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兔儿爷>第7章 第六章

    生颐说是和琴茶商量,倒不如是和琴茶道别,他的态度很坚决,说了一堆道理,琴茶一句也没听进去。

  琴茶不否认自己是个没眼界没胸怀的人,他不像生颐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抱负,只求自己和生颐苟全性命于乱世罢了。

  生颐还在铿锵有力地说着什么,琴茶听不进去,他把筷子一摔便走了。

  生颐连忙追出去,他觉得这次琴茶是一时半会哄不好了。

  琴茶性格是极度极度温柔的,只有对生颐,他是会发火的,而且是须要发一些火的。

  他是戏子,是桂川最小的那一个,他有脾气,可是有脾气又如何呢?他不能朝师父发,不能朝师兄发,更不能朝客人发。这么多年来,再暴躁的脾气也都磨没了,反而学会了忍气吞声,而且在那个江南小镇出生的琴茶,本来就没多少脾气。

  但是对于生颐,他必须发些脾气,好叫生颐明白他的心意。

  小时候生颐和他溜出去放风筝,一转眼,生颐不见了,好大的山坡,那么多高大的树木,哪里还有生颐的影子。他怕生颐把他丢在这里,更怕生颐出了什么事,他边哭边叫生颐的名字,满山坡寻找生颐的影子。忽然,背后“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从树上掉下来了,琴茶连忙跑过去一看,竟然是生颐面朝地摔下来,此时躺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了。琴茶吓坏了,慌忙想把生颐拉起来“生颐,生颐,你没事吧,生颐”

  不料,生颐双手护在身前,浑身泥土地挣扎着爬起来,“你没事吧”琴茶又惊又怕,拉着生颐想看看他有没有受伤,生颐却神秘地一笑,琴茶还没反应过来,生颐便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里面是几枚晶莹的鸟蛋“哇,还好没摔碎,看,漂亮吧,我刚才无意中看到的,就知道你喜欢漂亮的东西,专门给你掏的,我还是第一次上树呢,喜不喜欢,喜欢的话以后我经常给你掏…”

  不等他说完,琴茶却先发起脾气来,他带着哭腔说“谁让你去掏鸟蛋了!谁稀罕了!上树多危险,你吓死我了!”生颐拉过他的手,“好啦好啦,你瞎操心,我怎么可能出事,我还要保护你,把所有你想要的都给你呢”

  琴茶以为只是岁数小,生颐才会不明白他的心意,没想到长大了生颐也还不懂他。

  生颐有次失踪了一星期,头两天琴茶还在耐心地等,等生颐来找他。后来耐不住了,骗师父说腿拉伤了,没法儿登台了,却偷偷从后门儿溜出去,守在洪家门口,远远地瞧了一天半,也不见生颐的踪影,后半天是因为他中暑晕过去了,他昏了好半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桂川的旧床上,他宁可昏过去不要醒来了,他不知道生颐究竟怎么了,一晃四五天,了无音讯,如果生颐出事了,他会着急死的,如果是生颐不想搭理他,或者忘了他,他会难过的。无论哪一种,对他来说都不是好的结局,他后悔,后悔平时没找机会把生颐问个明明白白,问问他琴茶在他心中到底算什么。

  琴茶就这样昏昏沉沉,忍不住流下两行泪来,在泪光氤氲中,他看到自己床边的柜子上摆着一排兔儿爷,从五岁起,生颐每逢中秋都给他送一只,当年床头摆了七只,一只不少。

      他把生颐给的一切都当作宝贝,可生颐又将他置于何地? 

       ……

  “兔儿,兔儿”怎么是生颐的声音,自己是死了吧。

  死了也好,来世投胎不要再遇见生颐了,这个总让人牵肠挂肚的少爷。

  ”师兄,洪少爷来看你了”

  嗯?琴茶猛地睁开眼,生颐的面庞在他眼里晃了一下,慢慢地变实了。

  不等琴茶问,生颐便主动坦白“我和我爹去上海了,喏,给你带了套西装,我爹还不知道呢,是我用奶奶给的钱偷偷给你买的,你看,好不好看。”

  琴茶张了张嘴,他想哭想骂想让生颐滚出去,他需要用一些恶毒的话把他这几天延绵不绝的忧虑和牵挂全部发泄出去,但他只是别过脸去,不再看生颐“你走吧”他说。生颐莫名其妙,他只知道琴茶生气了,却不知道琴茶那湿漉漉的长睫下编织了多少个相思的梦。

