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眼儿媚>第153章 一日看尽洛阳花

  数日后

  马车吱呀吱呀地行在繁华热闹的街上, 朝春一醉酒楼驶去。

  盈袖今儿穿了身鹅黄色纱衣,懒得打扮,只在发髻上斜插了支碧玉簪, 化了薄妆, 手里拿着把团扇,慢悠悠地摇。

  这几天, 她依旧闷在屋子里, 兴许天太热,总是没什么食欲,勉强吃一点, 过后也会偷偷吐掉。

  大人很忙, 入夏后多雨, 云州好多县乡遭了洪涝, 他紧着处理安抚灾民和开仓放粮的事, 那些地方上的豪绅趁机生乱, 哄抬物价,民变屡屡发生, 他心里着急, 已经有好几日没睡好觉, 得亏底下有夜郎西和十几个能干的僚属,再加上表哥再旁协助, 倒也处理的井井有条。

  表哥呢,除了帮左良傅做事,最近结识了不少举人朋友, 要么去茶寮瓦市听士子清议,要么去邻近的几个县办事,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昨晚刚回到府里。

  谁知听见她今儿要去见谢子风,一大早就起来等着她,说要一起去。

  去就去吧。

  盈袖头无力地靠在车壁,刚准备闭眼眯一会儿,马车忽然停下。荷欢动听的声音响起。

  “姑娘,春一醉酒楼到了,谢三爷早在门口等着呢。”

  “知道了。”

  盈袖整了整衣襟,下了马车。

  阳光很刺眼,她不禁用胳膊遮挡,谁知瞧见不远处停辆马车,赶车的是百善,跟前立着个俏丽丰满的丫头,是海月。

  海月看见了她,面上一喜,那声“大奶奶”即将脱口而出,生生忍住,咽了下去,屈膝给她见了个礼,忙转身,将车帘掀开。

  里头坐着陈南淮。

  他憔悴得很,华服玉冠,瘦了很多,两颊凹陷先去,但依旧俊美无比。

  盈袖的手又开始抖。

  这场景多熟悉,当初她恢复记忆,也是来春一醉酒楼见大人和谢公子,陈南淮也和现在一样,紧紧跟随。

  不一样的是,现在他们已经不再是夫妻。

  一样的是,她有了心病,没法走出痛苦;

  他重伤未愈,眼里多了很复杂的色彩,不甘、不舍,还有恨。

  她知道,最近他日日都盘踞在左府外,什么都不做,就是等着。想法设法打听她,昨儿伤口又流血了,还不走,被陈砚松强拉着回去了。

  “盈盈姑娘,你来了。”

  谢子风疾步迎了上来,冲袁文清点头微笑,算是见过礼。

  他上下打量盈袖,心疼地叹了口气:“你瘦了很多。”

  “三爷。”

  盈袖屈膝,笑着给谢子风见礼。

  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低下头,站在荷欢身后,用余光瞧去,谢子风今儿认真捯饬了番,头上绑着双龙戏珠的抹额,穿着墨兰色直裰,扣子是纯金做成的,腰间悬着碧玉和香囊,手里拿着把折扇,越发显得气质高贵清雅。

  “本该早出来答谢三爷的,身上是总不得劲。”

  盈袖笑着解释。

  “没事儿。”

  谢子风粲然一笑。

  在和盈袖说话的时候,他关注着她的细微的举动,他发现,她变了很多,依旧明艳动人,但不似以前那么落落大方,目光闪闪躲躲的,如同只碎了翅膀的蝴蝶,浑身透着衰糜。

  “那咱们进去吧。”

  谢子风侧过身子,让出条道,笑着往进迎袁家姐弟。

  谁知正在此时,身后传来阵讪笑。

  盈袖停下脚步,扭头看去。

  陈南淮的马车跟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两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模样气质都不错,一看就知是豪族高户出来的,那两个男人满眼尽是嘲讽,对她评头论足。

  “他们是南淮的朋友。”

  谢子风皱眉,有些厌恨:“一个是辅国公的孙子,一个是征北将军的弟弟,听说你们和离的事,他俩难免有些不忿,可能嘴里不太干净,你也别在意。”

  “嗯。”

  盈袖点点头。

  忽然,她瞧见那两个公子斜倚在车上,不怀好意地对她指指点点。

  “呦,这不是南淮的媳妇儿么。”

