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眼之前……
血。
闭眼之前, 苏林晚想着,希望这辈子瞧见的所有的血,都在今日终了吧。
被席辞那把袭风扇伤了肩膀的时候, 她疼得只想要死去。
现在,她亲手将那刺刀捅上心口的时候,竟然觉得没有那么疼了。
突然就有些想要笑出来。
承安门, 又是承安门。
十几年前,行迟倒在这城门之下。
今日, 轮到她了, 怎么搞得跟殉情一般。
能耐太小, 就连想要救下人都只能用这么笨拙的办法。
她还记得虔音大师佛号中喃喃着, 人生痴念, 终堕恶道。
恍惚中,是成启宇疯狂暴怒的脸。
真丑。
她想着, 没有行迟万一的风姿。
凭什么肖想自己。
姝和宫满满当当跪着司医们,一来这位苏小姐实在是失血过多, 大家不敢保证这昏迷会持续多久,二来, 那一刀太过凶险, 离心脉大概也就只有寸余,便就是醒了, 会否能够好生活着,都是未知。
可成启宇怎么会允许他们说不确定, 苏林晚昏迷两日,司医们便就跪了两日。
床幔中皆是血腥味,宫婢清理了无数遍,却无人敢动那伤口。
便是此时血止住了, 瞧过去仍是触目惊心。
“启禀陛下,宫门口左相夫人求见。”宫人伏在地上,“说是想要见见自己的女儿。”
“呵。”床沿的孩子抬起头来,“她不在家里好生吃斋念佛,保佑自己的夫君女儿,来这儿能顶什么用?”
这话,宫人没法回。
边上王成微微躬身:“陛下,此前轻羽曾说过,这左相原是在断水山庄养过伤,正逢左相夫人怀了身孕才有了苏小姐这婚约。左相这老狐狸骨头硬,咬死不知那断水山庄的名堂,可这夫人,却到底女人,此番苏小姐受伤,心急则乱,陛下不如趁此机会……”
成启宇挑眉,下一瞬,却是一巴掌扇在了王成笑着的脸上:“朕的晚儿已经这般,你凭什么笑?”
这宫中最是有身份的宫人便就与那前时报.信的一般,直接伏地不起:“是,奴婢有罪。”
“你是有罪。”成启宇嫌恶地擦了擦手,转眼看向床上人,终于道,“不过,你说的,也没什么大错。只是,这女人虽是后宅妇人,却是荣氏之后,朕还记得,荣家可是惯出巾帼,自是没有你想的懦弱。”
哪怕是荣氏之后,娇娇如同苏林晚,也敢提刀自戕。
成启宇玩着自己的指尖,若是要那外头的妇人乖乖说出些什么来,那怕是还需要一些辅助——
“娘……娘!”苏林晚猛地睁开眼来,这一动作,牵扯了伤口,整个人险些又晕过去。
“晚儿!”成启宇一把握住她的手。
“……”苏林晚无神瞧他,终于认出这混账的脸,可她听见了,娘在宫外,娘就在宫外,他还想要打娘的坏主意,无力挣脱那手指,她只一字一句地艰难道,“娘她,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成启宇不知这话从何而来,可瞧见她面上神色,竟是多少有些别样的欣喜,她说也字,是不是在她心中,已经认为她自己是被那些她所珍重的人抛弃的人了?
“放心,你娘便是不来见你,朕也会带她过来。”成启宇安抚道,“司医!”
“是!”几个司医匆匆就从地上爬起来,颤巍巍过来把了脉。
“回陛下,苏小姐方醒,脉象还不稳定,但是危险期已经平安度过了,”最是年长的司医禀道,“还请陛下容下官们商讨个良方来与苏小姐调理。”
“去。”成启宇终于首肯,一众司医赶紧往外殿去,其中有年纪大一些的,跪久了路都走不把稳,还是于祁扶了一把,连连告了谢出去,王成随行同去。
内殿只剩下一坐一躺两个人。
苏林晚就这般怔怔瞧着床幔,干涸的唇龟裂,血珠凝在上边,成启宇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当真清醒的,便拿帕子沾了水与她擦。
这一动,躺着的人终于缓缓看过来,仍旧没有开口。
成启宇少有见得她这般不与自己针锋相对,这张今生从不曾与他说过好话的嘴也一直紧闭。
有那么一瞬,他有些失神。
鬼使神差地想要拿指腹去抚,床上人却突然干呕了一声,别过脸去。
“你刚醒,还用不得食物,胃中必然难受,朕先给你喂些水。”说着,成启宇便端了碗,将她轻轻扶起一些。
席辞那些日子与她治眼睛,东拉西扯地说了好些东西,便就提过这心口边上的位置,伤起来凶险,却必不会有性命之忧。
苏林晚此间忍着痛,没有拒绝那人端来的水。
她自是要活下去。
大概是意外于她这般温顺,成启宇眉眼终于是疏散开,将人扶着复又躺好,似是自言自语般:“你知道吗?我在这宫殿中待了一辈子,人人避我远我,这姝和宫,怕是整个皇城中,最冷清的地方了。”
不再是朕,却是我。
苏林晚不说话,唯有目光落在了他搁在自己被上的手,只听.他继续道:“你不过是无意间过来一趟,替我打发了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们,你带我去御花园,去藏书阁,说小孩子不能太沉闷了,我问你还会不会来,你答应我,会多陪陪我。”
无神的眼波略微有了动静。
成启宇瞧着她,那是他看过的最灵动的眼,所以他一直等到那叫行迟的家伙将她的眼睛医好才敢行动,她的眼,就该是最亮的星辰。
“可是呀,你的身边有太多重要的人了,你爹,你娘,行迟,甚至是小小的婢子宫人,似乎这些人,都比我要重要得多,你说要多陪陪我的,但你可知,我等过你多久吗?”成启宇笑起来,“等到我手里的书册,都会背了。”
“所以……”床上人终于出声,是嘶哑的嗓音,“所以你现在,想把他们都赶走,只给我留你一个人吗?”
