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府衙, 祝鹤回有可能去的地方孟稻儿都寻了一遍,却始终不见他的身影。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问他是不是把自己的过去忘记了。
他既然已经知道鹤哥哥的存在, 她也不再害怕直接问他这个问题。
越是急于得到答案, 她越恨不得立刻找到他。
可即便是总跟着他的乔择邻,也不知道他的行踪。
孟稻儿心头的迫切在着急地找寻祝鹤回的过程中渐渐冷却, 再次回到府衙后院, 她差不多已经冷静下来。
从方才祝鹤回消失的小道边上路过时,她猛地想起他咬声相逼——
“选一个,本官,还是他?”
那时候,他俯首, 几乎与她面贴面。
她被他呼出的灼热之气逼得大脑一片空白, 整个人都失灵了,更别说回答他的问题。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那时他一定是气得失去了理智。她细细地回想着, 他那半途而废的吻显得多么悲哀,那其中一定饱含着他对自己的期待和爱意,以及, 也许罢, 从他决定抛下公务来接自己回家的那一刻开始,还有他从始至终那么平静的语气看来, 他应该已经原谅了自己,就算明知道自己心里面藏着另外一个人,他也不想让自己从他身边离开。
可最终呢——
自己不仅没有给他他所期待的答案,甚至,在内心的秘密曝露之后, 面对他的愤怒和期待,还流下了可耻又懦弱的泪水。
此时此刻,孟稻儿非常、非常能理解祝鹤回不想见到自己的心情。
若不是他躲起来,她不可能找不到他。
成亲以来,他时时刻刻、总是让自己知道他的行踪。
思及此,她觉得整个人瞬间变得轻飘飘的,若是因此而失去他,也是自己咎由自取罢,谁让自己那么迟钝呢?祷告被他听去、梦话被他听去,心里的秘密在他面前完全曝露,自己却还全然不知,还只以为昨日的他不过是普通的吃醋,甚至一厢情愿地以为他要致歉。
想起这些,她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唉!倘若他不是鹤哥哥,那么,自己实在不配得到他的情意。孟稻儿呆然地向祝鹤回消失的那个方向怔怔地看了看,灯火的微光远远地投过来,那儿黑漆漆的、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一阵夜风吹来,将她从纷纷扰扰的思绪中拉离。
“如果他要为此和离,我也没有怨尤。”这句话清晰地浮到她的脑海。
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孟稻儿脚步虚浮地回到屋前。
大门敞开着,屋子里烛光明晃晃的,忍冬和小糯不知所踪,里面安静得好像偌大的府衙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的脚步明明虚浮,可在她自己听来却又沉又重。
“莫非他将一切都带走了么?”她悲哀地想着,随即又狠狠地警告自己,“你有什么资格悲哀,被欺骗和利用——不,严格说来也不算被欺骗和利用——的那个人明明是大人,可是、可是——”
她走到方桌旁坐下,木然地坐下,回想这一段时间以来的点点滴滴,她也不知道她对祝鹤回到底是什么感觉,虽然,她确实曾克制着不让自己对他动心,但是,在确切地明白他对自己的情意之后,她也曾情不自禁地幻想过,然后尽力地扮演一个好妻子的角色,与他相敬如宾,在人前、甚至人后也是琴瑟和谐。
她呆呆地望着静静燃烧的烛火,思绪停不下来,平心而论,在遇到他之后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自己所得到的开心和快乐已经超过了过去近十年以来所得到的总和。她明明确确地感受到,与他在一起,是安心的、无忧的,甚至是和谐的、美满的。
有时候,她甚至会暗暗庆幸,祝鹤回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喜欢范将军,而是对自己痴心一片,这大约是命运的一种仁慈。
是的,她曾经这样贪婪地想过,心里有鹤哥哥,然后又幸运的得到了替身的情意。
这是她一度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在遇到祝鹤回之前,她已经做好终生孤独的准备。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多变。祝鹤回来到了她的世界,将她带离了孤独的无边的等待,在她无波的孤寂生命中撒下一片闪闪发光的生机。
