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冷漠的沉默之后, 行迟眼见着一只勺子抖了抖,重新送了过来。
苏林晚:“要不,你再给夹一点, 我这回细细品一下?”
那就——大可不必了吧?
可人哪,有时候就是不信邪么不是,尤其是对于自己不能拥有的才能, 总是抱着莫名的侥幸。
比如行迟。
“你不用勉强。”行迟说着,仔细扒了里头的肉搁进勺子里, “试试?”
苏林晚其实本来是想好了说辞的, 好比那前几道菜分明是胖婶的手艺, 她偏生要好好挑一挑毛病, 等到碰上行迟做的菜, 就状似无意地夸一夸。
显得她聪明懂事识大体。
奈何,猜错了菜名。
这个年头啊, 夸人不仅要动脑子,还要做功课。
口中的肉寡淡中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倔强, 就是那种偏生要与牙齿挣个高下的气概。
齿肉交战,大概如此。
苏林晚面上沉着, 心里头却是老实规劝自己一句, 不行就咽了吧,还能噎住咋的?
“其实, 你下次醋放少点,应该会嫩一些。”苏林晚客观指出了失败原因的冰山一角。
男人嗯了一声:“醋可以去腥。”
而且他记得她说过, 菜可以多放些醋的。
“再炖狠一些,或许还能更好。”
“怕掌握不好,烂了,没有嚼劲。”
苏林晚闭了嘴。
行迟后知后觉也不说话了, 片刻才道:“夫人的建议很好,下次我一定注意。”
“你早点好好听话不行?亏我给你找问题,你这一点不虚心,还想要狡辩。你这个态度就有问题。”
“嗯。”
“这个醋,它矜持点用是去腥,那放多了肉就老了,口感不好的!”苏林晚清清嗓子,继续教育,“你再看那个火候,你得大火烧开了之后换成小火,慢慢地熬,功夫活,得有个把时辰。而且你要收汁,收得干净些,这样味道才能锁进肉里头!”
“夫人会做菜?”
“哦,这个啊,嘴巴和脑子是会的。”苏林晚答得理所当然。
“……”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她,这些年杂七杂八读的东西不少,没想到在这儿等着呢,行迟不察,被人逮了个正着。
“行迟!我想起来了,”苏林晚拽拽他,“胖婶肯定不敢忤逆你,才不会好好教你做菜。反正也是闲着,往后我来说,你来做吧!”
闲着?不不不,他当真不闲。
可苏林晚显然是觉得这主意破天荒的美妙,跟着催道:“这可真的是将将好,你看,牛马有脚,你有手啊!你有手,我有脑子,搭配起来,最合适不过。”
话不是很中听,但行迟竟然没找到破绽。
半晌终于妥协了:“好,那以后倘若我在府里,就一起——做饭?”
“好的呀!”
这一顿饭,终于能好好吃起来。
本着不要浪费的精神,苏林晚还是努力多吃了一点醋溜鱼……不是,醋溜肘子。
不然怎么说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呢,苏林晚甚.至后来慢慢觉得,这味道适应起来,还蛮独特的,清奇,俗称一枝独秀。
行迟本不是很想给她夹肘子的,可小姑娘坚持,而且也不叫他吃,说是醋太酸吃了对胃不好。
他如何不晓得这是故意给他面子,最后终是浅淡笑了,执起筷子喂了自己一口。
两口、三口……
“苏林晚,肉吃多了不好,还是吃点菜吧。”
再晚些时候,行风过来唤了行迟,说是有人在书房等。
后者抬手想拍拍某人聪明的脑瓜子,这才发现今日她戴了珠钗,耳坠子也是一色的浅碧,好瞧得紧,倘若是动了手,免不得就乱了。
苏林晚没听得人动静,抽手摸过去:“这么晚还要见人啊?”
“男的。”行迟老实道。
“我又没问你这个,”苏林晚起身,“我是说,那你今晚……”
“恐怕会很晚。”
“那我……不是,其实我是想说,我白日里睡了,现下也睡不着,要不等你忙完了一起赏月啊?”
候在门口的行风默默抬头看了一眼天,不禁开始思索,这盲人赏月,怎么赏?
关键是他家主子丝毫不觉得不妥,竟然还微笑着说好。
哪里好了?
这得多稀奇啊。
待人都走了,苏林晚才终于背了手唤了丫头进来。
轻羽忙着收拾桌子,就听人在边上突然悠悠道:“要不,一会你请席辞过来瞧瞧。”
“夫人哪里不舒服吗?”
“倒也不是,防患于未然嘛。”苏林晚想着,毕竟这行迟做的菜,它似乎没什么安全保障,还是先嗑一粒什么护胃的丸药才好。
行迟对不起,人与人之间,感情是了不起,但是有时候还是命更金贵。
只是这个席辞,平时似乎哪都有,需要的时候却是没了声音。
轻羽没请回来人,只问苏林晚要不要休息。
不能,等着看月亮呢!
书房里灯盏刚点上,等在里头的人起了身:“殿下。”
“这般称呼,不适宜了。唤我少庄主便是。”行迟抬手压了压,示意他继续坐着。
只是那人怔怔瞧着,许久都没有动作:“少庄主。”
也没有再坚持,行迟走到他面前:“我知你不敢置信,只是十九年过去了,不知道左将军可还好?”
