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天良夜不多时,总负了人间风月。

  随着时间推移,浓墨般的暮色逐渐变得稀薄,东边的朝日带着初升的活力喷薄涌现。

  原本静谧的朗京城从沉睡中苏醒,休憩的人们纷纷整装而出,再度开启一天的劳作。

  而段云泱醒来时,早已日上三竿。

  常年习武和职业生涯使得他对外界刺激异常警觉,即便是睡得深沉,也能瞬间清醒进入战备状态。

  像此刻这般意识迷蒙,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的状态,倒是不知多久未曾出现过了。

  紧闭的双眸缓缓睁开,一点点适应眼前明亮的光线,神思逐渐回笼,他隐约记得,昨晚似乎做了个漫长的梦,没来由地回忆起了年幼时参加梁国宫宴的时光。

  梦中依稀见到了什么人,但不论他如何努力回想,却怎么也记不起那人形貌,倒引得额角牵扯着发痛,忍不住闷哼出声。

  “段公子,睡醒了?昨夜休息的可还好?”

  头顶忽然传来微哑的嗓音,段云泱惊讶地抬起头,只见苏巽坐在床前一张软椅上,正笑吟吟地瞧着他。

  他仍穿着昨夜初见时那身青色薄衫,长发用玉簪束了个简单的髻,任由几缕发丝垂落在光洁的鬓边。

  不知是否是室内光线较暗的缘故,他眼底似乎有淡淡青灰萦绕,面色也比前一晚显得苍白了些。

  段云泱注视着他,不由嘴角邪气地一勾,轻笑道:

  “最难消受美人恩啊,莫非无璧公子一直尽心尽力地看护着在下,连休息都没顾上?这气色不佳的样子,我看着都心疼呢。”

  “左右不过身体抱恙,公子多虑了,无璧乃一介清倌,若要陪夜,只怕是另外的价钱。”

  苏巽对他的调侃丝毫不着恼,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来,走到桌边,“您若已经休息好,不妨早点下床来尝尝这鲜虾云吞,免得平白损了滋味。”

  美食的诱惑使段云泱瞬间来了精神,一骨碌从床上爬起,随意披上外衫,趿拉着鞋来到桌旁坐下。

  昨天污损的垫布早已更换,上置的檀木托盘中,一盏紧盖的青花瓷钵格外醒目。

  他迫不及待地掀开盖子,刹那间浓郁的鲜香便充满了鼻腔。

  钵中汤汁浓稠,呈现出诱人的淡金色,十余个鲜虾云吞在汤中浮沉,雪白中透着微红的虾肉鲜嫩无比,虾身外包裹的面皮同样剔透如水晶。

  几星细小的葱花漂浮在暖调的汤面上,色调对比鲜明,更增添了美感。

  接过苏巽递来的汤匙,他先抿了一小口浓汤,待那软滑鲜糯的触感浸润咽喉,便毫不客气地开始了大快朵颐。

  苏巽将时间掌握的刚刚好,云吞在瓷钵的保温作用下不凉不烫,恰恰是最适合入口的热度,这更加快了段云泱的速度,只用了半盏茶的功夫,满满一碗云吞已然见底,他还不依不饶地将面汤也舀了个干净,这才悠闲地靠坐在椅背上休息。

  “味道当真鲜美,想不到一碗小小的云吞也能达到此等水准,又或者……”

  段云泱笑得灿烂,仿佛要从眉眼中绽出花来:“无谢楼并无餐饮营生,此刻也不是饭点,能有闲情逸致为我烹制早餐的大厨,不会就是无璧公子你吧?”

  口中不饶人,双手同样不安分,话音未落便伸手去揽那人腰身。

  苏巽适时拍掉他不安分的手掌,从怀中掏出块手帕递过去:“您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只不过吃饭最好当心着些,若是花了脸,想必再多的俏皮话也无人问津。”

  段云泱接过手帕也不擦嘴,而是径直揣入怀中,取出自己的另一块代劳:“无璧公子这话可是在嫌弃在下?昨夜你胜过慕鸾姑娘之后,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这就得问问公子自己了。”

  苏巽的目光状似无意地从他光洁的右臂掠过,嘴角无奈地弯起:“无璧倒是想和公子秉烛夜谈,奈何公子不走寻常路,没聊几句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那我这白费功夫的愤懑,又能向谁倾诉呢。”

  “……是么?那还真算我的不是了。”

  暗自提息运转一周,确认身体并无任何异样,纵然仍觉得有些纳闷,段云泱只得颓然摇了摇头。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眼见着已经快到正午时分,无谢楼的来宾早已离开得七七八八,段云泱也不再过多逗留,穿戴洗漱完毕,便向苏巽辞行。

  元若拙早已由小厮领着等候在门外,见段云泱终于不紧不慢地从雅间里走出,立刻激动万分地迎了上去,大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深情厚谊。

  段云泱怜爱地拍了拍他的头,神情悲悯得仿佛慈父教子。

  苏巽于是一路送着主仆二人下楼,直到在无谢楼门口福身道别。

  出了大门,段元二人登上前来接应的马车,一行人向着城西段府缓缓行去。

  见四下再无旁人,元若拙这才长长吁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总算是出来了……小侯爷,您的要事可有着落了?”

