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逆君侯>第28章 观沧海【六】

  君留岛渡口的暗哨绕过重重守卫, 策马急驰上留君陵,仓促地在崖边亭台前跪下。

  “属下有急事禀报夫人!”

  过了半晌, 亭内才传来一阵少女的清脆声:“大清早便扰人清梦。夫人让我问你,所报何事?”

  暗哨凝声道:“娘子, 东境有一白衣公子乘孤舟而来,自称是夫人故人。刘队守恐其中有诈,正要将人押下拷问。属下怕误了事, 遂急忙来禀报夫人。”

  亭内静默片刻, 一双白皙的手掀开了帘子,亭中走出了一名妙龄少女。

  少女扬起两颊笑涡:“夫人让你细细说来, 来者样貌衣式,年岁几何, 身上可有显眼配饰?”

  “来人看样貌应刚及弱冠之年, 是位十分俊俏的公子。”暗哨绞尽脑汁回想着那人的相貌, “他一身素白衣裳, 肤色白皙,身材高挑, 看起来不似南境人。”

  “他身上可有玉佩之物?”

  “身上配饰, 恕属下未细看,不过……”暗哨似是想到什么,忙说道:“不过与刘队守僵持时, 那人提起过,说他是什么玉佩的主人。”

  少女还未接话,亭内突然传出瓷器碎裂之声。少女匆忙转身入内, 须臾后便折返回来,面上神情肃然了许多。

  “这是夫人的令牌。”少女将乌夫人之令放到暗哨手上,“你告诉刘能,若有人伤了这公子一根汗毛,便让他提头来见。”

  闻雪朝摆脱了那浑身煞气的队守与众海寇不善的目光,独自一人随乌夫人的亲信上了留君陵。

  亭台前的门帘已打开,他却在门前停下了脚步,并未擅自上前。

  候在门前的少女瞥了闻雪朝一眼,隐隐觉得双颊发烫。她自小便在五大三粗的海寇堆中长大,哪见过如此眉目疏朗的公子,一时禁不住便红了脸。

  “怎的,还要我亲自出门相迎吗?”女子娓娓之声自亭内传出。

  “玓儿不敢。”

  话音刚落,帘前便出现了一道苗条的赤红色身影。十万乌首海寇的女首领,东境闻者色变的乌夫人走出了亭台。

  乌夫人已年过四旬,却依旧风韵犹存,风华丝毫不减当年。二十年前乌夫人还在是乌首老首领的女儿时,便有“碧霞仙子”的美名。没人料到,她手上多年后,沾满了无数东境百姓与延东军的血。

  她细细端详着眼前的闻雪朝,眼神从脚尖移到发梢,仿佛要将闻雪朝看个透彻。闻雪朝迎着乌夫人审视的目光回望过去,对她坦然相对。

  乌夫人满意地笑出声,她走到闻雪朝身侧,伸出苍白修长的玉指勾起了闻雪朝的一缕长发。

  她身上的牡丹香气扑鼻而来,闻雪朝依旧一动未动。

  乌夫人贴近闻雪朝的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玓儿,若不是为了他,你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来见你生母一面。”

  闻雪朝肩背一僵,并未回答乌夫人的话。

  “我给你的玉佩,你那么轻易就赠了别人,他对你就有那么重要吗?”

  “重要到让你亲自跑来君留岛,求我放人?”

  “他没死?”闻雪朝侧过头,颤声问道。

  乌夫人放下闻雪朝发梢,往后踱了几步,脸上神情看不真切:“果然如此。”

  君留岛一战,延东西翼军中了乌首埋伏,酣战七日不得退。领军的是赵家的五子,西翼军旗舰被乌首攻占,他便率队弃船上岸,与乌首展开殊死搏斗。她手下的弓箭兵在混战中射中了这名皇子,将其生俘。手下将五皇子带到她跟前,却在他身上搜出了刻有“雪”字的玉佩。

  她二十年前离京时留给儿子的玉佩。

  她严刑拷问五皇子,问这玉佩从何处得来。皇五子一直缄口不答,却在她说出闻雪朝名姓时面露异样。

  她不知玓儿为何给了五皇子他的保命符,但若是如此,她便不能再动皇五子的命了。虽此生难再见玓儿一面,她亦不愿手刃玓儿在意之人。

  “五皇子虽活着,但我不会轻易放人。”乌夫人慵懒地倚在亭栏处,接过少女递来的热茶,“大芙皇嗣在我手上,于乌首而言便是个天大的筹码。若你此番来是为此事,那便请回吧。”

  “若他安然无恙,我自有别的筹码。”

  “求您带我去见他。”闻雪朝又说,“母亲。”

  少女带着闻雪朝穿过留君陵上的座座亭台楼阁,一路上都有乌首族人向她行礼。

  “我是夫人的养女,他们都唤我小乌娘子。”少女害羞地对闻雪朝说,她自小便听夫人提起小少爷。说他在京中这般那般好,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假。

  “小乌娘子。”闻雪朝点头算应了。

  两人来到君留岛北侧一处山洞前。此处人迹罕至,只有洞口守着几名乌首族的侍卫。

  “那五皇子就被关在这里面,一应吃穿都有人安排。”小乌娘子迟疑半晌,又对闻雪朝开口:“陵上都是夫人的哨兵,你别妄想带他逃跑,你们跑不掉的。”