“我……当年司天监有兆,少庄主有承天后启宇内之相,前时大家不信,虽大盛有侯爵之乱,却如何也不会有人想到成洲会反,这启始一说,合该是开疆辟土始祖之兆,没想到……”那人躬身,“没想到,时至如今,左某竟还能见到少庄主,可见司天监没有说错。”
“天兆推演,不过一时一地,做不得数。”行迟看他,“当年父皇母后倾力护我,怕是也因为记着这般卜辞,只是我未曾能叫他们安歇,倒是亲手将皇位让给成洲。”
左彦辰怎么会不晓得,这始祖之相一出,人人都以为大盛会在小殿下手上拓疆拓土,重登顶峰。
可当年的小殿下刚过垂髫之年,成洲命人以烈酒灌之,.偏生要这小小年纪便就身负盛名的小殿下亲口让位。
他要的哪里是辱没小殿下,他要的,不过是要世人看见,纵使上苍降兆,也斗不过他,这始祖之命,合该是他才配得。
若非是这开疆辟土之兆,成洲也不会改国号大霂之后那般沉迷征战,怕是想要将这份天命给自己坐实罢了。
“少庄主如今回来,才最是应当。”左彦辰抬头,“成洲作恶多端,夺大盛之气运,反受其噬,他那折磨多年的病痛,便就是侵北战场上坠马所致。后来,他自知命不久矣,恰得如今的皇帝小儿,竟也敢抢了殿下之名!”
罢了,他一挥衣袖:“大启尔宇,开天辟地,稚子怎配?!”
行迟垂眸,却是笑了笑。
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自己的本名了,如今那小皇帝用不用他的名,已然不重要了。
他为周氏大盛太子时,周启宇这三个字,也从没有人敢直接叫过。
称呼罢了,倒是行迟这两个字被苏林晚日日唤着念着,竟是熨帖许多。
“左将军认得我的剑,亦敢来赴我的约,”行迟看住面前人,“不知可还愿为我这卖国之人行事。”
“殿下!”左彦辰一急,又唤回了原来的称呼,“当年先帝贬谪于我时就说过,成洲狼子野心,以当时先帝之力,根本无力相抗。左某本就是后手,乃是先帝从那成洲手上偷偷抢下了左某一命,说左某是个逃兵,也不为过!”
“左某现在司兵监做着无关痛痒的闲官,本以为了此残生,不想殿下如今重新站在左某面前,竟还问左某可愿?”
罢了,壮汉抱拳跪下:“殿下,左某虽是老骥,却一日未敢松懈。前些年得了信只知道殿下在那必死之境中逃生,却一直不晓得究竟如何,今日,左某只盼殿下不嫌弃,能带着左某,重振旧山河!”
其音如洪钟,将那故旧之景都于眼前揭开。
行迟默了一刻,躬身将人扶起:“有左将军之言,行迟定不负所托。”
左彦辰起身,想起来从身后解了剑双手递上:“殿下,先帝的剑,左某不敢妄动。”
那剑沉沉,乃是父皇母后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了。
犹记得那一年用药,师父骂他,倘若坚持要练下去,必要承受经脉逆流之痛,白发不过是轻的。
可流水剑,是周氏天子之剑,他怎可忘!
苏林晚以为他是个左撇子,不过是因为,这右手执了剑,便是承了整个大盛。又怎可使刀。
“左将军,大霂如今混沌,虽我无心相救,可北疆的黎民百姓没有错,国无将可出,护不下这千里江山。”行迟接了剑,却只朗声道,“我命你即日与宁春归自请出战临北。”
“末将领命!”
踏出书房的时候,有冷风袭来,手背上一凉,竟是不知何时落了雪。
“爷!是初雪哎!”行风跟在后边,“可惜了,夫人不是还想赏月吗?这怕是瞧不成了。”
“别跟着了.。”
“是。”
院子里静悄悄的,灯却还亮着。
苏林晚眼皮子打架了好久,一面骂着自己做什么说大话要赏月,明明白日里就没睡着,光是想事情了,一面又管不住地头往桌子上冲,最后实在扛不住了,终于还是摸到床上裹紧了自己见了周公。
行迟好笑,扯了扯她的被子:“苏林晚。”
“哎呀,哎呀!”睡着的人像个刺猬,哪哪都不准人碰,手挥得哗哗的,可是嫌弃得紧。
行迟便就不动了,只坐在塌边瞧了她半晌。
于感情一桩,大概应了他这名姓,总归迟钝。
可有苏林晚,他却万般肯定,喜欢,是可以确定的心思。
床上的人翻了一道身,大概是感觉到了什么。
“行迟?”
“嗯。”替她拉了拉被子,“夜深了,外头落了雪,还要赏月吗?”
苏林晚没怎么睡醒,闻声只是无意识地拧了拧眉头:“不要。”
“也好。”
“不如一起睡觉。”
嗯??
不待反应,那闭着眼的人便就张了胳膊来:“行迟,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