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休想把我推开。”

  七个字轻飘飘坠落,在心湖里激荡起层层涟漪。

  苏巽依旧发着低烧,意识迷蒙,恍惚间将这句话在心底复述了好几遍,才勉强懂得了其中真意。

  自己曾经……想要推开他吗?

  胸口蓦地泛起一阵绞痛,记忆顿时不受控制地倒回,十余年前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倏然闪现眼前,那么清晰,那么强烈。

  彼时的段云泱还没有眼前这般宽阔挺拔的肩膊,修长的身型透出少年人特有的纤细,眉眼间也是一派柔软的狡黠。他就这般与自己盘膝坐在草丛间,絮絮叨叨讲着西域的奇闻轶事。

  “你听说过糖烙火烧吗?喏,就和我的手掌一般大,”少年稚气的眉眼间满是透亮的笑意,蜜色手指修洁匀净,“外壳酥脆可口,内里垫满了麦芽糖,咬一口能甜到人的心坎里去。”

  苏巽怔怔望着他,眼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羡慕与向往。他从有记忆开始就幽居在丞相府一方狭窄天地之中,连寻常市井的风光都未曾见过,更遑论异域的风土人情了。

  “可惜,我没办法离开这里,不会武功,又没有车马吃食,只怕走不了几步又得狼狈地溜回来。”

  他自嘲似的叹了口气,侧脸上却冷不防传来一阵温热,惊诧中抬起头来,正好迎上少年段云泱脉脉温柔的眼光。那人有些无奈,有些疼惜,伸出手指抚上他的眉心,轻而缓地揉了揉:

  “珣,你笑起来更好看,别总蹙着眉呀。”

  他的眼波暖融融又湿漉漉的,烫得苏巽一颗心酸涩地皱起,又忍不住感到羞涩与窘迫。略微不自在地别开眼,他嗫嚅着垂下头,洁白的耳垂晕红如蔷薇:

  “……以前从未有人这般唤我。”

  “哈哈哈,这有什么,齐国西边的蒺藜草原上,多得是名字冗长的外域人,我们都直接以名相称。”

  段云泱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笑容比天边的月色还要明朗灿烂:“况且你的名字多好听啊,我曾听中原的文人说过,‘东方之美者,有医无闾之,珣玗琪焉’,名为美玉,又是如此清丽的一人,如果不直呼其名岂不可惜了?”

  他说话不似梁国人温文含蓄,苏巽那里曾经被这般毫无避讳地夸赞过,一张脸顿时羞得通红,恨不能将脸埋进手间:“……你别胡说,我哪里好看了。”

  中原文化素来恪守的乃中庸之道,便是十分的溢美之词,也得在肚里雕饰斟酌,出口的赞美至多三分,尚且显得夸张赤/裸,更何况眼下那人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段云泱却犹如被燎着的猫儿一般,几乎要惊跳起来,声音中立刻饱蘸了十足十的真诚,堪比立誓之庄重:“我段云泱明人不说暗话,以上所述若是有半句虚言,便教这天际的惊雷将我劈成焦炭!”

  他是当真觉得苏巽好看,一张白皙无暇的面孔精致绝伦,修长的天鹅颈莹透如美玉,肩若削成腰如约素。面无表情时一双翦水秋瞳清润如水,而当那面上泛起笑意,两颊梨涡顿显,便如同冰消雪融春水漫流,直直勾魂夺魄到人的心坎里去。

  “珣,你可真是好看,我从未见过你这样好看的人。”

  段云泱毕竟年少,又在中原逗留的时日不长,好不容易鹦鹉学舌地掌握了几句古文急着卖弄,可真要描述些内心的真实感受,不免落入了词汇匮乏的窠臼,翻来覆去将“好看”这个词念叨了好几遍,忽而一拍脑袋欢喜地道:

  “今日夜深了,待明日我将你引荐给父帅和齐帝陛下,他们定会喜欢你得很。如若有了他们的支持,你想离开这丞相府,只算是小事一桩。”

  “可我离开了这里,又能去何处呢?没有人会陪着我的。”

  苏巽眼底燃起希冀的光,可很快又归于熄灭,他自幼孤零零地长养在这深闺大院中,平日里连个能说上话的朋友也没有,对外界的一切都不甚了了,突如其来的自由就成为了无用的财宝,空茫茫地攥在手心,却不知如何使用。

  苏丞相忙于政务早出晚归,丞相夫人也沉疴在身,常年缠绵病榻无从得见,府中的小厮更是对他有些诡异的敬重与畏惧,除了服侍日常起居外再无更多交流。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也因此逐渐习惯了孤独与幽居,相较于外界的未知风霜,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枯燥生活更让自己有安全感。

  他垂眸细细想着,也就没留神段云泱陡然伸出手,将他的十指包裹在掌心:“以后,有我陪你啊。”

  “今夜我从那么高的树上跳下来,你根本不会武功,还冒着受伤的危险救了我,”淡淡的潮热漫上他的脸颊,色泽浅淡的眸子里,神情却显得很是坚定认真,“从那一刻开始,我便认定你是我的朋友了。”

