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郎婿欺我>第32章 三十二:猎场

  天渐转凉, 原先披件薄衫子仍觉身上黏|腻不堪,如今怕寒挑窄袖褙子穿都觉着冷风往骨子里窜。

  秋日游猎,官家先去泰山祭天, 后同朝官及家眷到猎场狩猎。九月初五,游猎前晚, 设宴于庆云山。

  崔沅绾本想同晏绥说声,身子不适想回帐子里歇息,哪成想半天也没见他的身影。

  “想必是忙于公务罢。”崔沅绾摸着身下虎皮软毯, 颇为落寞。

  榻下有一壮娘子正跪着给崔沅绾揉腿,正是从棺椁铺里出来的人。

  “早山, 你会骑马射箭么?”崔沅绾垂眸,轻声问道。

  早山点头说是,“先前不会, 只会搬尸体造棺材。后来有幸被主子拾走, 成了暗卫军,时常操练, 骑马射箭,拿枪持剑, 自然就会了。”

  崔沅绾早知晏绥暗中培养着一支庞大的暗卫军,只是如今听早山云淡风轻地提及, 心里不知是何滋味。晏绥也并未瞒她这事, 回门那日便把这事郑重地说给她听。

  暗卫军为他服务, 更是为官家服务。说到底, 还是皇家军。国朝安定,暗卫军便任听晏绥差遣, 若有动乱, 暗卫军便联络地方厢军, 排兵布阵,往往战无不胜。

  晏绥那次说罢,便把一白虎符给了她。不过她常居内宅,也用不上这符,去调遣暗卫。

  “官家要在猎场呆上五日,那些男郎都围着官家转。女眷倒是显得清闲,只能游走在各大帐子里赏景插花。这几日官人也忙,你就教我骑马射箭罢。”

  早山动作一顿,“这般危险的事,奴不敢做。主子视主母的命大于天,若有半分差错,奴担待不起。”

  “能有什么事?”崔沅绾笑早山胆小,“先前我也摸过马,拿过箭。马的习性,箭的品种利害我都清楚。放心罢,有我护着你,官人他不会乱来。”

  崔沅绾起身,任凭早山给她穿上靴。

  刚一出帐子,还未感叹这方空气清新,便听见前方有喧哗吵闹声。

  听声音,是福灵公主在训莽撞的女使。

  “你先在帐前等着罢。我与公主多日未见,还有许多话要说。”崔沅绾说罢,刚迈出脚便叫早山给伸手拦住。

  “主子吩咐,要主母离福灵公主远些。”早山看向前方,面无表情,与任人操纵的傀儡一般。

  晏绥想把崔沅绾圈在一方小帐里,可她偏不逆来顺受。那日游湖回来后,晏绥便三天两头地往宫里跑,早出晚归,一问便是官家找。可即便忙得身子都染了寒,晏绥还管着崔沅绾的起居出行。

  她的陪嫁有十三人,除秀云绵娘两位贴身女使外,还有十一位机灵能干的女使。原本娘家人都在她身前伺候,可晏绥却不满,暗中把人调走。那些女使,不是调到外室屋里做出气筒,便是在于氏面前做事,与她的东屋隔了八百里远。

  她身边亲近人逐渐被晏绥安插来的暗卫军给替代,先有长空,后有早山。原本身边都是一群不经事的绵羊,如今倒好,个个耍刀弄枪,动不动便是主子有令,限制她出入。

  晏绥的确没把她带到郊外园子里去,却在晏府里架空她的势力。如今她与一只被豢养的鸟无异。偏偏她是满身金衣银裳,外人见了都说她嫁得好。哪知她这般处境。

  崔沅绾睨了早山一眼,冷声道:“我想去便去。便是你主子回来了,也得由着我去。”

  早山心里清楚她在晏绥心中的分量,犹豫一番,肌肉饱满的手臂终于垂到身侧。

  崔沅绾也不在意这点小插曲,直朝那吵闹声处走去。

  福灵正打着面前跪着求饶的小女使。女使哭得梨花带雨,求福灵放过她。而福灵想是气急了,胡乱往女使身上跺着掐着。

  “公主,这处人多眼杂,不如回帐子里,不遭人闲话。”

  崔沅绾上前去拉着福灵的手,却被她猛地用力一推,往后退了几步才站定。

  “我教训人,还用你这妾多管闲事!”