此刻,她看向空洞漆黑的屋外,想着也许这一切行将结束,倘若他不是鹤哥哥,在自己的秘密被他知晓的情况下,就算他无比地大度,能够容得下自己心里继续放着一个永永远远都不会回来的人,也许,自己也没有办法接受他的包容。
不知坐了多久,她站起来,默默地合上房门,朝寝屋行去。
寝室里也是灯火通明,显然,小糯和忍冬方才是在的,她也无心喊她们过来服侍,只坐到菱花镜前,潦草地摘去头饰,连妆也懒得卸,便起身向床榻走去。
“诶!”她轻声一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之后,仿佛整个人瞬间变得更加虚空。
她没心情多想为何尚未就寝,幔帐却已放下合拢,她褪去小袄和外裙,尔后轻轻地掀开帘帐,猛地,她被里面的黑影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瞧才发现那端坐在床上的黑影是自己找了半个多时辰的人。
一声惊叫过后,她还来不及开口便被拉了进去,整个人瞬间跌进了祝鹤回的怀抱。
“呜——”
她倒下去,惊慌之中,嘴巴被死死地、密不透隙堵住。
她的手和脚徒劳地挥舞着,可是,在祝鹤回有力的桎梏之中、霸道的掌控之下,她很快就沉沦进去。
所有的愤怒、失望,所有的担心、不安,以及千言万语、万语千言,一并化作肢体的纠缠。他们,一个人只想用藉此进行更有力、更直接的拷问和索求;而另一个人,此时此刻,那个困扰着她的问题已经开始涣散,仿佛所有的顾虑都正在一点一点地被对方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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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过后,隔日,孟稻儿懒起画峨眉。
清早,忍冬和小糯在屋外唤了两三次,她只咕哝应答,很快又昏沉睡过去。
直到过了辰时,向来克忠职守、风雨无阻的祝鹤回还在呼呼而睡,孟稻儿觉得今日的知州是不打算办公的了。
后来,忍冬又在屋外通传,说乔大人求见,祝鹤回也置之不理。
孟稻儿先按捺不住,试图起身,未料她一动,祝鹤回猛地伸出他长长的手臂将她一把箍住,瞬间把她摁倒。
她挣扎了几次,无果。他是不是在用实际行动挽留、警告自己只能待在他的身边,哪里都别妄想去?
“耍赖!”孟稻儿娇娇一嗔,在被子里轻轻地踢了踢、又踢了踢祝鹤回的小腿。
“耍赖又如何!”祝鹤回的脸还埋在枕头中,他的声音被压得含糊不清,带着浓浓的睡意,“别说话,再陪我睡一会儿。”
“我当然没问题,不过老百姓不允许。”孟稻儿已经睡意全无,昨夜一切的一切,全部历历在目,身体全部记得都发生过什么。
两个人成亲以来,祝鹤回从未像昨夜那般无休止过。他们都在害怕失去彼此,所以不停索取,所以忘我回应。
“管他的老百姓。”
祝鹤回依旧紧闭双眼,他的长发披散着,睫毛绵密,鼻梁高挺,肤白如月,孟稻儿侧着脸静静地打量着他,那个问题到了口中又收回去,到了口中又再次收回去。
这幔帐之中弥散着浓浓的幸福感,她有点害怕,一旦问出口,那种幸福的感觉会顷刻消散。
于是,她继续盯着他无暇如玉的面庞,陷入了逃避的沉默。
她想,就让他再睡一会儿,就让自己在虚幻之中再停留一会儿。
很快,祝鹤回又沉沉入睡。
孟稻儿觉得一阵懒散,也软绵绵地睡了过去。
她再次睁眼时已至春光高照的午时,不能再继续睡下去了,她想。
于是,她扒开祝鹤回箍住她的长长的手臂,先起了床。
待穿好衣裳,她想把他叫醒,于是转身回到床边,也并不出声,而是俯下身子缓缓地将被子从下往上掀开来,祝鹤回的长腿一览无遗,及掀至他的腰腹,孟稻儿见床上的人仍不为所动,她盯着他看了几息,脸跟着热烫起来。
“看够了么?”祝鹤回嗯哼一声叹息,似乎对她在观看自己根本不以为意,“看够了便盖好,冷。”
孟稻儿一声不吭,以往他都穿着里衣睡的,只昨夜不同,到最后便直接瘫倒,这般睡到如今。
她依言,慢慢地又将手中的棉被盖下去,她的目光也顺着他线条优美而又结实的双腿下移,最终,她的目光陡然停在了他右脚背上那一块蝴蝶一般的伤疤上。
虽已捂住嘴,孟稻儿还是失声叫了出来,“鹤哥哥,你真的、真的是鹤哥哥——”
跟着,她的眼泪便汹涌而出,她早已分不清,自己是惊讶还是喜悦。
祝鹤回听到她的话的那一刻便腾地坐起,被子从他的身上滑落,那线条流畅的胳膊和饱满的胸肌裸露出来也全然不觉。
“小孟,你——”光亮刺得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哭什么?”
