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东墙美人>第34章 叁拾肆

  顾氏一早起来就觉得不痛快。黑锅底那么阴沉的天气里飘着雨夹雪,啸风刮得跟拉刀子似的,人往屋子外面一站,不要脸的寒气立马贴上来,从衣领,袖管,脚踝子底下,脖颈子后面挤进热乎的身子里,打个喷嚏的功夫就哪儿哪儿都凉透了。

  生性洁癖的顾氏看一眼满院的水和泥,心里涌起一阵不痛快,这却是个马虎不得的日子,顾氏让仆妇去催催女儿严婷,自己直起身板去前院检查上山拜祭用的东西。

  前厅旁边的小房里放着花花绿绿的祭品,几只纸糊的大衣箱里面装着纸糊的四季衣裳,两捆砸着铜钱的麻纸,纸做的文房四宝,古琴书画,满满四屉供果和酒菜,还有两个纸糊的童子和一匹纸马……今年扎纸店里又多了纸糊的假山,盆景这种新花样,她也都给严朴文要了一份。

  一屋子的东西都不能沾水,顾氏正在想该多叫几个人手,女儿严婷走进来看了看后把只小布袋子放进了纸糊的衣箱里面。

  “什么东西?”顾氏好像挺不信任似的,侧目看着她。

  严婷的样子说不上是嗔还是笑,瞥了顾氏一眼道:“是我编的扇坠子,请阿叔也多保佑我。”

  顾氏扶着肚子笑了笑,母女两个出去喊人来搬东西,完了好去接严汐。

  城南的严府里也是类似忙碌的情形,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好后,穿着斗篷,戴着毛帽子的严汐和荷宣一起从后院走到了前厅里,只等着婶母来接应。

  严府外的巷子里向来僻静,顾氏的马车走进来时不用阿顺通报,严汐和荷宣听到轱辘碾着石板的声音就出去了。

  两辆车共十个人,装好东西启程出城。顾氏问问严汐近来的情况,再问问书局的营收,说什么都是商量的口气,实在是把她当成大人对待了。严婷听她们说得挺有意思的,也不乱插嘴。

  到了城外,路不如城里平坦又泥泞,顾氏在晃荡中捂住了心口,脸色发白,严汐问婶母是不是不舒服?严婷抿嘴笑了一笑说:“阿姐,我娘有喜了。”

  严汐愣住了,看顾氏的神情应该是真的,赶快支支吾吾地给婶母道贺,其实‘有喜’这两个字听起来就挺让人害羞的,换成严汐是没法像严婷那样一张口地说出来。

  顾氏的老脸微热,没想到她这把年纪还能怀胎,如果是个儿子严家就有后了。

  “我娘说这是阿叔在保佑严家呢!”严婷欢快地对严汐说:“今天我要多拜拜阿叔,让他别忘了我。”

  看着婶母和妹妹那么高兴,严汐忍不住笑了。她知道爹娘在牵挂她,令她衣食无忧,乐观坚强,连噩梦也没有侵扰过她。大家都羡慕她能得到倪夫人的照顾,不也是因为爹的原因吗?人们都希望受到亲人的庇佑,如果婶母能生下一个弟弟就太好了。

  马车走到山岗脚下,糊满稀泥的轱辘挣扎着往山上爬,寒鸦在潮湿阴沉的深褐色林子里嘶哑地叫着,车夫和仆从既怕翻车又怕掉落东西,没有人分心注意到路上凌乱的马蹄印。轱辘很快从那些还很新鲜的痕迹上碾过去了。

  缺乏修护的道路越来越窄,看着前面的那座石砌门楼也不算远,却走了好一会才到。

  石楼是严朴文墓地的入口,他是因公而亡,当年由州署出面建了石楼和祠堂,往日十分的排场到如今也陈旧了。

  马车停下来以后是一阵忙乱。婢女们伺候夫人和小姐一路往里走,仆从眼疾手快地搬运东西,车夫把马车停到远一点的地方,回来在石楼外挂上红衣炮仗。这些事每年都是一样,各人做起来都不用吩咐。

  除了石楼下面的动静,这片山岗上非常寂静,过了石楼以后,勉强能行车的小路也就断了头,看起来绝无人迹。

  王齐恩把马留在山下,沿着山路走到石楼附近。车夫们放完炮仗后回车上等着,王齐恩从林子里绕到祠堂右侧,听见从祠堂里传出的活泼热闹的女声,其中有荷宣,没有严汐。

  王齐恩没法知道严汐在做什么,他的打算是等到祭拜结束后用只有她和他明白的鸟鸣声作为提示,如果幸运,她或许会想办法给他一个机会。

  在酉时河道落闸前,王齐恩要离开青屏。

  祠堂里面,顾氏不紧不慢地主持着祭礼,上香摆供,扫墓跪拜,焚化纸钱。她默默地向大概已经成了仙的小叔祈佑心愿,再替不能回来的夫君告一句谅解。沁人心脾的香烛气在祠堂里四处缭绕,闻着格外舒心怡神,顾氏一早憋在心里的不痛快终于散了,舒坦极了,甚至昏昏欲睡。

  她撑不住似的一手扶在靠墙摆放的长案上,眼睛半眯了眯,看见严汐还静静地跪在父亲的灵位前面,而严婷和婢女们在收拾盛放供品的竹匣子……糟了,怎么喘不上气,顾氏的舒坦变成了心慌,像被呼啦一口气吹灭的灯盏那样没了知觉。

