反徒罪人大皇子,一位是血脉存疑寄养佛寺的二皇子,三皇子年少夭折,四皇子胎死腹中。
赵禹解释道:“嵇大人,这位是先皇太妃遗落在寺院里的二皇子宣懿,太妃把他送回宫后就殁了,因此,可证血脉纯正。”
嵇雪眠眯了眯眼,他和二皇子只有一面之缘。
二皇子在先皇故去之后才回宫,这可不算什么好事,看来是有心人扶持。
更何况,二皇子相貌仪表堂堂,沉稳可靠,既然能顺顺利利回宫,那就很有机会威胁到宣沃。
不过嵇雪眠面上却没有露出一点苗头来,也并不恐惧。
不管来多少个段栖迟一样的乱臣贼子,他都不会允许他们对宣沃造成半点威胁。
嵇雪眠弓了弓身,“见过二皇子殿下。”
赵禹笑起来:“正好,二皇子殿下也在,咱家就偷个懒,一并禀告了,明日陛下要请摄政王和嵇首辅去皇家寺庙祈福,太后的意思是二皇子也一起去。”
“本王不想让闲杂人等跟着去,赵公公,还请代我转告宣沃。”
段栖迟走过来,嵇雪眠眉心微跳。
他往玄清宫里瞧了一眼,啧了一声,“皇侄的品味一如既往的浮夸,不知道他老师就喜欢清苦的风格,对这些黄白之物没兴趣吗?”
赵禹面露尴尬,“这……”
宣懿恭敬道:“摄政王殿下。”
段栖迟此刻却是谁也不想理。
他只想把嵇雪眠拉进玄清宫里,关上宫门,谁也别想打扰他道歉。
可惜这只是个想法,嵇雪眠一时半会儿不会主动给他这个机会。
那就只能对不住了。
“赵禹,宣懿,你们退下,本王有事对嵇大人说。”
赵禹倒是不敢说什么,宣懿的眼神却在两个人身上转了好几转,沉默了片刻,轻缓说道:“本宫也想请教嵇首辅一些南疆风情,真是不巧。”
段栖迟定了定,突然笑了起来。
“确实不巧,因为嵇首辅先和本王约好了。你叫宣懿是吗?”
宣懿的容貌有一点太妃的踪影,英气、骄傲、盛气凌人,虽然寡言少语,看得出手腕狠辣,背后撑他的人很强大。
不知道是京城三位将军中哪家支持的皇子。
亦或是,三座将军府一起供养的皇子?
段栖迟在南疆时,曾经打探过三位老将军,确实有传闻他们找回了名叫宣懿的二皇子,准备捧他当新帝。
段栖迟头疼,吓走了小的,又追来个大的,记忆里,落水的宣懿曾被嵇雪眠救过一命。
嵇雪眠本来身子就不舒服,心里更加烦闷,准备关了宫门,谁也不见。
段栖迟敏锐观察到了,轻轻抬手,不知道从哪闪出来的林渊马上开始赶人。
嵇雪眠看见林渊才想起来,兰慎和庞英不知道把灵音带哪去了。
他只好吩咐:“林渊,把兰慎和灵音叫来。”
嵇雪眠这使唤林渊的语气异常熟稔,林渊照办后,他才后知后觉。
宣懿和赵禹眼神有异,不约而同地看了他一眼。
林渊摸摸鼻子,尽职尽责把两个人赶走。
嵇雪眠见人都走了,便要关宫门,段栖迟二话不说就挤了进来。
嵇雪眠没好气:“摄政王——”
“别叫摄政王,这又没外人,该怎么叫怎么叫。”段栖迟仗着脸皮厚,一把将他抱起来,紧紧搂着,抱进了二进院,路过石影壁,绕过华丽正殿,去了居住的后殿。
他抱得太紧,嵇雪眠也不想挣扎了,“不叫摄政王,难道叫畜牲吗?”
“叫阿迟哥哥?”段栖迟觍着脸笑。
“做梦。”嵇雪眠瞪他。
刚才还威风八面的摄政王段栖迟只能叹气,把嵇雪眠放在床榻上,跪下来,脱了他的鞋袜,细细搓揉着他冰凉苍白的脚踝。
“司伶,我错了。”
段栖迟本以为嵇雪眠会一脚把他踹开,然后冷着脸骂他畜牲,兴许还会阴阳怪气地说一句,王爷何罪之有?都是臣的错。
谁知道,嵇雪眠的眼圈却一下子红了。
他用脚重重踩住段栖迟的手背,清瘦的脚面白皙如玉,骨筋青蓝,好看的很。
段栖迟看着他从不见光的脚,不管看多少次,心中仍旧控制不住的猛跳。
抬头,段栖迟撞进那双盈着泪的丹凤眸,很是委屈。
“你错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