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衣冠禽兽>第25章

  这回土山由小孟监工,他从打桩到材料一一过问,食宿都在工事上。

  土山逐渐迫近城墙,庆军在土山上以冲车撞城,魏军不断加固城墙,又用木栏增高城墙阻挡。

  待小孟再来回报,土山高度距城墙只有丈余。

  只要再过一两天,就能借土山攻入城中。

  小孟脸上都是灰痕汗痕,却双目熠熠,早就按捺不住,“狼主,让我带人做前锋!”老大啐他,“净想好事,你的人灰头土脸灰耗子似的,魏军一看这种前锋,先就士气大振。”

  小孟压根不理他,缠着江放,“狼主,我一定第一个冲进城主府!听说城主府里好东西可多……”老九不禁一笑,老大更是大乐,“狼主,小十三向你讨赏,想娶媳妇了!就是那个马贩的女儿,她爹要小十三有本事拿个黄金铸的马头提亲——”小孟怒道,“我二十了,想娶媳妇有什么错!”冲上去就揍,两个人打成一团。

  卢道匀咳了一声,老九马上把他们拽开。

  江放笑,“行啊,谁第一个冲进城主府,金银财物,搬得动多少我就准他拿多少。”

  小孟眼睛一亮,“要是我能搬座金山……”老大泼冷水,“那也要有金山给你搬!”江放道,“那就赐你座金山,让你风风光光娶媳妇。”

  小孟一跺脚,“多谢狼主!”转身大步出帐。

  却是这一日傍晚,突降大雨。

  魏州从未在四月降暴雨,雨水落得昏天暗地,土山上两军的攻防都无以为继,只得暂且偃旗息鼓。

  雨水连续三日,三日后,江放到曲江察看,卢道匀劝阻不下,唯有和他去。

  夜色动摇,豪雨把拉车的马匹浇得湿透,卢道匀一路不安,像坐在火上,却不知这煎心的火哪里来的。

  他带了一堆公文要看,可字都像浮在纸上,受不了,按住侧额一下下揉着。

  若是江放生产出事,兵败如山,上万人身家性命都在他身上!偏偏那个人还不以为然!卢道匀心中混乱,却听江放说,“别慌。”

  卢道匀恨恨,“君侯大人,我怎么能不慌?”却见江放近乎无赖地笑,马车里烛光晃动,他竟没看出江放笑里有不对。

  只听见霹雳在耳边炸响,“那我再说一次,别慌。

  去找产婆来,我羊水破了。”

  卢道匀惊得要从马车上掉下去,他尚未婚娶,听过女人生孩子,也偶尔听过男人生孩子,可没见过女人生孩子,更别说男人生孩子。

  这事与女人生产比到底是更容易,还是更艰难,连个谱都没有。

  他大怒大惊,来不及想,身体已跳下马车,改骑上马,带人往营帐方向奔。

  心乱如麻,竟连雨停了都没发现。

  江放揭开下摆,听外间雨停,扬眉扯出笑。

  暴雨第一日他就觉得离分娩不远,没想到又往后拖了两天。

  这雨下得邪门,他担心曲江涨水,去看过才定下心。

  本想抓紧赶回大营再生,没想到中途发作,还真是由不得人。

  小卢没见过这阵势,已经慌了,江放让他去找产婆,把他支开。

  两个多月前还考虑过是否能生得顺利,可到见真章的一刻,他不信他会跟姬珩一样难产,心中竟毫无惧怕。

  半个时辰后,卢道匀在夜幕里冲到马车边,身上潮的半是雨停前打湿衣物的水滴,半是赶出的汗。

  还未接近马车,先听见一阵婴儿啼哭,哭声清脆,他将马一勒,心回到肚子里,吊着的气舒出,四肢逐渐回暖。

  驾车的狼骑守在车旁,见他就叫,“州丞大人。”

  他点头,在车外说,“产婆来了。”