  “朋友……?”苏巽被这个词汇吓了一跳,一时想不到应对之语,痴痴地望着他,手指有些不自在地蜷了起来。段云泱却不愿放任他抽回手去,手指灵活地顺着指缝逐一钻入,将他的手掌扣紧:

  “既然已经是朋友了,你想去任何地方,于情于理我都该一直陪着你。”

  “你想去西域,那里正好是我的家乡,我最是熟悉,可以为你引路。陪你去吃好吃的小食点心,去逛外族商摊的奇珍异宝,去看沙漠绿洲,体会这人间是多么的奇幻有趣。”

  “你且等着我,等我禀明父帅,明日便来寻你。”

  心弦轻荡,一圈接着一圈的涟漪在清冽的湖面荡漾开来,晶莹的薄红染透了颊侧颈项,灼灼的热度几乎要将他融化,一寸寸消解在宁谧的晚风间。

  少年的许诺最是不可信,许多无非是心血来潮一时冲动的戏言,他却没来由地心生笃定,想要去相信,想要去践行。

  于是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字字铿锵:

  “好的,我等着你。”

  又如何想得到,这一等,便是十二年。

  期间他无数次地肖想,是那人遗忘了轻若鸿毛的承诺,亦或是遭遇了不为人知的变故,直到亲友故去,颠沛流离,一切都被时光淘换了模样,心心念念地经年之后再相逢,又被一句情谊浅薄的“前辈”击碎了所有残存的侥幸。

  若要称心中无恨,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

  从迷乱的回忆中抽离,苏巽眼角的泪痕干凝,眸中的情绪冷了下去,带出微微的凌厉:“说来可笑,我何曾推开过你?”

  都说人生病时最易忧思郁结,此时他心中情绪翻覆一发不可收拾,竟是越想越气,究竟是谁一声不吭地先离开,又是谁苦苦守着曾经的约定,在重逢的那日又从一潭死水里激起波澜?

  沉寂已久的心蓦地剧烈跳动起来,皮开肉绽血液迸流的创痛,个中滋味又岂是甜言蜜语能够轻而易举抹去的?

  “阿巽,我不是这个意思……”段云泱还沉溺在情绪中不得出,冷不防发觉他脸色骤冷,不由一时慌了神,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自然知晓自己以往太过粗心大意,对你保护不周,害你独自受了这么多罪,以后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心口的绞痛愈发强烈,苏巽只觉得头疼恶心汹涌而来,眼前一阵阵发黑,怒意却依旧灼烧不休,索性一把推开了段云泱靠过来的长臂,半撑起身体:

  “你根本就不明白……莫非你以为,已经铸成的错误,单凭几句温言软语就能挽回么?我想怎么做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又有什么权力置喙?”

  段云泱闻言一愣,毕竟苏巽素来清冷自持,鲜少有如此发怒失态的时刻,对自己尽管略显疏离,却始终是和煦温柔的。在他看来,这样的疾言厉色未免来得太不寻常,仿佛有什么重要的细节被生生忽略,如今暴露在眼前,牵扯出鲜血淋漓的伤痕。

  他艰难启齿,语音晦涩:“阿巽,你究竟在气些什么?我自问向你袒露心迹以来,凡是从无半句隐瞒,若是方才我说错了话,你只管怨我怪我,我绝不会有半分不忿。可眼下我不过是想与你一道承担,这样又何错之有?”

  森冷的刺痛如利刃呼啸而至,苏巽呼吸一滞,身子轻颤,连亵衣滑落肩头也浑然未觉。

  他实在是痛得狠了,冷得很了,积年的期待在时光的苦熬里以干涩成了残渣,不再胆敢接受任何倏忽而至的如火热情,便是深植于心的那人也不能够。尤其生死不能为己掌控的情形下,他更没有任性妄为的权利。

  费尽心思安排好了一切,又被那人蛮不讲理地横加破坏,加之无解鸩毒般的刻骨思念经年浸淫,这股忿恨失望便愈发不可遏止。

  见苏巽垂眸不语,衣襟散开,上身的被褥也被推到一旁,段云泱心头一跳,唯恐天气寒凉教他着风受凉,当即也顾不得继续辩解,抬手想为他整理衣襟,却没想到苏巽反应奇大,近乎凶狠地一把拽下他手臂,再当胸猛力一推:

  “别碰我!”

  段云泱一时收势不及,被推得躺倒在一旁,存放在亵衣前襟的某物便悄然从他怀中滚落了出来,停驻在二人之间的被面上。

  只见那是一枚色泽幽深的物事,由两束鬓发交/缠编织而成,虽然做工粗糙,却显得很是质朴可爱。

  苏巽霍然瞪大了眼——

  这竟是那日段云泱在香兰院为自己挽就的同心结。

  作者有话要说:  yy我跟你说,撩完就跑是最大的罪过了,就算是有特殊情况也不能轻易原谅啊~

  而且人生病的时候最容易翻旧账了,所以哄老婆依旧任重道远哦!给你加油!

  ps作者这几天真的忙到飞起,两天加起来没睡到10个小时,已经尽全力在更新了,希望各位能多多理解包涵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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