  “胡说什么,人家背后有什么刺史、国公爷撑腰,强逼着夫君和离,你得罪了她,可是要身首异处的。”

  盈袖心里一咯噔,身子开始颤抖。

  “也是,刚和离就到处找下家,赶场子似的,刚从左府出来,就到了谢家的席面上,花楼的姐儿都没这么忙。”

  “嘘,别臊了三公子的面儿啊,”

  谢子风大怒,用折扇指向那两个男人,喝道:“赵赟、李流飞,你们别欺人太甚。”

  “我们怎么了。”

  那两个公子双臂环抱住,嘲讽:

  “我们不过闲聊,三爷激动什么。”

  说到此,那两个公子还真开始“闲聊。”

  “我说李兄,你喜欢穿新鞋还是旧鞋。”

  “当然是新鞋,又小又紧,舒坦。那种被人穿了无数次的破鞋,又松又烂,臭不可闻。”

  谢子风忍无可忍,立马要上前去揍人,还没走,就被盈袖挡住。

  “别。”

  盈袖心累极了,双臂无力垂下,扭头,看向陈南淮。

  那个男人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盯着她坏笑,眼里含着股报复的怒和恨。

  “这么久了,你还是没变。”

  盈袖摇摇头,冷笑了声,眼泪忽然掉下。

  其余的再没说,闷头朝春一醉酒楼走去。

  “袖儿。”

  陈南淮也掉泪了,闭眼,手紧紧地抓住车框。

  “你等等,我有话说。”

  陈南淮挣扎着下马车,不知不觉间,右边胸膛又红了,他也没理,推开要搀扶他的百善和海月,朝那个日思夜想,又爱又恨的女人追去。

  谁知眼前一花,忽然被个儒雅的男人挡住了,是袁文清。

  “你谁呀。”

  那两个锦衣公子嫌恶地往开推袁文清。

  “滚!”

  袁文清怒喝了声,冷眼扫了圈这些纨绔子弟,登时将所有人震住。

  “表哥。”

  陈南淮手按住出血的胸口,踉跄着走上前去,强撑着给袁文清见礼。“她这是做什么?为什么会和子风见面。”

  “她是特意出来答谢三爷的,南淮,你这是何苦呢。”

  袁文清轻拍了下陈南淮的肩膀,皱眉道:“为何不能潇洒一点,丢开手呢。”

  陈南淮挥开袁文清的手,没站稳,连退了两步,得亏有百善搀扶,才不至于跌倒。

  “她和左良傅,在一起了吧。”

  陈南淮苦笑了声,问。

  “没有,各睡各的,规矩得很。”

  “什么?”

  陈南淮怔住,一把抓住袁文清的胳膊,不可置信道:“为什么?他是不是嫌弃她?如果嫌弃,还给我啊。”

  “南淮,不是你想的这样。”

  袁文清叹了口气,道:“你以为在这事上,只有你一个人受伤委屈么?”

  袁文清侧过身子,盯着陈南淮,手指向春一醉酒楼,道:“她直到现在还做噩梦,不敢吃东西,前儿忽然睡在柜子里,直到听见左良傅回来,才敢出来。”

  陈南淮口半张开,不信。

  她明明看起来很好,只是稍微有些憔悴,依旧美的动人心魄,不可能会这样。

  “你少唬我。”

  陈南淮咬牙,恨道。

  “事已至此,只希望你尽早接受。”

  袁文清冷眼看向陈南淮,道:“这是最后一次告诉你,别再纠缠我袁家的姑娘,如果她出一点事,表哥真的会翻脸。”

  说罢这话,袁文清用力甩了下袖子,闷头朝春一醉酒楼走去。

  “你等等,我有话说…我天天带着她喜欢吃的点心,我还…”

  陈南淮捂住胸口,血顺着指头流出来,他忙追去,谁知体力实在不支,眼前一黑,又晕过去。

  ……

  *

  春一醉酒楼

  盈袖随谢子风进了包间,发现酒菜早已准备好了,她等表哥进来后,才入座。

  包间的角落里放着冰盆,两个穿戴一样的国公府丫头正在扇扇子,凉风习习吹来,倒也爽快。

  “今儿这席面专门给盈盈姑娘设的。”

