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付阳从墙脊上跳下来,拍拍手走到严汐身边。
到底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就这么会工夫,严汐已经从他那儿找回了相通的气息。那是种暖暖的,有点窝心的熟悉,像远行归来的家人重逢。
可以看得出,夏付阳在穿戴上是花了心思的,浅鸥蓝的深衣精良合体,很衬他明朗的气质,暗色的丝质腰带上佩着一枚无事平安方玉,质地粗陋,乃是某年逛灯节时严汐在小摊上买来送他的。此时再见,有点惹人发笑。
严汐要缓一缓才能适应过来,夏付阳却不是,面对面时,他盯着严汐的目光虽然有点发直,却毫无生疏的感觉,好像他们昨个还见过面似的。
“汐月。”两人静静站在树荫底下,夏付阳笑着又唤了一声,严汐挺不好意思的,赶快找个话题:“学舍里今天没课吗?”
“有课,我一早向老师告了假,说要到这里看一看母亲和妹妹。”
“你母亲知道你来吗?”
“知道,她叫我不必专程跑一趟,可是必须要和她们见上一面,回头在老师那儿才能说得过去。”
“学舍离这儿远吗?”
夏付阳一笑,“有四五里山路吧,我们每天都绕着山跑一圈,这个不算什么。”
严汐替他觉得累,一早告假赶到这里,大概等了不少功夫,既然爬进来还得再出去,见过母亲妹妹才能赶回学舍。
她这时很庆幸自己来了,否则对不起他的这番苦心安排。
“伊行你累不累?”
严汐左右看看,拿出块白净的手帕,铺在一块凸出来的大树根上,叫他坐下。
夏付阳其实不累,他从学舍走过来只用了小半个时辰,在墙外等了一个时辰早缓过来了,可他高兴,汐月这么关心他,累就累吧。
夏付阳乖乖地走过去,把严汐那块手帕捡起来折好还给她,撩起衣摆坐下后,掏出自己的汗巾铺好让严汐坐。
严汐也不肯坐,就蹲在旁边,一手绕着膝盖,丝纶般的长发从身侧垂落下,和浅橘色的裙摆交织在一起分外动人。
夏付阳傻笑着摸摸头,他总以为见到严汐时会有说不完的话,却发现并不是,重要的是两个人能在一起,话可以慢慢说。
“汐月……”
“恩。”严汐偏过头去看着他。
“如果还能像小时候一样就好了,想见你就去找你,什么都不用想。”
严汐笑,又低下头,捡起一根马尾状的松枝,“只当个孩子的话,你可进不了首学。”
“是啊,”夏付阳好像想起了什么,“等我进了首学,其实也一样。”
“一样什么?”严汐听得有点迷糊。
夏付阳抿抿唇,随即露出了一点飞扬的笑容,斟酌了一下下道:“我母亲说等我考进首学,就可以议亲了。”
严汐低头摆弄着松枝,听到他说‘议亲’并没有很不好意思,因为觉得未必和自己有关系。这其实不是一种平静的心情,至少以前这样想时会很痛苦。
严朴文健在时,严夏两家长辈非常和睦,多年相交就像一家人,严汐和夏付阳青梅竹马,大人们也爱说起对他们将来的打算。
所谓打算就是结为姻亲,这种愿望在当时并不虚假,甚至被当作是种美谈。不过,严朴文意外过世后,夏家似乎忘记了这件事,和严汐的来往也越来越少,终于像风吹平了沙丘的褶皱。
严汐最初并不清楚这种变化的含义,她和夏付阳渐渐长大,确实不该再见面。后来从婶母零星的怨气和抱怨里,严汐终于明白了一点:夏付阳的祖父对嫡孙的前途另有安排。
夏家祖上曾是高官,十分风光,后辈却都平庸,所以夏付阳的祖父对天资聪颖的孙儿格外看重。这个情况严汐早就知道,她一介孤女无法向伊行提供援助,为复兴夏家的荣光出力,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也许出于自尊,严汐应该对伊行横眉冷对,可她做不到。
就像严婷说的那样,伊行的祖父虽然不好,伊行却没有做错什么,他似乎对祖父的打算还一无所知,所以仍对她提起议亲的事却毫无尴尬。
而且,严汐也不讨厌伊行的父母,伊行的母亲陶氏曾对她像女儿一样好,许多真实的付出怎么能随意抹消?
“汐月!”
“恩?”严汐一惊回神,目光迷离地寻找到夏付阳,“你说什么?”
夏付阳难得害羞,故意看着高高的树顶,“我说,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京都?”
京都?首学在京都,他的意思是等她嫁给他以后,陪他去京都上学吗?