“呜呜呜……”孟稻儿伤心欲绝,根本没法说话。
祝鹤回伸手拉她坐下,“忘了你的鹤哥哥罢。”他将哭得稀里哗啦的孟稻儿揽入胸怀,“从今往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他的右手从上往下抚着她的秀发。
“呜呜呜……”孟稻儿继续哭着。
祝鹤回也不再安慰,只是将她久久地拥在胸怀。“待我把他找出来,好好为你教训他一顿。”
孟稻儿闻言,极力止住哭声。她从他的怀里挣脱,只见他的胸膛上全是自己的泪痕。
她低下头,把脸上的泪擦去,又抽泣着伸过手,在祝鹤回的胸膛上抹了抹。
“可是、可是,鹤哥哥你打算如何教训自己?”
“你说什么呢?”祝鹤回握住了她那乱动的手,“我不是什么鹤哥哥。”
“可那晚你不是自己说了,他是你所变,便就是你么?”
“说,你那该死的鹤哥哥去了哪儿?”祝鹤回认真起来,昨夜,孟稻儿梦中找她鹤哥哥说的话,听得他一阵阵心碎。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孟稻儿知道眼睛一定哭肿了,一直低着头,说到这句,她忘我地抬起头来。
“什么远在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伸手,帮她擦去脸颊边的残泪。
“我问你,”孟稻儿咬咬下唇,终是下定了决心,“我问你,你是不是将你十三岁之前的事情都忘记了?”
空气瞬间安静。
孟稻儿屏住呼吸,等着祝鹤回的回答,最终,他却不置可否。
“你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姓名,是不是因为你忘了,连他们的模样也忘了?”
祝鹤回陷入更深的沉默。
“还有,”孟稻儿吸了吸鼻腔,“你右脚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你可知道么?”
祝鹤回依旧没有开口。
“那是一年冬天的夜里,我不小心打翻了炭火,那时候你刚洗好脚,还没穿上鞋袜,所以才被烫成那样的。”说到那件事,孟稻儿的泪水再次涌出,眼前瞬间模糊起来。
“你可知道?”即便像是在自言自语,孟稻儿也没停下来,她将泪水擦去,继续说道,“被装裱起来的那幅画,并不是我梦见少年的你,而是十三岁的你,那年,你同你娘一道离开帘州,说是要去京城寻舅舅——”
“小孟,你是不是在编故事?”祝鹤回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十分僵硬。
“大人,”孟稻儿看着他的眼睛,“你回答我,你是不是把你小时候的事情全忘光了?”
“忘记小时候的事情不是很正常么?”
“不,”听到他间接地承认了他忘记过往,孟稻儿又一阵悲喜交集,“我们小时候的事情,我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不重复。”
“我不是你的鹤哥哥,”祝鹤回避开孟稻儿凝聚着深深期盼的眼睛,“你先出去,我穿衣裳。”
孟稻儿一怔,她实在不明白,为何他就是不承认呢?
这世间,不会有人的十三岁长得一模一样,更不会有人在同一个位置有一模一样的伤疤。
给他一点时间。孟稻儿在心中对自己说,然后起身向外走去。
“既然你鹤哥哥去了京城,”
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孟稻儿全身猛然僵住,“我会帮你找到他,不过,今生今世,你都只能做我的妻子,我才不管你跟他有什么婚约!”
孟稻儿转回身,盯着连自己的醋都要吃的祝鹤回看了看,终于破涕为笑,“嗯,今生今世,我只做大人的妻子。”就像是保证一样,她的语气无比坚定。
“我非把那不识好歹的臭小子揍得哭爹叫娘!”祝鹤回狠狠地在床板上砸了一拳。
“好啊,”孟稻儿真想跑过去,把这时候的祝鹤回的抱起来,好好疼爱一番,“一言为定。”她极力地忍住了这样的冲动。
“我是认真的。”祝鹤回知道孟稻儿在取笑。
“我也是认真的。”孟稻儿笑着转身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