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晟说话的调子惬意舒缓,甚至带着点南方水乡的优柔,可在天吴听来竟与恶毒的诅咒一般无二,沉吟着抿紧嘴,背后的冷汗涔涔地落了下来。

  他当然懂得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是什么,自从三年前从玄霄阁中清理了盘古等一干守旧派,他与玄冥等高层便开始暗中接触朝廷要员,以弥补内耗亏空,寻求进一步扩张的可能。

  殊不知黎晟也正有此意,双方一拍即合,由梁国宫廷源源不断地为玄霄阁供应材料资金,而玄霄阁则通过灵武部与玄枢部为梁国提供士兵与傀儡武器甲胄,并将皇室的线人安插在阁中,这自然也包括了以“少昊”之名加入的黎晟。

  眼下玄枢部基本废置,灵武部诸多资历较老的阁员也随着风伯等人叛离了玄霄阁,双方之间稳定的天平逐渐倾斜,在梁国强大的压力面前,他已基本失去了谈判的资本。

  “那么,陛下希望我做些什么?”

  天吴嗫嚅半晌,终究压抑着道出了这一句,仰头迎上黎晟的目光,眼角微微发红。

  “阁下是深明事理之人,自然不难猜到朕想要什么,”黎晟好整以暇地收起柳叶刀,面上挂着轻松愉悦的笑容,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既然玄枢部无法再提供特制的傀儡武器,那么便不得不在灵武部的人员供给上作出补偿……方才提及的‘雷霆罡’,倒不失为一个补救的好办法。”

  “……可是,”天吴焦急得额角见汗,惴惴不安地道,“可是‘雷霆罡’尚未实验成功,服下增强药剂的人若非痴愚,寿数也必定无法久长,且此举消耗的珍稀药材不计其数,所作所为也堪称逆天而行……”

  “阁下何时变成了如此贪生畏死、废话连篇之人?”

  黎晟不等他说完便不耐烦地打断,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仿佛丝毫未将炼制药人的代价放在心上:“眼下朕只要结果,不问过程如何。若是无法在武械上满足需求,那便尽快在兵力上予以补正。否则,朝廷与玄霄阁之间的交易,也再无存续的价值了。”

  他如画般的眉眼间笑意森然,那与苏巽如出一辙的秋水墨瞳里,闪烁的却是贪婪的幽光:“朕这样说,天吴阁下可明白了吗?”

  “……是,请陛下容我返回玄霄阁,与丹石部阁员商议后,再将制作‘雷霆罡’的详细事项向您一一述明。”

  天吴面色青红相错,竭尽全力才按捺下拂袖而去的冲动,神情却已经极为难看,仿若暴风雨来临前天际翻卷的沉郁阴霾。

  他早已知道黎晟思维方式异于常人,却不知那人业已疯狂到如此地步,全然不考虑所作所为是否违背道义伦常,只消能达成目的,便不管不顾地加以施行。此时不过是玄枢部的武器供给出现困难,他便不惜铤而走险,以炼制药人相代,倘若未来再生出其他变数……

  兀自沉浸在思绪当中,他因此也未曾留意到黎晟若有所思的眼光,在他面孔上逡巡许久,直到最后一丝笑意消散殆尽,余下的唯有彻骨的冰寒与决绝。

  与此同时,枫潞城驿馆内。

  苏巽双眸紧闭仰躺在榻上,流泻的青丝铺了满床,元若拙坐在床侧,三指搭在他左手腕间,细致感受着指腹下脉搏的流动,不由深深皱起了眉。

  “阿巽他……怎么样?”犬齿狠狠切入唇角,力道之大几乎渗出血来,段云泱却恍若未觉,苍白的脸上写满无措仓惶,失魂落魄地立在一旁。

  “苏公子的脉象往来艰涩不畅,按之有轻微粗粝感,应属涩脉,”元若拙神情间染进些许忧悒,语调显得颇为沉重,“缚灵术与焰灵丹对他的身体伤害太大,纵使治愈了外伤也没有多少助益。加之化生散的余毒浸没,气血淤塞不畅,情绪动荡之下,便落得了心悸的毛病。”

  他抬眸看了看段云泱越发惨淡的脸色,心底微微不忍,斟酌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道:“苏公子此次心悸发作十分猛烈,心脉受损极大,短期内切不可大喜大悲,若再次发作,恐有性命之忧。”

  他忽然噤声,只因蓦地望见一行清泪从段云泱侧颊潸然而下。

  在元若拙的记忆中,段云泱少有悲伤情绪外露之时,可短短数日内他已经两度泪流,其中摧心断肠的苦楚,自然无从为外人道。

  心头又是怜惜又是酸涩,他忍不住起身轻拍段云泱的肩头,柔声安慰道:“少爷,苏公子这般并非药石无救,倘若日后悉心调养,数月内理应无恙……”

  “只是……数月吗……”