  崔沅绾站在福灵身后,福灵把她当成了哪家没眼力见的贵女或是后宫哪位不得宠的美人。

  气急攻心,福灵大|喘了几口气,脸色才慢慢缓了过来。一转身见崔沅绾蹙眉满目忧愁地看着她,福灵又惊又恼。

  “崔娘子?怎么是你?我当是哪个不长眼的人拦我。”福灵赶忙把崔沅绾扶正,满心疑惑。

  崔沅绾也不恼,调侃道:“公主不妨扭头看看。这四周哪还有人赶拦着你呢?”

  福灵一望,周围都是低头惊恐的女使与禁军。有几位胆小的女使吓破了胆,咬着下唇不敢哭出声。再远些,站的都是偷摸看好戏的贵女。见福灵看过来了,忙往帐里塞。

  偌大的猎场,没人敢和福灵作对。见了她便绕道走,如同见了瘟神一般。

  “都是这些多嘴的女使!”福灵指着地上凄凄惨惨的女使,“你装什么装,我不比你委屈的多!”

  崔沅绾见两人跟有宿仇一般,急忙把福灵往一边拉,“官家面前,公主还是小声训人罢。”

  一提到官家,福灵便瞪大眼,后知后觉赶忙捂上了嘴,趴在崔沅绾耳边低声快语。

  “这半月,爹爹对我是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骂。成天说我品行不端,性情顽劣,每次都罚我写几百张大字。我还疑惑,爹爹又不住在我公主府,府里发生何事,爹爹怎会知道的一清二楚?一查才知,原来我府上都是夏长史安插过来的线人,专门挑我的毛病给夏长史说去。夏长史列个单,给爹爹送去,添油加醋地说我的罪状。”

  福灵说罢,白了那女使一眼,“今日我不过是觉着有匹马身上的马鞍陈旧,想叫人换一套新的。话说出不久,爹爹便批我骄奢淫逸惯了,骂我何不食肉糜!我是气不过,这才……”

  福灵说罢自个儿的委屈,冷静下来,也觉方才处理得不妥,忙拉着崔沅绾的衣袖恳求:“崔娘子,方才我说话声是有些大,想必又被人参了一本。你帮帮我,给我想个法子,该如何补救啊?”

  崔沅绾见福灵心急如焚,忙安慰她莫急。

  “我爹爹是御史中丞,平日里也没多管皇家的事,往官家面前奏的都是哪位同僚政治上犯了何错,私事从不多做过问。这夏长史是枢密院的人,与御史台毫无纠葛,为何会在公主身边安插眼线呢?”

  “我也不知。不过想是爹爹的意思罢。爹爹一向信任夏昌,哪怕有那么多人弹劾夏昌私德不正,爹爹还是不管不问,仍旧把权下放给他。管天管地,眼下都管到我的头上来了。”福灵眼前浮现出夏昌那猥琐模样,一想便恶心不堪。

  崔沅绾心里打着盘算,一面温言软语说着官家用心良苦。

  福灵本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听罢崔沅绾一番劝,再也生不起气来。她折返过去,不轻不痒地踢了那女使一脚,狠声道:“今日就放过你,若再歪曲我的话告诉爹爹,保你没好果子吃。”

  女使慌忙起身跑走,福灵看她狼狈离去,心情大好。

  “走,带你去游猎。我可不是只会绣花簪花的娇娘子。”福灵拽着崔沅绾的手就往外走,说罢才觉话里不妥,转身见崔沅绾静默的样子,更觉自个儿说错了话,忙解释:“我可不是在嘲笑那些娇娘子,某人可别多想。”

