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东墙美人>第2章 贰

  篾竹巷在街道延伸的最末端,城中最繁华处五丈阔的大路到了这里,只剩几块窄窄的石板,巷子里的房屋都很低矮,像一丛丛难以见光的菌子。

  王齐恩的房东姓鲁,是个瞎子,每天待在家里守着十几只鸡,靠卖鸡蛋和房租生活。

  鲁瞎子坐在暗黑堂屋墙边的旧椅子上,睁眼‘瞧’着王齐恩道:“你回来了?”

  “恩。”王齐恩像往常那样简单地答应,正要绕过咯咯叫的鸡群,又被鲁瞎子的话音拦住了,“今天有人来送口信,说你姑母说夏稻收成不好,家里交不出税钱,让你看着办。桌上的腌菜是带给你的。”

  “恩。”王齐恩朝看不见的鲁瞎子点了点头,拿上那只腌菜罐子,在家禽酸臭的气味里推开后院的门。

  比天井大不了多少的院子里杂草丛生,挨着西墙有间小屋,门上没有锁,挂着一根简单的搭扣,露着掌宽的门缝。

  王齐恩摘下搭扣走进去,放下手里的东西后,坐在床边考虑姑母提出的要求。

  王齐恩三岁那年,爹因为恶疾过世,娘在不久后抛下他离家出走,村里人都说她和那个货郎早就有了来往。王齐恩从此跟着姑母生活,那时姑母家里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后来又多了四个。

  关于儿时的记忆,王齐恩只记得在开饭时争抢的情形,伸向瓦锅的十几只黑乎乎的小手,每张脸上都是同样凶狠的表情。

  因为娘与人私奔,村人们看王齐恩的眼神总带着异样,也不许家里的孩子和他来往。王齐恩在寂寞中学会了自言自语,他能模仿身边的每一个孩子说话,惟妙惟肖,这让他对自己刮目相看。

  某天,一位私塾先生路过村子时,偶然发现了王齐恩模仿声音的本领,并引以为奇。

  获得先生赞赏的王齐恩,后来跟着先生学会了识字,写字,更多是出于向先生报恩的心态,他学得十分认真,但也仅此而已。

  精进学业或考学需要很多钱,王齐恩也没有了不起的雄心和志向,被生母抛弃的自卑,让他不敢奢望能成为杰出的人。

  问题回到姑母的要求,自从进入衙署后,王齐恩承担的期望,远超过了小小录事的身份。所有姑母和表兄弟妹们相关的事情,他都必须倾囊相助,因此过得十分窘迫,三年来没有为自己攒下一两银子。

  这次要交的税钱,看来只能预支月饷送回去,才能让姑母满意了。

  想完这件事,王齐恩走出低矮的屋子,站在高高的东墙下,从一个小洞里向那边窥视。

  只隔着一面墙,却是不同的世界。没有杂草和鸡叫声的优雅庭院,严汐穿着半臂纱裙,披散的长发上系着一根可爱的粉色绸带,她坐在芙蓉树荫下的秋千上看书,一双晶莹小巧的裸足踩在洁净的青石上,偶尔踮起足尖,轻轻一荡。

  婢女荷宣就在距离严汐不远的地方,膝上放着一只笸箩,几缕彩色的丝线在荷宣的手指间穿梭,打结……她忽然停下,抬头看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跑进来。

  孩子梳着两只抓髻,穿着短打衣裤,结实的胳膊和长腿显眼地露在外面,站住行礼道:“阿宣姐姐,婶母夫人来了。”

  “快请夫人进来。”荷宣站起身,收好东西。阿顺口中的婶母夫人是严汐的婶母顾氏,荷宣想起,婶夫人上次来的时候就露过口风,说要给她家小姐提一门好亲,难道今天是为这个来的?

  严汐听到了荷宣和阿顺的对话,合上书后滑下秋千,荷宣见了大喊一声:“小姐,石头地上有多凉,冻着脚心要生病的!”

  “站一下,就病了吗?”

  严汐柔柔一笑,故意慢吞吞地趿上鞋子。

  荷宣跑过去,跪在地上握住玉雕般的小脚,从怀里掏出帕子,仔细地擦干净脚底后再替她穿好绣花鞋,两只皆如是。

  “怕了你了,往后我便乖一点。”

  严汐一手卷着书本,弯腰挽住荷宣,拉着她往屋里去。

  “这怎么是怕我呢?小姐你每次生病都很难痊愈,染上了风寒就会咳嗽,咳得久了又会头疼,头一疼晚上就睡不好,这么一样叠着一样,每天吃的苦药比饭食还多,别人看着都会心疼啊。”

  “只是光脚站了一下,你就能说出这么多道理,阿宣,你以后的相公必须是个非常耐心的人。”严汐得出了一个结论。

  “小姐!”荷宣不满地抗议。

  “好啦,婶母进来了。”严汐笑着哄她,荷宣回头一看,婶夫人是自己来的,连个仆婢都没带。

  严汐向婶母行礼,和顾氏坐在厅里说话,荷宣手脚利索地摆好茶点,站在严汐身后。

  顾氏的个子不高,眉眼都很耐看,只是嘴大,笑的时候像裂开了面孔。她为人十分和善,三个女儿里只剩最小的严婷还没嫁人,那姑娘平常也爱来找严汐玩,今日是去了外祖家还没回来。