  琴茶真正骂出口的,还是十八岁那年的时候。洪家给生颐介绍了另一户的小姐,品行端正,知书达理。生颐在琴茶屋里踱步,提起这档子事儿来。“那你去吗”琴茶不好多说什么。“不一定”生颐躺在琴茶床上,把手枕到后面“你搽了什么吗,好香”琴茶没有理他“还是去吧,娶个好姑娘,早点成家。”“那你怎么办?”生颐问。琴茶的心跳一下子紧了“什么怎么办”“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家?”琴茶卸妆的手停顿了一下“哦,我不急”

  他说着想让生颐成家,但是第二天看生颐果然没有来听戏时,琴茶的心还是空荡荡的。他咿咿呀呀地唱起来,被纠缠陡想起婚时情景,算当初曾经得几晌温存。我不免去安排罗衾绣枕,莫负他好春宵一刻千金。这出戏是他专门想唱给生颐听的,可是….罢了罢了,唱了十来年,他不还是不懂吗。

  傍晚了,生颐也没来。大概是玩的很尽兴吧,那姑娘是读过书的人,生颐也颇有学问,大概是情投意合了…他们会成亲吗,什么时候呢,生颐会叫他去唱戏吗。

  琴茶越想越难过,罢了罢了,缘分就这尽了好。北平今晚的月亮可真亮啊,洪家那里,永远花好月圆,桂川呢,只不过得到半点的清冷月光罢了。

  “兔儿”生颐的声音冷不丁的响起,吓了琴茶一跳。

  生颐平淡的说“约会回来了和那位小姐还玩的尽兴吧。”

  “没大留意,你知道我们去的哪里吗?”

  琴茶没有搭理他。

  “悦合楼,你知道吗,那里的海鲜是全北平,甚至全中国最好的。我给你带来了”

  说着,生颐身后的仆人提着几个精致的木盒木桶过来,一打开,热气和香味瞬间溢满了整个院子“今儿一早我们少爷便去了,足足六个小时,他没正眼瞧那位小姐,他把这盘虾都给你去了头,螃蟹也剖开了,那几只扇贝也去了壳…少爷又吩咐我们热好了给您送过来…要不是为了给您带这些回来,少爷才不会去悦合楼,路太远了,少爷坐汽车去都要好久…”

  琴茶很愤怒地丢下一句“你总是不懂别人的心思。”像是说那位小姐,其实在说自己。

  他甚至在想,是不是这次他也须发通脾气,好让生颐留下来呢,可是他的直觉又告诉他,这不像几颗鸟蛋,一套衣服一样,不是简简单单能发脾气就可以解决的,他得尽快想办法来。

  天逐渐凉了,琴茶罢工一周了,他极少罢工的,除非身体特别不适——然而这种情况,一年也赶不上一次。旁人疑惑,却也不敢问,他们知道,戏这东西,是催不得的。至少琴茶的戏是催不得的,全靠感觉,大家面面相觑,也只得无奈地摇摇头。桂川一关门,北平的荒凉又重了一份,亡国的气氛把每个人压得喘不过气。他们的印象里,桂川是不会因为战乱而受丝毫的印象的,因为——日本人也是要听戏的,且是极度爱听戏的——有个日本人,个子不算太高——日本人都不高的。但是长得很好,眉目之间都是英气。他几乎天天都要来的。

  琴茶把自己关在屋里,考虑着怎样能把生颐留住——不然和他一起走吧他摇摇头,不行,战场上是唱不了戏的,他不能过没有戏的日子。

  想到这,他忽然明白了些,为什么生颐会对国家有那么深的感情,正如同自己对戏一样,虽然只是个没有生命的概念,但是在心里却是重中之重。

  琴茶想了很多办法,但是都被他很快地否定了,他最后还是觉得去找洪老夫人一趟最为合适,现在能和他感同身受的只有她了。

  可是,要和洪老夫人开口谈何容易,且不说怎么说服他,但是怎么开口不会让老夫人把他赶出去,就足够让琴茶想很久了。

  正想着,外面突然传来消息,洪老夫人病重!