  崔沅绾抬眸便见福灵躲躲闪闪的可爱样,被她逗笑了来。

  可她原本以为福灵是带她来猎场与男郎一同比较,低头只管跟着福灵走。走了很长一段路,再抬头时,眼前已然换了一副从未见过的光景。

  这处荒草漫野,有半人高。不远处有破旧的塔,有一匹被栓在枯树边,正吃草的骏马。

  这处竟看不见禁军的影儿。

  “这……这是何处?”崔沅绾小心问着。有一瞬她还以为福灵把她带到了西北边境,毕竟汴京城寸土寸金,这般荒凉的地实在难找。

  “别怕。”福灵拍拍身旁人的肩,“待在麻雀大的平地游猎有什么意思?要打猎物,定要在这般人烟稀少,野兽潜伏的地方。”

  说罢,见崔沅绾欲想开口相劝,福灵忙开口打住:“放心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处瞧着没有禁军驻守,危机四伏,却都是吓人的。你可曾听过暗卫军?这里到处都是暗卫军的埋伏地,稍有点风吹草动,暗卫军一个箭射过去,野兽小命芜湖。”

  福灵灵动地学着射箭,恍若眼前真有豺狼野豹一般。

  “那些世家子弟只敢在平地上炫耀自个儿窝囊的才艺,听到这处便吓破了胆,更不会冒险前来。贵女安人也只会聚在一起说家事,听着头疼得很。我那些阿兄阿姊估摸也都在那片平地上,故而此处只有你我。别怕。”福灵说着,径直往前走。

  崔沅绾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大话唬得一脸懵,见福灵走远,赶忙小跑赶上前去。她自然不怕,国朝只有一支暗卫军,归属于晏绥,而晏绥把符给了她,她自然有底气。

  “你且看着,我演示下,如何骑马射箭。”福灵下裙一摆,露出里面短衬裤来。一身装备齐全,看来人早有预谋。

  崔沅绾瞧她这番行云流水的动作,眸中深意翻腾。

  “公主,小心行事。”

  “放心罢。”福灵拿好□□,骑马走了几步,看着眼前风吹草动,期盼着猎物出现。

  崔沅绾站在树荫下等了许久,都不见福灵动作。不过打了个哈欠的功夫,便见福灵伸手一指示意。顺着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草丛里是一只正低头饮水的鹿。

  眼下自然不能露出半分动静下,福灵扭头口语:“就是那头鹿。”

  福灵叫崔沅绾仔细看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只听见一声长箭刺向长空的短促声。

  “倏!”

  箭头狠狠刺入骨肉,沉闷闭塞。崔沅绾不适地闭上眼。

  再睁眼,鹿睁大双眼,倒地不起。离箭之弦轰隆崩开的声尚在崔沅绾耳边萦绕,她看见福灵利落下马,朝那方沾血的草丛跑过去。

  福灵涉入草丛,瞬间被草给淹没来,只能看见半片衣摆,起初肆意随风动着,过了半会儿,竟直愣愣地静在原地,一动不动。

  福灵那般好动的人,竟一声不吭。崔沅绾心里一沉,忙朝那片草丛跑过去。

  “公主!”

  费力拨开杂草,靴踏上淤泥也不在乎。崔沅绾淌着一小片泥水艰难走到草丛中心。杂草之中,隐隐约约有福灵公主的身影,崔沅绾这才长吁了口气,心落了下来。

  “公主,你在这草丛里作甚?秋日蚊虫多,快随我出来罢。”

  崔沅绾走近后才发现公主正蹲在地上用匕首割下鹿尾。

  那头鹿原本不算健壮,如今被福灵恶狠狠地刮着肉,血流了一地,顺着低洼处一路流到泥坑里去,汇成一滩灰蒙肮脏的血水。

  腥|气的血味儿与鹿臊味儿充斥着这方浑浊空气。

  福灵手里拿着一匕首,处理死鹿来迅速敏捷。鹿尾巴很快便被完整地割了下来,而福灵身上半点污血与淤泥都没沾上,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