  严汐,严婷,屋子里的人都向顾氏跑过去,她们着急地呼唤着顾氏,却都慢慢地倒在了顾氏的身边。

  突然安静下来的祠堂里,一个男人从祭台下藏身的地方爬出来。他提前埋伏在祠堂里,等待机会点燃迷香,一帆风顺地达成了目的。男人把含在嘴里醒神的草药吐在地上,从昏睡的姑娘们中间找出了严汐,他把严汐藏在原本用来包裹祭品的毡布里,扛在肩上走出去。

  男人扛着严汐,毫不在乎地走出祠堂外的院子,走过石楼,一直走到严府的马车旁边。他的另两个藏在马车里的同伙露出脸,告诉他车夫和仆从都被解决了。

  男人把严汐放在马车里,和同伙嘀咕了几句后,独自赶着马车往山下走。

  王齐恩靠在祠堂外侧的墙边,脚下踩着厚实的落叶,从祠堂里传出的对话中分辨,等待合适的机会。婢女们碎碎的嘀咕忽然变成惊呼,接连几声‘夫人’是指顾氏,王齐恩警惕地直起身体,听到严汐也在叫‘婶母’。顾氏怎么了?

  王齐恩等了等,没有再听到任何声音,他略紧张地往石楼门口走的时候,也权衡着自己突然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一个仆从打扮的人扛着一卷毡布从祠堂里面走出来,王齐恩迈出的步子往回退了退,他想从这个严府仆从的行为里得到判断的依据。要不要贸然闯进去?

  ‘仆从’把毡包放进马车,和另外两个人嘀咕了几句,然后赶起马车往山下走。王齐恩心里一惊!那是顾氏和严汐乘的马车,怎么会带着一卷毡布先走?他跑进祠堂里,祠堂里飘着浓郁的香气,一角的地上躺着五六个女人,严汐不在里面。

  严汐。王齐恩在祠堂里绕了一圈,一无所获地狂奔出去,距离石楼不远的地方还停着一辆马车,掀开帘子后王齐恩看见里面躺着真正的严府仆从和马夫。严汐,他在心里痛苦地喊,拼命地往山下追。

  下山的马车走得很快,片刻已经没了影子。王齐恩心里聚集的恐惧几乎让他不能控制意志,他在山下找到自己的马,从留下的车辙确定马车离开的方向。马车没有回城,而是往更远的山里。

  沿着那条路跑了两三里后,王齐恩追上了骑马的两个同伙,他们不慌不忙地边赶路边闲聊,一开始对王齐恩的出现也没有表现出很大警惕。而并行的他们挡住了王齐恩的路,王齐恩冲过去时他们才露出惊慌,因为避让不及互相撞下了山坡。

  盘旋的山路上,过分急促的马蹄声引起了赶车人的注意,他从高处频频观察王齐恩,确认王齐恩不是自己人。赶车人加快了速度,可是笨重的马车总会被轻骑追上,赶车的男人索性做好了一种准备。

  他把车停在陡峭的山崖边上,等着王齐恩越来越近,打算看看是怎么回事?

  王齐恩没有和他擦肩而过,跳下马后,王齐恩毫不犹豫地向男人走过去。

  “别过来!”男人察觉到王齐恩散发出的恶意,立刻把昏睡的严汐拖到身边,从毛毡上方捏住她细细的脖子。

  “你根本不可能带走她。”王齐恩停住了,却随时准备冲过去。

  “我一定要带走她,不然就杀了她。”男人凶狠地威胁,见王齐恩毫无反应,慢慢地抱着毡布卷从另一边跳下马车,准备挟持着严汐逃跑。

  王齐恩绕过马车拦住他,男人往后退了几步,忽然张皇地用力一扔,裹着严汐的毡布卷像张翻过去的纸片一样消失在山崖边上。王齐恩大喊一声,用力踹在男人的胸口,男人重重地从山崖边掉了下去,而王齐恩是第三个。

  跳下去的时候,王齐恩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垂高的一段距离,呼呼的风声和越来越大的压力,非常重的力量压在他的脊骨和双腿上,王齐恩感觉到了危险,于是侧向一边抓住膝盖。幸运的是,他落地的位置有棵树,树枝拦住了他,划破他的身体,然后他掉在地上,感觉像被扯成了碎片。

  王齐恩慢慢地爬起来,从额头上流下来的血让他的眼睛刺痛,他在轰轰的耳鸣声里胡乱抹掉眼眶里的血,因为视线以内没有严汐而焦急难忍。

  王齐恩向一个方向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忽然看见那个男人正‘坐’在一些石头和石头之间。

  王齐恩很愤怒地走过去,发现他根本不必觉得愤怒。在看起来完好的外表下,那个人的骨头已经倒塌碎裂,像一只口袋装着一堆碎肉。他的眼睛是一黑一白的两个深洞,脖子和肩膀消失了……这种罕见的样子仵作老田一定非常喜欢研究。

  王齐恩只看了一眼,蹒跚着去找严汐。他像只陀螺似的,在山崖下面转了一圈一圈,严汐呢?两滴血泪顺着王齐恩的脸颊滴下去。忽然,雪花从天而降了,他抬起头看看灰蒙蒙的天,也看见了严汐。

  灰黑色的毡布卷,横挂在山崖上面,并没有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