严汐口中漫开一点苦涩。父亲走后,伊行几乎是她全部的希望,除了他,她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伊行像个安全岛,可这座岛不再是她的了,除了伊行,严汐没法想象:她要和另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起生活。
她若可怜,他又何尝不是?被长辈们算计欺瞒了这些年。
“汐月,怎么总是不说话?”夏付阳担心地假装轻松。
严汐道:“你想得太多了,先念好书。”
“我知道,你当我的许诺是随便说说的吗?只要想一想你,念到三更也不会累。”
他的语气越来越亲密,严汐有些应付不好了,她慢吞吞地从地上站起来道:“伊行,我要先回去了。”
夏付阳像听到了极大的噩耗,总会露出的笑容霎时不见了,慢吞吞地从怀里取出信笺道:“闲着的时候写了几首诗,给你的。”
严汐收下,轻轻一笑,“要努力。”
“恩。”夏付阳点点头,见她真的走了,顿时非常失落。
看见她家小姐终于回来了,荷宣心中的大石落地。
荷宣也远远地打量过夏付阳了,天呐,那么高那么结实,从前只和阿顺差不多呢。
而且,他们一起在树下的样子真般配,荷宣一边羡慕一边祷告老天要有成人之美,夏公子是肯定会对她家小姐好的,她家小姐嫁谁都不如嫁夏公子。
严汐走回荷宣身边没有说话,荷宣小心地跟在她身后,然后发现她家小姐脑子比她好,只走了一遍就记住了回去的路。
两个人无言无语地走到一半时,白光光的太阳忽然跑出来了,晒得路边林子里的秋蝉吱吱地叫。因为没有走错路,就没再看到那条开着黄兰的小路。
严汐回到客房时,顾氏已经醒了,正带着女儿严婷在梳洗换衣裳。严婷暗中对严汐点点头,意思是‘你放心吧,一切正常’。
不知道严婷怎么打的马虎眼,顾氏果然没多问,告诉严汐:等一会要和大家一起去向倪夫人道谢辞行,没什么意外就回去了。
别院的另一边,林含秋所在的那座阁楼下,忽然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这回在别院办茶会接待各府女眷,林含秋没带着倪瑞宝的媳妇赵氏以及诸位小妾,怕的是人多事多,撇不干净。
倪瑞宝觉得不对,按照他的聪明劲儿来看:林含秋多少年没凑过这种热闹,忽然起意,还搞得这么神秘,里面应该有什么蹊跷。总之,林含秋最近都怪怪的。
所以,倪瑞宝来了,以‘接母亲回府’的名义,来一探究竟。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倪瑞宝带着随从四人进了别院大门后,就有护卫及时通知了倪钧。倪钧只能领着倪瑞宝去林含秋那儿,如果推三阻四,这位公子可就有了由头折腾了。
一行人到了阁楼下,白光光的太阳忽然跑出来了,晒得七层朱阑琉璃瓦闪闪耀目。
楼下的护卫拦住不许倪瑞宝进去,倪瑞宝的随从和他们纠缠起来,倪瑞宝本尊趁机撩着袍子上楼,一副谁敢拦我踹谁的架势。
他怀着激昂探秘的心情悄悄地上楼,林含秋如果没有不可告人之勾当,干嘛要派人守着呢?如此一想,倪瑞宝更觉得没有白来一趟。
阁楼下三层用于待客饮宴,四层上是观景休憩。倪瑞宝一口气跑上四楼,做贼似地挨个门贴着偷听,终于发现了林含秋的位置。
那间屋子里极静,半天才有一两记‘嗒嗒’的响声,林含秋说话的声音很低,而对方几乎没有回应。倪瑞宝等得不耐烦了,伸手敲门,“母亲,是我,儿子来接你回府了。”
说完一推那门,咯吱开了。
檀木框着绡丝美人画的四开屏风后头,隐约坐着两个人,倪瑞宝又叫了声‘母亲’,没敢踩进去。
林含秋问:“你来干什么?”
她一开口,倪瑞宝顺杆子就‘爬’进去了,他挂着风流潇洒的笑,过了屏风往里面一看,林含秋和杜竟平正在下棋。
杜竟平!他居然和林含秋两个独处,躲在这里下棋!谁知道还干了什么……倪瑞宝一阵心痛,满腹的酸气怨气怒气搅合着涌上来,嘴都歪了。
偏林含秋还问:“瑞郎,怎么不向杜大人行礼?”
倪瑞宝委屈地喷着火气,“母亲,要是论主宾,杜司务得先向我行个礼!”
林含秋一皱眉道:“杜大人和我是平辈,你应该称他一声叔叔,以后要有规矩。”
咯咯咯,倪瑞宝搓得槽牙闷响。
杜竟平面无表情地站起来道:“时辰不早了,多谢夫人款待。”
林含秋也站起来道:“司务言重,今日司务输了,应诺的赌注不要忘记。”
杜竟平没有回答,低头示礼,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屏风外面。
等他走后,林含秋才看向正准备装傻充楞的倪瑞宝,一双冷眼似冰刀。倪瑞宝一哆嗦,小声哼道:“母亲想下棋,儿子来陪您多好啊,何须外人?”
林含秋闭了闭眼,转身就走。倪瑞宝赶紧跟上,心中对杜竟平的恨意已像这座楼阁,直入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