  “公主,这猎来的物为何不叫禁军来处理?”崔沅绾不敢上前,也是怕把衣裳弄脏。只是站在一平地放声问着沉浸在割肉中的福灵公主。

  “这鹿是我猎的,自然也要由我处理。”福灵把那鹿尾粗糙清洗一下,表皮污泥与血都洗干净后,把那鹿尾装进一长袋里去。

  死物很快便招来蝇虫,福灵又拿出一袋香料在鹿周遭熏了一圈,蝇虫便散去不再回来。

  “鹿尾补气血,这好物便送你了。”福灵走过去想把那长袋递给崔沅绾,不过见崔沅绾一脸不解,以为她是怕这血|气,又把袋给收到了怀里:“等我叫人处理好了再给你送去。”

  说罢便拉着崔沅绾走出去。

  “这鹿自有人来收走。你以为没人看管这方天地,实则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暗卫禁军的眼。”福灵将那有重量的长袋往马背上一扔,又把那匕首收好。

  处理完事后,再转身看崔沅绾,她竟莫名怔了起来。

  崔沅绾编着薅来的狗尾巴草,低声叹道:“公主能文能武,想学涉猎便能学,真是飒爽不失娇憨。”

  福灵不懂她话中深意,探身过去仰头观摩着她高深莫测的脸色。

  “何苦这般羡慕我?”福灵歪头想逗她一笑,见她仍一脸忧愁,才郑重起来。

  “想来人都爱羡慕来羡慕去。你觉着我可恣意作为,我也羡慕你走到哪儿都有人追捧。”

  本是一句劝慰旁人的话,不曾想福灵说罢,自个儿心里愤懑不平,竟掰起自个儿的手指来仔细算着。

  “你不常居后宫,自然不知那些风闻。嬢嬢每每摆宴,总要给你崔家递个请帖,可不是叫你阿娘来的。嬢嬢觉着你当真是画里走出来的仙人一般,哪哪都好。你说,谁不知崔二娘子誉为汴京一绝,有多少男郎争着抢着只为见你一面。我那时觉着风闻里都是假的,直至见了你才知,原来竟真有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发光的。”

  福灵叹着气,也学着崔沅绾薅起一把狗尾巴草。可她不会编,只能跟着崔沅绾眼花缭乱的动作。

  崔沅绾编的是只兔子,到她手里便跟一条大虫一般。

  “嬢嬢常在我面前提你,嬢嬢说,要是我有你半分好,她就烧高香了。”福灵叹道。

  崔沅绾听她一番牢骚,话是好话,只是福灵的语气太过哀怨,好似怨妇在抱怨生平不公一般。

  崔沅绾想起方才草丛里鹿肠子流了一地,而福灵一脸淡定处置尸体的样子,只觉自个儿先前她想得太过简单了些。

  皇家子女,从出生起便是众矢之的,不知道要逃过多少次刺杀与算计才能安然长大。福灵不仅平安喜乐,更是练就一身本领,一个不喜吃亏不怕得罪人的性子,其中要走过多少次弯路,更是数不胜数。

  这样厉害的人,她却只把福灵当一位没心眼不设防的小娘子,当真是看走了眼。

  “公主,天不早了,快回去罢。”

  崔沅绾把手中编成的小兔子塞到福灵手里,催她快些走。

  “好……好罢。”

  福灵显然是还未玩得尽兴,不过又想到崔沅绾平日就没亲自走过这么长的路,都是由晏绥抱着。今日陪她来这荒郊野岭,脚定是酸疼不堪,说不定还会磨出泡来。福灵可不想惹晏绥,由着崔沅绾往回走去。

  她跟在崔沅绾身后一蹦一跳地唱着曲儿,在后面玩得不亦乐乎,却见崔沅绾身子猛地一停。

  “公主先回去罢,我有一贴身物件似是落在了那方草丛里。那物件对我来说很是珍贵,不能不去找。”

  “那我陪你一同去找!”

  福灵见她神色匆忙焦急,想她这副柔弱身子,自然放不下心来任她孑然一人。

  “不必,公主且在此处等。”崔沅绾望着四周,随即伸手指向西边的一颗树:“那处有树荫,公主把马牵过去在那儿等我便好,我会速速归来。”

  崔沅绾一脸坚定,堵住了福灵口中的话。

  “那你快点回来,一定要小心行事。”

  福灵牵起马,一脸担忧地望着崔沅绾远去的背影。实在放心不下,睁大眼确认周遭无野兽出现后,福灵才松了口气,往树荫下走。

  身影愈来愈小,直至成了一个黑点,陷入草丛,随之不见。

  福灵竖耳凝神观察着那方风吹草动,那片静得很,静得诡异。

  “啊!”