“错了。”成启宇垂眸,“是他们抛弃了你。行迟为了保命,至今不敢现身。你爹你娘为了什么所谓的狗屁正义,甘愿不来见你。你夫君埋下的眼线那么多,你又可有见过他们来与你传信?”
“……”
“你必然只有朕一个了。朕欢喜你这么多年,你又可曾明白过?”
苏林晚胸腔翻滚得厉害,只能闭了闭眼压下,半晌,终于沉了声:“我想我娘了。小时候生病,都是我娘陪在身边的。”
这次,成启宇却是沉默了。
苏林晚突然冷冷一笑。
“你笑什么?”
“我笑陛下说得好听,我已经是个半死的人了,竟是连着唯一的愿望陛下都不叫实现,这就是陛下的欢喜吗?”
又是半刻,床边人终于道:“好。你病好之前,朕会叫荣氏入宫陪你。莫要忘了,后日,该是你我大婚的日子。”
“陛下这是要娶一个废人?”
“你躺着便是,礼数不过是虚的,朕上不拜天下不拜地,更不会叫你死。”成启宇看她,“只需你与朕合饮一杯合卺酒。”
苏林晚别开眼去:“我累了,陛下请先回吧。”
“好。”成启宇干脆,便就起了身来,“你能想通,朕很开心。”
想通?
直待人出去,唇角终于沁出一丝冷意。
晚些时候,于祁进来伺候她喝药,一并进来的还有一个妇人,苏林晚并不能直接起身,只一眼,泪便落了下来。
“晚儿!”荣氏冲过来。
苏林晚略微抬眼,于祁将药递进荣氏的手中:“苏小姐不喝药,还请夫人多劝着些,莫叫陛下担心。”
荣氏接了药碗,眼中却是冰寒,正要说什么,却听床上人唤了一声娘。
“晚儿。”荣氏这才赶紧过去扶了,“你怎么会……怎么会傻到……”
“娘,”苏林晚虚弱地拍拍她的手,“我没事,我有分寸。”
“你有个狗屁的分寸!”瞧瞧,这个小妇人,明明这几日已经憔悴如斯,竟然还能开口骂人,大家闺秀出身的人,怎么这般粗鲁,只是苏林晚惯来打趣母亲的话这会儿却是.想说也没劲说了,只是笑着。
“还笑!”荣氏垫了些枕头,一口一口给她喂药,边喂边哽咽,“娘晓得,你是为了救娘。”
“娘真是聪明。”
荣氏盯她一眼,叹道:“你爹那日参加翟游的婚宴,却不知那酒中是下了毒的,是一种控制人的蛊毒,翟游那大婚有蹊跷,几乎全京城的官员都去了,如今,怕是朝中大臣,皆为那小子控制了。”
“蛊毒?”苏林晚闷咳一声,“会如何?”
“若非定期跟他拿解药,会万虫噬心一般痛苦。”荣氏却是安慰道,“无妨,我与你爹说了,这点小病小痛,忍着便是,死不了。”
“……”苏林晚愣住,“娘还是一如既往地对爹狠心呐。”
“甭打趣你娘。”荣氏喂完药,将碗放下,“不然还能如何?倒是死了一个,杀鸡儆猴吧,你爹不同,你爹将将中毒,总还有些活头。”
“成启宇的意思,你们知道……知道……”
荣氏往外头瞥了一眼,于祁站在门外。
苏林晚点了点头,荣氏惊讶,前一时她还想要骂那宫人,此番不知竟是可信的,斟酌半晌,才道:“有你在,成启宇放心,所以如今主要还是想要你爹去控住临北大营,并无生命危险。哼,他也不怕毒用多了,最后这大霂留下的全是傀儡,做个傀儡头子,他舒服在哪里?晚儿,我们是知道行迟下落,可那是唯一的希望了……”
“是中南。”苏林晚压低声音。
“你爹说了?!”荣氏提声。
“成启宇不知道。”苏林晚摇头,“娘,爹要我带你逃走。”
“荒唐!”
“不,”苏林晚抓住母亲的手,“娘,只有我能带你逃走了。”
“……”荣氏不可置信地看她。
“后日成启宇要娶我,依俗明日他是不能见我的,否则不吉利。”苏林晚认真道,“明晚,明晚于祁会带我们去暗道,暗道通往城郊。”
“你浑说什么,你的伤不治了?!”
“娘,你可知道,那成启宇,是重生之人,”苏林晚咬牙,“而且,我是方才才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一个禁锢在宫中一辈子的人,会晓得这蛊毒,还能把禁卫军们变得那样人不人鬼不鬼……娘,我上辈子,大概是做了错事。”
“晚儿,你在说什么?”
席辞说过,等一切安定下来,他要把药谷重新发扬光大,如果成启宇本该禁足于这宫殿中,是她带着去的藏书阁,去的其他地方,那么,只能是她为他打开的罪恶的门。
苏林晚苦笑:“没什么。娘,明晚我们出去,去找行迟。他能救我。”
“你疯了?便是逃出去了又如何?你这个样子,我们出了城郊不久,成启宇的人就会追上!”
“娘,后日便是成启宇要与我成婚的日子了。”
“……”
席辞一定已经发现了禁卫军的不同,行迟他便一定也能推断出爹爹的决定并非自愿,那么,她留在京城,便毫无意.义,甚至只会更危险。
“虽然我一点都不希望那傻子会回来,但是,”苏林晚弯了眉眼,“但是,我赌行迟,一定会回来接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