  谢子风端起酒壶,给自己和袁文清添上花雕,而给盈袖杯子里倒了能补气益血的“八珍汤”,笑道:“恭贺姑娘劫后重生。”

  盈袖莞尔,端起杯子,用嘴唇碰了下,没喝。

  谢子风细心,自然注意到这个小动作,还当盈袖怕八珍汤苦,忙盛了碗燕窝粥,笑着端过去,柔声道:“喝这个吧,甜些,能滋补养颜。”

  “好。”

  盈袖点点头,却没动。

  谢子风总觉得哪儿怪怪的,转头,和袁文清寒暄:“文爷,这是咱们洛阳最好的酒楼,招牌鱼羹可是一绝,您尝尝。”

  袁文清盛了碗,他早在长安就听过谢三爷的名头,也喜欢谢三的古道侠肠,笑道:“我妹妹多亏谢三爷帮忙,这才能尽早恢复记忆。听世清讲过,你们早在曹县就见过了。”

  “是。”

  谢子风笑道:“当时我满天下寻老梅先生,没成想在曹县竟相逢不相识。”

  这一直谢子风的心病,男人叹了口气:“那会儿盈盈姑娘为了安葬好友,舍身进了酒楼,我一直敬佩她的仗义。”

  袁文清看了眼妹妹,笑道:“当时妹妹身陷险境,公子雪中送炭而不要求回报,着实难得。”

  “哪里的话。”

  谢子风喝了杯花雕,垂眸,看着自己碗中的鱼羹,出神道:“去年腊月我到了曹县,被表哥李少强拉着去了升云酒楼,到后来表哥给我来信,我才知道,是左大人托他搭救盈盈姑娘,也是左大人把我送到姑娘跟前,姑娘当时喝的羊羔小酒,同样是左大人弄来能治伤压惊的药酒。”

  盈袖怔住,左良傅?

  记忆瞬间涌了上来,是啊,当时她看似绝望,可所有的事都很顺的离奇,莫掌柜的安排、李少的打赏、遇见谢子风……其实她真的没有受一点挫磨。

  原来他,一直陪在她身边。

  他安排了很多机会,带她脱离险境,可是却出现了个陈南淮。

  想着想着,盈袖就掉泪了。

  这个人呀,真是太讨厌了,什么都不说。

  正在此时,包间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是左良傅。

  他满头大汗,略有些喘,黑发稍微有些凌乱,看起来像急匆匆策马过来的。

  “吃这样的好酒好菜,怎么能不叫我。”

  左良傅接过丫头递来的冰手巾,擦了下脸和手,径直坐到了盈袖跟前,他喝了一大碗冰镇过的酸梅汤,喊了声爽快。

  他垂眸略扫了眼,看见谢子风和袁世清都动过筷,单单盈袖面前的碗杯还满当当的。

  “呦,早都听说这儿的贵妃鱼羹不错,是用老母鸡做汤底,把鱼悬挂在砂锅上头,用滚烫的汤气把鱼煨熟,鱼糜掉到汤中,再炖一个时辰,啧啧啧。”

  左良傅食指大动,先给自己盛了一大碗,喝了数口后,给盈袖舀了碗,推过去:“你尝尝,鲜得掉舌头。”

  “真的?”

  盈袖笑笑,拿起勺子,小口喝了起来。“确实挺好。”

  “那再泡个饭。”

  左良傅把自己碗里的长腰粳米饭给她拨了一大半,又夹了些素菜,给她拌起来,推了过去。

  “我还真有点饿。”

  盈袖大口吃起饭,腹中渐渐暖了起来。

  一旁的谢子风看见这画面,忽然就明白了,她不是不吃,是只吃那个男人递来的。

  谢子风神色一黯,指头揉了下发酸的鼻头。其实他早该知道,当时曹县左良傅就关爱她,一直追到洛阳。

  她失忆受屈,他不离不弃。

  她中毒垂危,他折腰求药。

  不仅关心她,还关心她的家人。

  谢子风忽然感觉眼睛里好像进了什么东西,用手背揉了下,笑道:“盈盈姑娘,我爹娘一直想见你来着,你看什么时候有空…”

  “她什么时候都有空。”

  左良傅精神一振,偷偷踩了脚盈袖,直给女人使眼色,示意她热情些,别让他这个“媒人”难做。

  盈袖白了眼左良傅,起身,屈膝再次给谢子风见礼,笑道:“真的感谢当初国公爷和夫人仗义执言,盛暑炎热,就不去叨扰两位尊长了。”