  一声惊呼声划破死寂的长空,直直朝福灵传来。

  “崔二娘子!”

  福灵只觉自个儿的心砰砰乱跳,愈来愈快,几乎要跳了出来。心头一瞬梗塞,那声惊呼声无限延长,一声声回荡在福灵耳边。福灵飞速地跑过去,从未觉着这草是这般碍眼,恨不得一下给它都割了。

  草丛间只有一死鹿静静地躺在地上,大眼微微突了出来,眼睫根根分明,仿佛都在指责福灵粗心的行径。

  往前往后,都是荒芜杂草,一片死气,唯独不见崔沅绾的身影。

  福灵觉着自个儿好似置身冰窟一般,血液都凝结起来。

  她听见自个儿嘶哑不堪的声音一遍遍唤着“崔二娘子。”

  她拨开荒草,一处处寻着。遍寻不到,福灵觉着自个儿这辈子算是走到尽头了。

  *

  手心似有杂草晃过,又不时有一阵湿||意划过,似是被什么舔||舐着。

  崔沅绾睁开眼,竟见两匹灰狼围着她转。那灰狼皮毛光泽柔顺,见她醒了,竟如猧儿一般躺在地上,露出肚皮来。眼神没有杀气,反倒满怀期冀地看着她,示意她摸摸自个儿的肚皮。

  崔沅绾满心不解,挣扎着起身,发觉身下竟是一软塌。环视四周,她竟处在一方帐子里。

  定睛一看,眼前背对她负手而立的,竟是晏绥。

  崔沅绾满心疑惑,只觉后脑勺似是被人敲打过一般疼痛不堪。

  还未张口说话,晏绥便转身朝她走来。

  “你醒了。”

  晏绥一来,那两匹撒娇的狼便夹着尾巴起身来,不敢在崔沅绾面前造次,跟在晏绥身后,乖巧地坐在地上,面露好奇之意。

  “我为何会在这里?”崔沅绾环视一圈,努力回想着方才的事。

  只记得,她去草丛里找物件。刚到便见两匹狼围着那鹿打转,凶狠非常。她被吓得惊呼一声,随即便晕了过去。

  “别怕,这里是行军帐。暗卫军交接事务,便在这帐子里。”晏绥瞧崔沅绾一脸懵懂样,怜惜之意更甚。

  “还疼么?”晏绥轻轻揉着崔沅绾的后脑勺,找着脑户穴,围着那穴位轻揉慢捻。

  “是你把我打晕的么?”

  见他这般轻松自在,崔沅绾一下便想通了来。

  方才来时她便注意到,那破旧不堪的塔后还藏着一大帐子,不过与周遭景色融得紧,一时叫人发觉不了。

  她本想把这事告诉福灵,叫福灵万事小心。不过见福灵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便把话闷在了心里。

  “你可真是害我不浅。”崔沅绾揪起晏绥身前衣襟埋怨着。

  “是福灵公主的箭伤了我养的鹿,我本想前去收尸,不曾想竟看见你了。”晏绥噙笑刮了下崔沅绾肉肉的鼻尖,“你倒好,跟着公主来这荒凉地。我一走开你便寻时机窜出来,当真是不听话。”

  晏绥说着,掀起崔沅绾的衣袖,见她并没有带着他命人精心打磨的玉镯,脸色乍然阴沉起来。

  “镯子我可是一直戴着的。”崔沅绾辩解道,“不过方才跟着公主去看她割鹿尾,玉镯被那荒草挑开掉了下来。我折返回去也是在找这镯子,不曾想竟被你给弄晕了过去。”

  “眼下还疼着呢。”崔沅绾满是委屈,瞥见面前坐着听他俩说话的狼,问道:“这难不成也是你养的狼?”