  闻雪朝知小乌娘子是好心提醒,他感激地朝她笑了笑,接过小乌娘子递来的食盒,便朝山洞深处走去。

  绕过数道曲折小径,一个宽敞而巨大洞穴出现在闻雪朝眼前。日光透过穴顶狭窄的缝隙投射进来,映出了洞中景象。洞穴四周皆是泥泞的沼泽,唯独正中央立着一块平坦的石台,有一木桥连接洞口与石台。石台上有一席棉衾,一把案几,微弱的烛光在案上摇曳。

  有一人背对着他,背影清冷,脊梁挺直。背山见楼影,应合与山齐,便是这般光景了。

  那人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却置若罔闻。

  “殿下,该吃饭了。”闻雪朝平和道。

  他的声线少了些少时的灵动,却多了些温文尔雅的气息。玉润的声音在洞中响起,荡出空远飘渺的回音。

  那人身躯微微一震。

  闻雪朝见他仍无动作,自顾自笑了一下,拎起衣摆,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板,走上了通向石台的木桥。

  一步又一步,背后的脚步声离自己愈来愈近,那具身体的主人似是还在犹豫着什么,双手垂落身侧,十指泛白,骨节清晰可见。

  只剩一步之遥,闻雪朝停下了脚步。他将食盒轻轻放在案几上,低低出声:“五殿下,你不回头看看?我个子这几年蹿了不少,如今兴许比你高了。”

  听到此话,赵凤辞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直视着来人,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闻,雪,朝。”

  闻雪朝才发现自己错估了,方才他离得远,判断不出赵凤辞的身高。此刻两人近在咫尺,他才发现,五年过去了,赵凤辞仍比他高出了半个头。

  或许是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穴里待久了,赵凤辞比以前更瘦削了。他长身玉立,身高已近八尺,五官比从前多了几分高挺冷峻,一双剑眉入鬓,目光深邃凌厉。五年行军生涯磨去了他少时的木愣与稚气,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八风不动的沉稳之气。

  “谁说你比我高了。”赵凤辞冷笑,“小矮子。”

  赵凤辞离他太近,温热的鼻息洒在他脸侧。闻雪朝觉得脸颊有些发痒,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他发现自己赠给五殿下的玉佩,还挂在他的腰间。

  “谁让你来君留岛的?其余人呢?”

  “我独自一人来的。”闻雪朝如实答道。

  闻雪朝见五殿下脸色不太好,怕他觉得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于是挑着紧要之处,将来龙去脉都与赵凤辞说了一遍。

  闻雪朝滔滔不绝地讲着其中因果,没察觉对面人一直在端详着自己。

  五年前离京的那个雪夜,赵凤辞认清了心底的情愫。他以为是自己年少不经事,留下一丝念想便匆匆逃了。他想,匪朝伊夕,去日漫长,终有一日自己会释然。没想到那么多年,闻雪朝总是频频入他梦中。

  他总是梦到秋猎那日闻雪朝红衣白马的模样,梦中的闻雪朝一直如年少般俊俏灵动。后来听说他及冠,入朝当官,甚至入了中书省。他始终无法想象闻雪朝长大后是什么模样。

  今日一见,他发现自己心中长大后的闻雪朝,本该就是这个样子的。

  朝堂操戈并未碾压他的脾性,闻雪朝还是初见时那个谪仙般的人儿,为官三年让他眉目间沾染了一些烟火气,整个人反而更加夺目,让人更难以移开视线了。

  兜兜转转,闻雪朝已一往无前,他却依然在原地蹉跎。

  闻雪朝见五殿下有些走神,只好轻轻咳了几声:“总之,乌夫人说她不会轻易放人,我们可能要再想考虑别的筹码了。”

  赵凤辞刮了刮鼻子,掩盖住了自己的心思:“为何以前从未听你提到过,乌夫人是你的亲生母亲?”

  “此事说来话长。”闻雪朝无奈地勾起唇角,“世人皆以为我生母是闻夫人,因生我难产而死。但我幼时记事记得早,大约五六岁时,我曾在府中见过一次乌夫人,亦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那时我就要入宫当太子伴读,乌夫人给了我这枚刻着我字的玉佩,我隐约记得她说我拿了这玉佩,今后便无人敢欺负我。她临走前还在我面前落了泪,让我唤她一声母亲。”

  赵凤辞沉思了一番,“乌夫人的确是在那几年发迹起来的。那年乌首族老首领暴病而亡,平日神龙不见尾的乌夫人却在那年突然回了乌首族,使了许多手段,花数年便统一了乌首一族,开始在东境沿岸劫商。”

  闻雪朝不知赵凤辞是否已知闻府与乌首一族之间的瓜葛,但赵凤辞没问,他并不欲主动提及。

  “对了,”只见赵凤辞话锋一转,定睛望向闻雪朝:“离京前你赠予我此玉,我曾回赠你……不知你可还记得。”

  他有些羞于提及此事。当年割发相赠,他只当闻雪朝年少不懂事,不知其中意味。如今闻雪朝已长大成人,不知想起当年旧事,可否会心存芥蒂。

  赵凤辞心中十分挣扎,他既希望闻雪朝记得,又希望闻雪朝早已忘却了。

  闻雪朝见五殿下一副羞于启齿的神情,心情一时颇好。

  他将手伸入颈间,从内领处拔出一个小小的葫芦香囊。香囊被一根红线拴着,静静躺在闻雪朝的心口。

  作者有话要说:背山见楼影,应合与山齐。 曹邺《四望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