  段云泱长叹一声,忽然发力捂住了双眼,指节微微泛白,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若拙,你先出去吧,让我和阿巽单独呆一会。”

  “嗯,我就在隔间熬药,若苏公子病情有所反复,少爷你直接唤我便是。”元若拙咬了咬唇,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方才他已经施针为苏巽平复气血,想来一时半刻也不会生出什么变数,倒不如让段云泱自己冷静片刻的好。

  这厢他刚刚推门走出,门扉掩紧的刹那,段云泱却突然闷哼一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掩住双眸的手指缓缓放下,一轮血色的红晕已经悄然攀上了瞳孔周围,衬着色泽浅淡的眼眸,显得尤为凄寒。

  数月……太短了,实在是太短了。

  他不肯相信从生死边缘夺回的时光就剩下这一星半点,却也无法忽略那人惊心动魄的削瘦霜白。

  手指颤抖着抚上苏巽的面庞,那纤细到锋利的下颌缘几乎要将他掌心的肌肤生生割裂。垂落身边的手掌同样是软绵绵的,炽热的体温也捂不暖指尖的冰冷,他托着苏巽的右手抵在唇边,感受着冰凉突出的骨骼,喉头倏然迸发出撕心裂肺的呜咽。

  他不愿惊扰旁人,呜咽声显得极其细微,却饱蘸着歇斯底里的绝望,恍若从身体中生出了锐利的刀刃,外表并无异常,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唔……”

  床上的人忽地发出细弱的呻/吟,段云泱猝然抬起头,只见苏巽光洁的额上冷汗遍布,身子蜷作一团颤抖不止,似乎正忍受着强烈的痛苦。他试着伸手探了探那人左侧前胸,毫无意外地触及一手滚烫,只怕是化生散在失去意识之际仍不肯轻易放过,始终在苏巽体内作祟不休。

  眼角又冒出隐约的泪意,他取过悬在一旁的棉巾,温柔拭去苏巽面上的冷汗,又抵住他后心,缓缓输送了些内力过去。

  他平生最恨,便是眼前这种无能为力的感受。分明是自己最为爱重之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尽折磨形销骨立,而惶惶然无计可施。更何况,对于苏巽伤势的恶化,自己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若非他思虑不周口无遮拦,那人也不会……

  “叩叩。”

  正在他思绪纷乱近乎走火入魔的当口,房外却蓦地传来阵阵敲门声,紧接着见里间无人应答,那人于是径直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段云泱不愿惊扰了苏巽睡眠,慎之又慎地抽回手来,寒星般冷彻的目光随即投向来人,流泻出不加掩饰的愤怒。

  究竟是何人竟如此没有眼色,在这尴尬的时刻不请自来?

  “云泱,”来人淡淡启唇,声线娇柔却不软糯,竟是许久未露面的凌珂,“不知你此刻是否得空?我有些重要的事想和你谈谈。”

  段云泱挑眉,忍不住有些诧异,心底随之不可遏止地升起淡淡的烦躁。他不愿离开苏巽身边半步,却也同样不愿扰了他的安宁。思忖半晌,还是强自压抑下心头的怒气,朝着凌珂颔首示意,跟在她身后走出了房间。

  二人来到驿馆楼梯侧的回廊处,乳白的月华将人影拉得斜而长,微微摇曳,如同欲语还休的心事。凌珂嗫嚅了半晌,却不开口,段云泱记挂着苏巽的伤势,也不想与她耽误太久的时间,索性开门见山地道:“你有何话不妨直说,若是实在难以启齿,也不必在此浪费彼此的时间。”

  凌珂闻言怵然一惊,不禁怔愣了片刻,酸涩的滋味从心底一直扩散到鼻尖,身子轻颤,眼前登时一片朦胧。

  自从上次她失言数落了苏巽的“不是”,段云泱便再也没给过自己好脸色看,即使相对而立也往往不发一言。他们自幼最是亲厚,几时有过这样的生疏隔阂,她也并非没想着解释挽回,奈何他一心扑在寻找苏巽这件事上,对外界的种种变化,可谓是充耳不闻。

  那日她望见段云泱抱着苏巽回到客栈,虽然形容憔悴风尘仆仆,脸上的笑容却是长久未见的愉悦,仿佛他怀抱的不是那副病骨支离的身躯,而是一整个人间的烟火温情,那样纯粹而真挚,教人连出声打扰也于心不忍。

  她并非胡搅蛮缠之人,若是所希求期冀的感情无望,自然也不会歇斯底里地苦苦哀求。只是煞费苦心披挂而上的坚强自尊,都在那人冷漠的话音间支离破碎。

  盈着水汽的眼眸眨了眨,终究没让眼泪扑簌簌落下,她轻声开口,声音有些低哑:“烛阴的伤病,我或许知道救治之法。”

  作者有话要说:  摸摸凌珂小姐姐的头,不哭不哭,咱还有更好的,你看那边的裴殊小朋友是不是很不错呀?

  求收藏求评论!!!!爱你们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