  “自然是。”晏绥理所当然地回着。那般云淡风轻的语气,好似是说吃饭睡觉一般平常。

  “他们是被狼群抛弃的野狼,我捡回来时,瘦得皮包骨。后来驯服了来,这狼倒是颇通人性,赖在我身边不走了。”

  崔沅绾看着那竖瞳立耳的狼,正歪头打量着她,似是对她十分好奇。

  “既然你在此处有事要做,那我就先回去了,免得公主惊慌。”崔沅绾说罢欲想起身,腰刚动了下,便发觉自个儿早被晏绥紧箍了起来。

  晏绥环得愈来愈紧,直至二人紧紧依偎。

  “不急。”晏绥对上她气恼的眼神,满是玩味。

  说罢,一画师便进了帐子来。画师听说晏绥叫他来给自家养的狼画个肖像,不曾想一掀帘进去,窥见的竟是一室春||色。

  “国朝画写真最好的,便是原行遮。可惜他今日有事来不了,我便请了旁的画师来。”

  晏绥头倚在崔沅绾修长的脖颈旁,热气喷得她脖间发痒。

  画师低着头,不敢顶撞软塌上兴意阑珊的人。

  “学士,既然是画狼,不如叫狼摆一个姿势来,显得威风。”

  “这顽劣的狼有什么可画的?我要你画我夫人,一笔一笔,把她的姿色给画出来。”

  晏绥说罢,掐着崔沅绾的下颌,逼她抬头,“画师,看清了么?我夫人是何神情,你要完整地画下来。”

  画师双腿打颤,眼前是两匹虎视眈眈的狼,好似他一有画的不对的地方,这狼便会扑上来撕咬拉扯。画师脑海里飞快闪过自个儿残肢断臂的悲惨模样,满口黄牙也不听使唤。

  “是……是……”

  画师不敢多言一句,赶紧拿出笔墨来,在一方案桌上绘着眼前景色。

  崔沅绾被晏绥扣着,哪哪都不舒服。她被迫仰头目视前方,顺从地摆出一个美人卧榻的姿势,叫画师绘着动作。

  可晏绥并未作罢,在她身||上,一处处点着|火。兴致来了,晏绥逼她扭头与他对视,晏绥恶狠狠地吻|她,即便有外人在场,即便脚边还有两只狼,即便远处隐隐传来福灵竭力呼唤的声音。

  晏绥依旧我行我素,也正因有外人在场,他更肆无忌惮。

  “你若是再敢跟着旁人乱跑,我做的可不止这些了。”饮鸩止渴,点到即止。

  晏绥手抚着崔沅绾满头青丝,见她头上戴的簪子篦子,都是他先前说看得顺眼的。崔沅绾穿的衣裳也是他喜欢的款式,喜欢的颜色。就连眼下她蓄泪朦胧的娇|媚样,都是他喜欢的。

  “你知道的,我最在乎的就是你。”晏绥眼里满是病态,当着画师的面诉说自己的爱意。

  “无论做何事,我眼前出现的都是你。你笑时的样子,你哭时求饶的样子。真想把你捻成一袋灰,能时刻携在身上。”

  晏绥也不管画师还在勤恳绘画,把崔沅绾的头按在自己胸||前,叫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晏绥觉着这是世间再动听不过的情话,可这话传到画师耳中,身子更是止不住发颤。

  手一抖,画中美人面上便多了一颗明显的黑痣。

  凉快的天里,画师满身是汗,背上更是如水洗一般,衣袍紧紧贴着发颤的肥肉。画师头愈来愈低,几欲要跟案桌贴在一起。

  在他胡乱想着哪种死法更不痛苦时,终于听见晏绥发话。

  “画师,这里不需要你了。”

  那声餍足平淡,画师终于得了解脱,麻溜拿着工具出走。

  画师从未觉着外面的天是如此蓝,而今他将要走进这片蓝天中去。

  一步,两步……

  还有半步就要走出帐子,他却被晏绥叫住了来。

  “画师,莫要忘了本分。”