  那产婆被送上车,处理善后,不多时抱起婴孩。

  江放浑身汗水,虽然疲惫,但也了却一件大事。

  他这回生育没遭什么罪,叫了声,“喂!”正要把卢道匀招过来炫耀他生得快,女儿还健康,你这操心都是白操心,却听远处一阵马蹄声,一队狼骑狂奔而来。

  第九卫卫,馆里岜六砌凌坝二栖。长几乎像滚落下马,及时稳住,嗓子却已嘶哑。

  他奔上前,发不出声,闭上眼定神,叫道,“州丞……狼主……”卢道匀勉强问,“什么事?”老九看看半开门的马车,哑声说,“地陷了,土山倒塌……小十三,没了……”毫无预兆,毫无前例,三天大雨,江水没有决堤,地面却下陷,土山倾倒,对庆军简直是天降的灾劫。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婴儿又哭起来,老九抬头,产婆怀里竟抱着个刚落地的孩子。

  马车里有人坐起身,“走。”

  驾车的骑士一时反应不过来,江放又喝道,“还不走!去土山,我要看看,这是什么天意!”马车一路开到城外,江放下车,前几步还有些虚浮。

  他背上身上都是汗,夜幕下眺望土山。

  土山上有几处火把照明,靠城墙一角,下面的地塌陷,整座土山倒在城墙上,把城墙砸裂一个口子。

  无妄之灾从天而降,土山上建造工事的士卒好的摔落,坏的被掩埋。

  江放环顾众人,老九低声说,“土山倒了,我们措手不及。

  程必泰看准机会,亲自带人杀出来占领土山……大哥又带人杀回去,杀红了眼……抢回土山,他非要把小十三挖出来……”江城墙头,魏军虽被赶回去,但士气高涨,齐声呼喊,“天佑魏州,天佑公子!”而城墙之下,几具尸身被挖掘出来。

  老大跪在残垣中,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小孟。

  那个最小最受宠的卫长,被砸得头破血流。

  只有腰腹一块完整,头脸和双腿都血肉模糊。

  卢道匀偏过脸,无法再看。

  仅仅两个时辰,鲜活的年轻人怎么能成为冰冷尸首。

  狼骑中的兄弟有人举火把,有人跪在老大身边失声痛哭。

  老大扑到尸体上,老九蒙纲也跪下,扶住他,“大哥,狼主来了……”江放走近,借助火光,才看清他脸上都是搏杀中留下的血,沾着硝烟灰尘,死死抱住尸体的手也血淋淋的,血肉翻开,连指甲都看不到。

  江放在他面前停下,“起来。”

  老大听而不闻,仍抱着尸体。

  江放盯着他,“人已经死了,你打算抱到什么时候?”这一句如风雷迫来,老大身体一震,却还不放手。

  江放断喝,“给我拉开!”老九蒙纲手上用力,扶住老大手臂,低低劝道,“老大!”另有人也从命去拉,这三五个人都是同袍兄弟,这时节谁不是红着眼圈含着泪,也不敢下死手把老大撕开,一时半会竟奈何他不得。

  江放颈侧的青筋都要跳起,怒极反笑,劈手夺下身边狼骑的马鞭,对着老大抽下去。

  老大任他打,只护着小孟的尸体。

  蒙纲情急,泪水长流,“狼主息怒!大哥,不要惹狼主了,啊?”上手狠拉。

  卢道匀眼见难以收场,江放真会把他打死,怒道,“站着干看呢,还不拉人!”更远处的狼骑都上来拉老大,有人抱住小孟尸体,终于扯开,老大叫了一声,还要去够尸体,被江放一鞭抽到脸上,血泪立刻流下。

  他被拖开数尺,像陷入绝境的兽,长长哭号。

  江放一字一句道,“将士死沙场,古来如此。

  今天小孟死,明天别人死!都是同袍,都是兄弟。

  你受不了,现在就给我卸甲归田,滚回家娶妻生子!”他说完就走,老大打了个寒颤,终于找回一点神智,人还呆呆的,却不再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