  洪老夫人本来身体就不大好,知道了生颐要走的消息,一着急,病得更严重了。城门把守太严,上等的药进不来,老夫人送不到城外的好医院去,洪家人第一次犯了难。

  琴茶明白自己绝对不该这个时候再上门商议生颐的事了,他只能另寻办法。

  不能找老夫人,找找生颐的兄弟商量这个事,总归可以的吧。

  大少爷十年前就因为贪玩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死了,看来只有找二少爷了。

  琴茶遇到二少爷的时候,他刚从青楼里出来,喝了不少酒,整张脸通红。琴茶见了他,拱手叫了声“洪二少爷”二少爷见他,只是像见了一个奴仆般的,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就像琴茶是他家的某个奴隶一样,不过,在他眼里,全北平人民都是洪家的奴隶。

  琴茶还没开口,二少爷便径直想走,琴茶连忙拦住他,“怎么”二少爷不耐烦,他只有对于青楼那些姑娘的甜言蜜语才有点耐心。

  琴茶干脆开门见山“三少爷要去参军,可不能让他去啊”

  琴茶说完这句话就后悔自己的冲动,自己什么身份,怎么能用这种语气说话呢,结果,他又错上加错的来了一句“去参军不仅要离开北平,而且这兵荒马乱的,多半是九死一生。他可是你亲弟弟啊”

  二少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就想走,对于生颐,他是没有任何血浓于水的亲情的。他从小就对生颐没有好感。同样流着洪家的血液,他和生颐却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生颐从小就比他俊秀,比他聪慧,比他懂事。洪家的所有赞扬都给了他,自己的存在只是为了衬托琴茶的优秀罢了,自己所承受的永远是洪家——乃至整个北平的对比,冷嘲,和欺辱。

  在“你怎么这么没有出息,我们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怎么不像你弟弟学习呢”和”“多亏洪家还有个老三,不然光靠着老二,洪家早完了”中,他早就学会了——好的名声,好的机会,好的待遇,都给弟弟。他有什么法子呢?谁叫爹娘打娘胎里就偏了心。

  他不是生来游手好闲的,在他用心写完一张大字去讨父母开心时,他们只是说“生颐写的可比你工整多了”在他想融入家族产业的时候,父母说“别添乱了,你去玩儿你的最好了”在他尽力为家中排忧解难时,父母说“要是有生颐在就好了”

  去逛一天青楼,玩一天牌是被骂,绞尽脑汁做事也被骂,自己又是何苦,反正光芒万丈的,只有生颐。

  生颐。和他流着一模一样的血液,却无时无刻践踏他的尊严。如果说对于生颐还有什么感情的话。无疑只剩下仇恨。

  如今,父母年事已高,用不了两年,这洪家就是生颐做老爷了,而自己又会是什么下场呢。

  嗯等等,他刚从说什么参军离开北平?九死一生?太好了。

  他停下脚步,这才细细端详起面前这个戏子来,很清秀,比青楼的姑娘清秀多了,就是不够丰满,太瘦了。嗯,这是经常和生颐厮混的那个,那个桂川的名角儿吗,就冲这脸蛋和身量,难怪呢。就冲这惹人疼的模样,二少爷也觉得自己有必要和他认真说两句。

  “哦,参军啊”二少爷的眼珠转了转。”是危险”

  琴茶连连点头“对啊,对啊,是会丢了命的”

  二少爷沉吟片刻,琴茶急了,听生颐之前说过,他和二哥并不亲密,琴茶生怕二少爷以此为由拒绝帮忙。

  二少爷虽然不在意国事,但他现在恨不得生颐现在就去作战,然后马革裹尸,自己一定对这位英雄举行盛大的哀悼会——或者是自己的庆功宴——成功让自己成为洪家唯一的男主人。

  想到这,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看到琴茶狐疑的盯着自己,他立马收敛了,装模作样咳了几下,道“我知道作战危险,我会好好劝他的,你也得帮我”

  琴茶听他答应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说“好,好,什么忙,什么忙我都帮”

  二少爷严肃道“帮我打探下生颐啊,咱们得知道他的行动啊,万一我们在这里说服他,他那边又被学校的那一套打动了,咱们不是瞎忙活吗”

  二少爷是真实想知道生颐的行踪的,他怕自己错过生颐其他急着去送死的行为。

  琴茶连连点头,他觉得二少爷说得很有道理,虽然平日里生颐也说过二少爷的不好,但他现在觉得并非如此,看来二少爷的心也善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