  盈袖转身,给荷欢使了个眼色,荷欢会意,立马将两个精致锦盒端上来,当着众人的面打开。

  “这是幅麻姑献寿图。”

  盈袖从第一个锦盒里取出块大红缎底的刺绣,笑道:“我这些日子在家中闲着无事,和荷欢一起赶出来的。当初夫人寿宴,因为我这么个人,闹得大家面上都不好,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谢子风瞧去,那幅刺绣配色绝妙,栩栩如生,细致得连麻姑的头发丝儿都能分辨出来,可见是用了心的。

  “多谢你了。”

  谢子风双手接过刺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也做了很多,可到底走不进她心里。

  “这幅画,是给公子作的。”

  盈袖从第二个锦盒里取出幅裱好的画,展开,给谢子风看。

  画上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神似谢子风,落款题了首词,是贺铸《六州歌头》中的一部分。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乐匆匆。”

  谢子风轻声念着这首词,明明应该豪情万丈,可他读来,心里竟有些不好受。

  “盈盈姑娘画的人物,总是一绝。”

  谢子风轻声夸赞。

  “这是我最后一次画人了。”

  盈袖垂眸,笑了笑。

  她将画卷好,双手捧给谢子风。

  起初因为画,她和谢子风结缘。

  他是好人,但不是她心里的人。

  谢子风心里忽然空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机会了。

  男人痴楞了片刻,端起酒壶,一饮而尽,朗声笑道:“好,人生得意须尽欢,哪怕乐匆匆。”

  他不是陈南淮,要放手,就放开得潇潇洒洒。

  “盈盈姑娘会是谢某毕生的挚友知己。”

  谢子风面上浮起抹微醺的酡红,笑着问盈袖:“不知姑娘今后有何打算,如果有用得着谢某的地方,万死不辞。”

  “我……”

  盈袖看向左良傅,发现这个男人立马撇过头,佯装忙着吃菜,避开她的目光。

  “我会和哥哥回长安。”

  盈袖浅笑,两靥生起好看的小梨涡:“舅舅身子不好,寻了我大半辈子,我要去孝敬他老人家。”

  “好。”

  谢子风难免失落。

  不过这样也好,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开始新的生活。

  “天色将晚,告辞了,谢公子。”

  盈袖屈膝,给谢子风温柔行了一礼,大步走了出去。

  她前脚刚走,左良傅后脚就跟了出去。

  盈袖扭头,看了眼身边高她一头不止的男人,笑道:“好酒好菜,你怎么不吃了?”

  “吃饱了。”

  左良傅笑笑,跟着她走,问:“不坐马车么?”

  “不了。”

  盈袖深呼了口气,抬头看去。

  这会儿到了傍晚,天空浮着火烧云,红光映在地上,如同撒了无数凤仙花瓣,很美。

  “一日看尽洛阳花,我来这里这么久,还没有认真看过这座城,如今要离开了,就走一遍,也不算白来。”

  “其实,我也没看过。”

  左良傅手背后,跟着她一起走,浑身舒透。

  “我来的日子比你还长,一直忙着勾心斗角,忽略了身边的美景。”

  说到这儿,左良傅叹了口气,道:“谢公子人真的不错,挑不出毛病来,你对他实在太生疏客气了。”

  “他人好,可是,我不喜欢呀。”

  盈袖鼻头酸酸的,忍住,没哭,笑道:“经过陈南淮后,我就不想勉强自己。其实,他喜欢的只是幅画,爱慕的是自己心里想象的盈盈姑娘,一个镜花水月的影子。三爷纵情潇洒,若真与我柴米油盐过日子,他很快就会腻,会烦。”

  “你倒想的多。”

  左良傅唇角勾起抹浅笑,问:“什么时候回长安?”

  “看哥哥的安排吧。”

  盈袖抿了下唇,故意打趣:“你都不挽留我?”

  左良傅低头,长出了口气,看着一地的艳红,神情凄楚:“长安比洛阳安全,你哥哥,比我更可靠。”

  “我就随便一问,看把你吓得。”

  盈袖噗嗤一笑,将垂落的黑发别在耳后:“我想吃核桃,再给我捏几个吧。”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