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兔儿爷>第21章 第 21 章

  生颐倚着桂川的墙,依稀听得到院里锣鼓喧天,伴随着琴茶熟悉的腔调,八年了,他的声音没太变化,又柔,又轻,但是很有力量。只不过现在更成熟了,少了少年的青涩,多了一点儿稳重在里面。

  记得琴茶第一次上台才八岁吧,奶声奶气,声音还紧张地颤抖,仿佛稍微一用力,喉咙就要扯破似的。现在啊,他早就是能独当一面的班主了。听说了,琴茶是全北平,甚至全国第一流的花旦,但是也听说了,听说他...给日本人唱戏。是个卖国贼。

  信吗?生颐其实也不信琴茶会卖国。琴茶温柔,随和,但是正直,明是非。他气的只不过是,只不过是琴茶怎么能和别人走的那么近,叫的那么亲密!

  兔儿,兔儿,这是他才能叫的!六岁那年的兔儿爷是他粘的,每一年的兔儿爷是他送的!在战场上,他拼命也护着怀里的兔儿爷不被摔碎,只为了能给他带回来。琴茶喜欢,他记得,他一直都记得。

  有别的人叫他兔儿,有别的人听他唱戏,有别的送他东西。

  自己被置于何地?

  真是造化弄人,说出去也是天大的笑话,生颐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连进桂川听戏的资格都没有了。

  生颐苦笑了一下,点了一根烟。最初抽烟是琴茶教他的,琴茶靠嗓子吃饭,按理说不能抽烟。但是琴茶说,抽烟能让烦闷减轻。那年琴茶不过十七八岁,生颐笑着说:“你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烦闷。”琴茶说:“你是富家子弟,当然不懂。”

  那年年末,琴茶的师父去世。琴茶默不作声地把一切安顿好,从此之后十来年,把桂川打理得风风光光,班主当的有模有样。

  后来生颐接管了家里的生意,才知道琴茶的苦闷哪里来,那是命运使然,把一切使命和责任强加于肩头。

  琴茶不怎么抽烟,多数把烟点着了,在指间把玩一阵便掐了,连同他的所有烦躁和苦闷一起熄灭。

  现在琴茶还抽不抽烟呢?生颐想。

  “吱呀”门开了,生颐一惊,手里的烟险些掉了,定睛一看发现是守安时,才松了口气。

  “怎么?洪少爷来了不里边儿请?”守安一半挑衅一半玩笑地问,显然已经不大生气了。

  生颐把烟掐了,道:“怎样?怎样…?兔儿他,他还生我气?”

  守安笑道:“我哪里知道?”

  生颐急了:“什么话,他到底还生不生气了?他现在怎样?”

  守安也严肃起来:“生颐哥,我是真不知道。师兄那个人,你也不是不知道...”

  琴茶是戏子,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控制情绪是基本功。琴茶这一点无可挑剔。他总是带着一副微笑的,云淡风轻的表情,不轻易发怒,不痛哭流涕,偶尔面对生颐的时候才开怀大笑。

  离两个人闹别扭已经过去一个多礼拜了,正如守安所言,琴茶确实没什么变化,该唱戏唱戏,该练功练功。一郎还是每天都来听戏,琴茶待他也如平日,唯一一点不同,便是琴茶现在不和一郎出去了。

  以前一郎经常邀请琴茶去做客,两个人志趣相投,攀谈甚欢。现在呢?一郎来听戏,琴茶也不会撵他走,两个一如既往说说笑笑,但是提到去做客,琴茶总是推辞。

  “你有话给他说吗?”守安问。

  生颐摇摇头:“我.....有....嗯.....也没有,也没什么....”他正要说什么,桂川里声音突然停了,生颐拍拍守安的肩,向里面努了努嘴,:“你师兄唱完了,估计快出来了,我先走了,改日细说!”

  “哎,哎你不是说有话要说.....?”生颐无视守安的喊声,一溜烟儿就跑了。

  生颐这几天有点烦。爹的身体有些好转,便开始催他结婚。

  十年前家里就在催了,这几年局势不稳定,本以为家里就此算了,没想到爹又想起这一出了。

  洪老爷介绍的不是别人,正是以前他生意上合作伙伴的千金,也就是李书扬的老师,吴家大小姐——吴天娇。

  两个人平时关系不错,但没到谈婚论嫁那一步。两个人是出生入死的战友,是在抗战第一线的同事,但不会成为夫妻。可是洪老爷不这么认为。他眼中,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有两个人亲密无间却只做朋友的道理。

  “爹!”生颐哭笑不得,“北平兵荒马乱的,我哪里还有心思结婚!”