  画师那根刺又被人提溜起来,他弯腰说是,走出帐来。

  “你要是像画师一样听话便好了。”晏绥见崔沅绾如此乖巧,低声笑了起来。

  缅铃在某些时刻真是有大用。

  晏绥帐里换了一种冷香燃着。这冷香名叫“秋老虎”。

  冷冽冬日,在屋里点上这香,屋里便会温暖不堪,恍如置身温泉里一般。他本是留着这香在冬日里用,今日才知,这香的妙处。

  崔沅绾面升起酡意,抬头看他,颇为无助。

  晏绥心里畅快,这会儿崔沅绾说什么来,他都能点头答应,何况是这心照不宣的请求。

  “你俩,去在外面守着。”

  那狼也听话,一前一后地走出帐子,在帐前左右站定。

  狼虽不懂人之间的纷乱杂事,鼻子却灵敏。

  风簌簌刮着,荒唐肆意的声音都被风给吞没,根本传不到远方来。

  *

  日斜西山,崔沅绾与晏绥共乘一马,悠哉悠哉地回了前方营地。

  晏绥趴在崔沅绾耳边,低声说着诨话。崔沅绾叫他莫要胡闹,自然把福灵抛到了脑后去。

  直到看见福灵失魂落魄地站在营地前,崔沅绾蓦地心头一沉,催着晏绥赶紧放过她。

  “去罢,福灵公主看起来很担心你。”晏绥把崔沅绾抱下马,任她跑过去给福灵一番解释,心里也不恼。

  毕竟他想做的事已经做到了,给她半会儿自由,她才会更念着他的好。

  晏绥看了半会儿,觉着甚是无趣,默声走开。

  他一走,福灵便放声大哭起来。

  “我差点……差点就要去爹爹面前负荆请罪了……还好你没事。”福灵脸上沾着不知名的杂草野毛,泪水一落,脸蛋更是成了花猫。

  “叫公主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崔沅绾觉着眼前场景太过好笑,又心疼寻她许久的福灵,拿着帕子给她擦拭着脸。

  “你去哪儿,我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你?”福灵哭得紧,一边冒着鼻涕泡,一边打着嗝。在人命面前,她毫不顾忌自个儿的形象。

  明明是天之娇女,此刻哭得一抽一抽的,真像只奶声奶气的狮猫。崔沅绾方才还觉着福灵是英姿飒爽的女将,这会儿倒又觉着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一经事便委屈得很。

  崔沅绾定不会把帐中一番荒唐事说给福灵听,随口扯了个谎:“我走过去,想找那物件。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反而走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去。想着往回返,许是身子乏了,竟直接昏倒在地。后来遇见官人,这才回来。”

  “原来如此。”福灵点点头,知道她平安无事就好。

  “你那贴身物件可找到了?还真是好奇是什么物件叫你肯这般费功夫地去找。”

  “找到了,是个镯子。”崔沅绾掀开衣袖,手腕上正戴着一冷玉镯子。

  福灵探身仔细看了看,见这镯子并无金贵稀奇之处,说道:“不过是个镯子罢了,若你早点开口,这样的镯子,我能搬出一箱子任你挑选。”

  崔沅绾也不欲多言,忙催着福灵前去洗漱一番来。

  福灵低头看了看自个儿身上,靴上沾着一块又一块泥土,衣裙下摆也染上几个泥点子来。她一抬头,头上的篦子就快要掉了下来。福灵讪笑着,赶紧与崔沅绾告辞,说要把自个儿从头到脚洗个干净。

  “那鹿尾随后便给你送来。”福灵笑意盈盈地说道。

  崔沅绾看她这般天真模样,心也软了下去,点头道好。

  *

  这片营地,有瓦舍有歌馆,有温泉有茶楼。营地原本是二十三座皇家园林,后来开放来,成了游猎圣地。每年秋季,世家子弟达官贵人常来此享受。白日游猎尽显男儿本色,晚间游走在柳巷红灯之间,当真是仙人生活。

  天黑,帐子前挂上了灯。

  崔沅绾得空,又躺在帐内软塌上,任凭早山给她捏着酸疼不堪的腿肚。思绪恍惚,恍如回到了今早。

  正阖目歇息时,长空便进到帐里,拿着一封信,递到崔沅绾面前。

  “娘家来信。”

  一听这话,崔沅绾便知是她娘写信来烦她了。崔沅绾叹口气,读着信。

  明知信上写的尽是叫她不愉快的事,可崔沅绾还是认认真真看了下来。

  “这事三日前她便说过了,今日又提一遍,是怕我健忘不成?”崔沅绾将那书信掷到一旁四方矮桌上。

  “不是叫你们跟她说,我在这营地里,没办法出去管这事么?怎么她还来说?”