  段云泱点点头,长眉轩起,神色微凝,他在玄霄阁的身份,元若拙并不知晓,此刻也不便说明。

  虽说昨夜慕鸾不请自来,扰乱了他的计划,却也足够让老李将所知的情报阐明,再从沿街的窗边离开。

  倘若老李所言非虚,一年前,烛阴、少昊在执行刺杀任务的过程中,并未向外界透露半点风声,知晓他们行踪的,唯有直接隶属的玄霄阁高层。

  那么最终导致信息泄露、任务失败之人,只可能是阁内成员,这样一来,不论是失踪的烛阴、对接的阁员甚至是“身死”的少昊,都不能排除嫌疑。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特别值得在意。

  玄霄阁成员执行任务时不以真实面目示人,辨认身份仅仅依靠标有代号的令牌,熟悉的人或许还可以通过声音体形得知。

  老李在那次任务前和烛阴少昊从未谋面,却在与他们对接任务时,感觉二人的身形十分相似,若不是有令牌区分,简直难以辨别。

  他初入玄霄阁时,由烛阴带领着执行了好几次任务,所以相对熟悉,而对少昊只是略有耳闻,从未当面得见。

  那么,烛阴少昊身形相似的事实,除了与二人皆相识之人,就只有他们彼此知晓,甚至有可能,其中一人尚未意识到这件事有何不妥……

  如若果真如此,那身死之人与失踪之人究竟是谁,孰真孰假,仍未可知。

  一阵恶寒不由窜上脊背,他细思恐极,忍不住闭上眼,掩去眸底汹涌波澜。

  那手持长剑的坚毅身影不断闪现在脑海当中,哪怕连天吴都提出了质疑,他内心深处却始终不愿相信,烛阴会做出任何愧对玄霄阁之事。

  马车颠簸,怀中有什么柔软的物事在晃动震颤中跌落。

  段云泱抬眸看去,这才发觉先前塞入衣襟中的手帕,不知何时掉落了下来。

  他伸手拾起,柔软的缎面与指尖摩挲,触感微暖,仿佛还带着那人身体的温度。

  在自己意识到之前,他已经捧起手帕,送到鼻端轻嗅。

  丝丝缕缕清浅幽雅的淡香传出,恍惚间似有一人踏月而来,气度高华,渺远清冷,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无璧……当真是个妙人呢。

  心中的阴霾没来由地裂开一丝缝隙,他嘴角泛起涟漪,手指将锦帕渐渐握紧。

  目送着段云泱与元若拙走远,苏巽令小厮掩上大门,自己则前往地下暗室。

  叶知蘅见他走近,将堆满瓶瓶罐罐的石台略微理了理,便迎了上去。

  昨夜二人取得酒壶酒杯残片后,便一直试图检验出其上酒液的成分。功夫不负有心人,尽管过程艰难,他们仍是排除了多种可能,查清了酒中毒素。

  “慕鸾姑娘带来的酒中,含有迷/幻/药和吐真剂,她似乎想要从段公子口中问出些什么。至于酒壶的构成,和大人所料无二,正是一侧含毒,一侧安全。”

  叶知蘅抹了抹额角的细汗,沉声说道。

  苏巽颔首,淡淡道:“酒中含有迷/幻/药,她似乎并不想取走段四性命,只想在问得消息后让他忘却发生的种种。说是妇人之仁也可,对方尚未确定嫌疑也有可能,她的身份查清楚了么?”

  叶知蘅摇了摇头,叹气道:

  “只知道她是妙珠楼的歌妓,自幼父母双亡,三年前被花妈妈带回楼中,凭借美妙歌喉与酿酒技艺逐渐成名,仅从这些看来倒是没什么异常,社会关系上尚且算是干净,除了青楼的常客外,也和外界没什么其他交集。”

  “若从明面上得不出结论,便只能亲自前往查探一番,群芳宴结束后,前来参与的男女们何时会返回来处?”

  “约莫两三天时日吧,大人您是想……?”

  “嗯,”苏巽执起玉杯,墨眉微蹙,“贸然行动难免打草惊蛇,不妨等慕鸾姑娘安置下来,我自行前往妙珠楼一趟,为昨夜的无礼请罪,免得坏了无谢楼的名声。”

  三日后。

  “咳咳咳……”

  梳妆台前,苏巽正准备将易容膏涂抹上脸,胸口陡然间有些发闷,气息淤塞,忍不住一阵剧烈咳嗽。

  叶知蘅在一旁帮他顺着气,神色显得甚是凝重。

  这几日苏巽休息不足,体内的余毒又有发作的迹象,尽管昨夜已经施针治疗,却依旧未能完全控制住。

  眼下若要强撑着去妙珠楼,怕是让人放心不下。

  “大人,您毒伤未愈,这件事也不急于一时,不如等到身体状况好些再去?”

  “……不,迟则生变。”苍白的唇紧抿,苏巽断断续续地道,“慕鸾姑娘这次试探算是彻底失败,她背后之人心思叵测,难免会下手处罚……咳咳……”

  说着他再次试图去抹易容膏,叶知蘅实在看不过眼,伸手拦了下来:“易容膏对身体有害,您现在无法用内息护体,引发了毒伤该如何是好。不如您就戴上斗笠遮掩形貌,有我跟随在侧,想来不会出什么问题,这样可好?”

  苏巽咳喘不止,霜白的面颊泛起潮红,险些连眼泪也呛了出来,哪里还有余力反驳,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种,身娇体软易推倒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