  洪老爷对这种想法不以为然:“依我看啊,这仗没个十年八年打不完!你年轻的日子有多少啊?仗打完了,你也五六十岁了!还结什么婚?还有谁家的姑娘嫁给你?结婚能耽误你多少时间呐?说句不好听的,哪天你战死了,洪家怎么办?就这么完啦?绝后啦?你让我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

  生颐哭笑不得:“爹,这个时代生下孩子,不是让他活受罪吗!好歹也得等战事平息了,让您孙子安安稳稳地出生啊!”

  洪老爷道:“你懂什么!这是曲线救国!他生下来,若是北平还不太平,就从小教他打仗,用枪!你们这一辈打不完,下一辈接着打。”

  生颐没有办法,那个“曲线救国”的歪理更让他觉得好笑。他左耳进右耳出。洪老爷便动气,一动气身体便受不了。生颐好说歹说又把他劝住。他一安稳了,便又开始劝生颐结婚,反反复复没完没了。

  生颐想找琴茶,让他想想办法。琴茶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是非常明事理。可是谁知道,琴茶这个拧脾气,到现在也不原谅他。

  琴茶的脾气他不是没见识过。他小时候亲眼见师父把琴茶打到满身血痕,琴茶也紧咬着牙一动不动。后来生颐才知道,琴茶因为看到一个客人在台下捣乱,唱完前脚下了台后脚就和人家打了一架。师父让他道歉,他实在太倔,所以挨了一顿打。

  算了,琴茶既然又不要理他,父亲那边催得紧,生颐只好应付着和吴天娇碰面。

  吴天娇各方面确实不错,论家境,虽远不如洪家,但也是门当户对。论长相,浓眉大眼,身材苗条。论学识,是天津一所中学的教书先生,这几年又主动投身于抗战中,负责内部的情报工作,可谓是有勇有谋。但是生颐对她的感觉,总差那么一点。

  又被迫到福香阁见面,生颐也记不清这是这周第几次两个人“约会”了。吴天娇看他来了,笑着朝他点点头“来啦?”

  生颐叹了口气,也疲惫地笑了一下。最初两个人讨论的话题无非是局势怎样,仗还要打多久,日本人怎样,英国人怎样....渐渐的,话题都聊完了,俩人大眼瞪小眼了两天,只得扯些有的没的家常。

  吴天娇说她教的学生是怎样的,天津有什么好玩儿的,邻居家的猫猫狗狗是怎样的。生颐说他最早是怎样和琴茶认识的,琴茶又是怎样当上班主的,他和琴茶又是怎么吵架的。他偶尔还会说自己的事,小时候怎样的调皮,读书时怎样的懒散,刚接手家业时怎样的手足无措.....他说这些时,吴天娇的眼睛亮亮的,满是笑意,夹杂着一丝看不透的情绪,那种眼神,琴茶也有。

  生颐还是没能跟琴茶说上话,北平说大不大,两个人经常遇到,狭路相逢,一个便别过脸去,一个低下头,都装不认识。两人顺路走在道上,前面的人走的飞快,后面的就故意一路磨磨蹭蹭,总之谁也不搭理谁。

  琴茶没少看见生颐和吴小姐进进出出,心里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曾经觉得最难受的事莫过于生颐不能回来,但现在生颐回来了,还带了个人回来,他的心里更难受了。

  他问李书扬:“那是你老师?怎么天天和生颐在一起?”

  李书扬“嘿嘿”一笑,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生颐哥的未婚妻啊!”

  “什么?”琴茶愣住,“未婚妻?”

  “对啊,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是不是?”

  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这就是你琴茶守了八年守来的。

  难受?难受什么呢?如果是他的好兄弟,也应当为他高兴,更何况,现在两个人早都恩断义绝,生颐怎样都与他再无关系!他才是观众,生颐才是角儿,演着与他无关的,比翼连枝的故事。

  琴茶觉得有点冷,他想回屋里,转头问李书扬“春天什么时候来?”李书扬莫名其妙:“现在就是春天。”

  怎么还是身处严寒?

  哦,生颐的衣服也披到别人身上了。

  从此之后没有人会想起他有没有在冬至吃饺子,没有人会在意他只穿单衣冷不冷。

  民国七年后的那段时光,是场梦吧。

  因为曾经一起活过,就要花一辈子的时间去忘记当时莫名的心动。

  这位小姐该合他心意吧,他不像当年了,用约会的功夫给他剥螃蟹和虾仁。那顿海鲜是什么味道,琴茶忘了,他只记得热气氤氲中生颐眉眼带笑。

  早该结束了,两个人的相逢本来就是闹剧。如果琴茶也是个少爷,倒能和他齐心协力做一番事业,或者能和他并肩作战,奔赴沙场。能在他结婚的时候大大方方站在他面前,祝贺他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而他只是个戏子,只能在北平不起眼的角落,唱着无人在意的戏。偷偷地多看一眼,在金色牌匾下眉如墨画,英姿飒爽的洪家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