  和荷宣想的一样,顾氏问过严汐日常起居的闲话后,果然提起了议亲的事。

  严汐已经是个孤女,婚姻大事当然要由婶母放在心上。不用顾氏自夸,侄女的样貌品德无可挑剔,不过这孩子的性情外柔内刚,从小书读得多了,自有自己的主意,却不是那么好伺候的。

  顾氏这趟要说的亲事是赵氏的一门旁支,对方是家境富裕的独子,跟着父亲在做丝茧的生意。赵氏宗族凭借赵格在朝廷里的声望水涨船高,青屏郡哪家女儿不想嫁给赵氏?顾氏对这个机会是很满意的。

  严汐听后,拨弄着腕上的一颗玉珠子。

  顾氏不明白她的意思,暗暗在心里叫起了小祖宗,等了半天才问:“囡囡,你实话告诉婶母,愿不愿啊?”

  严汐向婶母笑笑,摇摇头。

  顾氏哭笑不得,也不觉得自己是白费劲,温声道:“这件事你要听婶母的,人家是看重你爹旧日的好声望才请人来议亲,这不比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家要好?你是聪明的孩子,再仔细想想。”

  俄顷,严汐跟在顾氏身后,相送到内院门口,再由荷宣送她出去。

  顾氏边走边嘱咐荷宣:这件亲事难得,要多劝劝严汐,荷宣忍不住嘀咕:“婶夫人,小姐的心思您不知道吗?”

  顾氏停下来,叹了口气,“她的心思我也能猜到,可是不成啊!你听不出我刚才话里的意思吗,趋炎附势的人家不就是姓夏的?囡囡的爹在时自然没话说,人一走茶就凉,本来有意的婚事从此绝口不提,真的让囡囡嫁进夏家,我和她大伯也不能放心。”

  荷宣心里有点发堵,“婶夫人说的都在理,可小姐和夏公子青梅竹马,不可惜吗……”

  顾氏把脸一沉,“可惜又能怎么办?我听说夏老太爷想聘赵格堂弟家的三小姐做孙媳妇,人家要攀高枝,囡囡这棵小树可受不起,咱们也不稀罕。你在囡囡跟前伺候,别戳着她往偏处想,该怎么办心里要像明镜似的才行。”

  “奴婢哪儿敢戳着小姐往偏处想啊!婶夫人放心,奴婢心里就跟明镜儿似的。”荷宣一边保证,又有点发虚。她只盼着小姐高兴,小姐如果不高兴,议亲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让她守着小姐呢。

  送走顾氏,荷宣顺便去了趟厨房,天气热的时候时严汐胃口不好,荤腥都不沾,只爱喝鸡汁勾的莼菜羹。

  她见厨娘樊嫂已经做好了汤羹,正搁在纱罩里放凉,二话不说回了后院。

  夜色慢慢地深沉,自从顾氏走后一直闷闷不乐的严汐独自站在庭院里,对着皎洁的月亮发呆。

  以前,有好多次,她和伊行哥哥躲在屋厦后头,对着月亮玩猜谜的游戏,定一句诗或一个人,从提问和回答里找出线索。当传来大人们寻找的呼喊声时,他们会手拉着手屏住呼吸,绝不可以被发现,一次也没有被发现。现在回想,多半是父亲有意的纵容吧。

  荷宣挽着一件披风走到严汐身后,打开放在她肩上。

  “我知道,不可以生病嘛,风寒,咳嗽和头疼,它们是形影不离的好兄弟。”严汐微微低头,看着荷宣打趣。

  荷宣记着顾氏的嘱咐,轻声道:“小姐,要不要打听一下婶夫人说的这位赵公子?”

  严汐抬头看向虚无的空中,轻轻吸了吸,“荷宣,你有没有闻到?”

  荷宣跟着用力吸了吸,淡淡的好像有,再感觉一下,“小姐,是桂花吗?”

  “你也闻到了对不对?”严汐笑起来。

  “恩,我最喜欢桂花了,还有桂花糕。噢,小姐,这个一定是从南边那片林地飘过来的。”荷宣机灵地猜测道。

  “你说的对。”严汐从不吝啬夸奖她。

  荷宣一脸幸福地挨着严汐近了些,主仆并肩站在月亮下面,周身绕着浮动的银光。这无限美好的一幕,尽数落在王齐恩的眼里。

  他站在荒草丛中一动不动,已将魂灵贡献出去,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个活物。一只图谋母鸡的黄大仙撞在他的脚踝上,吱吱叫着逃走,不远处漆黑的前堂里,鲁瞎子在母鸡们的陪伴下呼呼睡去。

  王齐恩因为‘赵公子’的出现十分失落,痛苦的感觉像无处宣泄的水流,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生活不过是一忍再忍,逼着自己做到满不在乎,王齐恩想:也许可以为严汐去采一束芬芳的桂花。

  在他还能陪伴她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