  长空见崔沅绾蹙眉埋怨,忙跪下来诉苦:“已经遣返过信了。那边一直哭闹,实在是没办法,才递到娘子面前,想求你做个决断。”

  “我知慕哥儿贪玩厌学,可他才多大,怎能做出这些龌龊事来?想必都是我娘没教好,平时又不加管教,一贯溺爱下去,才叫慕哥儿惹出这般大的祸事来。”

  崔沅绾睨着信上潦草的字迹,她娘写信的时候定是心里窝着一股火,没地方发,都泄到了这信纸上去。

  慕哥儿掀了别家小女孩的裙子,虽是没看见什么,可这般无礼胡闹的动作正巧叫女孩的爹娘给逮了个正着。

  那家爹娘看着自家小女嚎啕大哭的样子,扬言要把慕哥儿做的这档子事告到开封府去,说崔家若拿出去百两银子来,定要闹得鱼死网破。何况这事本就是崔家有错在先,那爹娘说什么也要讹上这家一笔。

  王氏也不傻,自然知道这家爹娘是在威胁她,在崔发面前闹了又闹,眼泪都快哭干了,崔发还是那般狠心模样,叫慕哥儿一人做事一人当。实在不行,就定下亲事。

  王氏怎会同意。那家不过是小门小户,给她崔家上门提鞋都不配。要慕哥儿娶那寒碜夫人,不如杀了她抵债的好。

  王氏与崔发一直闹着,事情一直僵持着,实在是没想出办法,想叫崔沅绾去求求晏绥。晏绥权势滔天,处理这事便如踩死一只蝼蚁一般轻易。

  “她想的倒好,要官人出手帮忙。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责骂声都会朝我和官人袭来。我娘她自然免于遭受这外人唾骂,依旧当她的贵妇。”崔沅绾愈说愈觉着心酸,方才惬意的心情不复存在,眼下心里填的都是王氏的哀求声。

  若她点头答应,王氏只当这是她理所当然要做的事。非但不念她的好,还会变本加厉地叫她为娘家做更多无理的事。若她不答应,王氏便说她是不孝顺,胳膊腿往外拐。

  反正她做不做,怎么做,都是吃力不讨好。

  “把信去烧了。”崔沅绾冷声道。

  长空说是,又犹豫道:“那……娘子还要回信么?”

  “不回了。若我娘又催人来问,就说这信半路丢失,官人看得紧,不叫我操闲心。”

  这会儿晏绥倒成了她随意甩锅的对象。崔沅绾叹气,一想到晏绥,眼前都是他那阴冷的眸子。

  “备水沐浴。今晚官人想必又在忙,不必苦苦等着,早些歇息便是。”崔沅绾交代道。

  长空与早山对视一眼,点头说是,一同退去。

  崔沅绾躺在榻上,身心疲惫不堪。她一闭眼,总能听到王氏说教的声音。

  不过那烦人声转瞬即逝。

  取而代之的,是晏绥。

  晏绥很聪明,她学的所有技巧都被晏绥给偷了过去,加倍奉还。

  晏绥掐着她的脖颈,却并未用力。她不明白晏绥眼底莫名升起来的情绪,与平时的戏弄不同。他好像动了真心,动了真情。恍惚一瞬,她在晏绥眼中不再是听话的娇莺,而是他此生唯一的爱人。

  她不懂这份情绪,因为她眼里从前都是奉承讨好,毫无半分真情可言。

  作者有话说:

  下更明天0点5分,感谢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