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衣冠禽兽>第10章

  十一月十七,战事将起。

  这任天子即位以前,天下诸侯还算安分。

  哪个诸侯想起事,还要顾及天子降诏,其他诸侯来征讨。

  天子即位之初,姬珩就挑动了前任庆侯谋反,一场谋反闹了六年,足够各方诸侯看出中央空虚,蠢蠢欲动。

  江放毕竟根基不稳,叫他打头阵先向其他诸侯开刀,他是不肯的。

  可现下先开刀的是姬珩,他自然乐得分一杯羹。

  更何况,他对姬珩……这一次江放与姬珩商议定,江放的人半数作北戎打扮,埋伏在延军必经之地赤川。

  整装待发,他与姬珩再推演完毕,捡了头盔,交代,“我前几天跟你军中一个千夫长比试,他欠我两百钱……”姬珩好笑,“你叫我替你要帐?”江放向外走,“万一他想还我,你就替我收着……”帐外已经是冰雕世界,雪作乾坤,明晃晃直刺人眼。

  江放行到帐门又折转过来,“有件事差点忘了。”

  姬珩侧脸,神情就在问他还有什么。

  那个薄甲加身,英俊骁勇的庆侯晃回他眼前,手肘撞他,“再抱我一下。”

  姬珩神色温柔,张开手臂,像之前一次那样抱住他,朝自己怀里紧。

  江放难得服帖地闭眼,靠在他肩上挪了挪,“喂,姬珩,我不怕了。”

  他要脱出这个怀抱,向后却被姬珩抱住。

  姬珩道,“嫁给我。”

  江放顿了顿反问,“要是你我易地而处,你会愿意舍弃楚州,去做我的附庸?”姬珩望着他,微微一笑,缓缓放下手。

  “带一个死士去。”

  姬珩豢养死士,江放没想到他会要自己带一个走。

  他不需要人保护,但如果不带,姬珩是否会不安?江放一口答应,“好。”

  江放带着庆军狼骑入赤川,走到半途,大雪又下,这样一来车马痕迹都将被雪掩盖,江放心道运气不错,“照夜”喜欢雪,也跑得更轻快。

  暮色时分,就在赤川安扎下来。

  部属问他,“将军,我等——”狼骑的人也齐齐望着他。

  江放望向川下,计算脚程,延军夜间才会行军经过。

  他一挥手,顿时安静下来,只剩川上风声呼啸。

  军令如山,说的是,“天色一黑,只要川下经过人马,格杀勿论。”

  命令传下,部将到士卒都枕戈以待。

  雪花飘到面前,碰到眉骨和鼻梁,江放想起姬珩,他此时暖不暖,碳烧得旺不旺,衣裳够不够厚。

  姬珩遣来的死士换上甲胄,跟在身边,江放不经意似的问,“他是不是养过一头狼,叫朔风?”死士一礼,“小人不曾见过。”

  江放了然,姬珩养“朔风”时还是个少年,那狼估计早死了。

  两个时辰后,斥候回报,“将军,川下有人马前行!”江放精神一振,来的刚好,却猛然又听回报,“将军,不好,有人冲我们来了!”江放震怒,是谁算计他?川下人马只是个幌子,有人背后袭击!一种刺骨的寒冷从背后扩散,他蓦地心中一跳,四肢冰冷,扬声告诉自己不会,绝不会!夜色里,目光却像刀锋指向那个死士。

  弓弦弹动的细微声音。

  ——一支箭破空逼来,刺入他的胸口。

  部属高叫“将军”,狼骑中人叫“狼主”,已经有人向那死士攻去。

  可死士咬牙,手臂上机弩射出最后三支箭,咻咻数声,“照夜”剧痛嘶吼,全都射在马身上。

  “照夜”被这股劲一推,马血长流,四肢打滑,载着江放从川上重重摔下。

  同是此夜此时,营帐已拔,炉火床褥,北地冬夜里温暖的一切仿佛从未存在过。

  严寒穿透将军的铁衣,将领踟蹰地问,“君侯,庆侯一死,庆军该如何处置?”姬珩穿着薄甲,披着厚裘,端坐马背,闻言策马转身,控马竟娴熟无比。

  烈风吹拂,他儒雅中露出威严和血气,笑意加深,“将军尽可自决。”

  只要能确定庆侯死了,对不对庆军赶尽杀绝,都由他麾下将领根据形势自行裁夺。

  他知人也敢用人,将领心头一热,铠甲在身,只能行军礼,“末将去了!”姬珩道,“盼将军凯旋。”

  军旗摇摆,一行人远去,姬珩独对这片风雪夜。

  终于,他叹一口气,又笑了笑。

  江放从没问过“朔风”最后怎么样了。

  那只小狼最后怎么样了呢。

  小狼长成大狼,野性渐重,终于有一天,玩闹中突然发狂,咬了他一口。

  于是就在那一天,他亲手将“朔风”斩杀。

  他的血喷到自己身上。

  直到此刻,他还记得滚烫的余温。

  江放醒来,整个人像坠入冰窟。

  不是冰窟,川下的河流早就冻结,否则北戎人不会游泳,还有些怕水,又怎么会犯境。

  耳边是交战的打杀声,他试图起身,胸口快要裂开,但那箭刺破胸甲,没有刺入胸腔。

  撑起又趴倒,右腿痛得钻心,骨头折了,江放只用一瞬间就想通了整件事。

  上次锋芒过露,引来姬珩忌惮,没杀我是因为没有做好局。

  今年北狩就是一个局,局做好,我居然傻乎乎送上门。

  和我说要杀延侯,和延侯说杀我,到最后,说不定他想一石二鸟通杀。

  要是嫁给他,彻底跟他成一伙,做他的人,我还能捡回一条命。

  但我偏偏问,“如果你是我”,姬珩怎么会容许天下有一个“姬珩第二”?终于今夜图穷匕见。

  最先冲来的狼骑赶到他身边,“狼主!”几个人从马背上扑下。

  “狼主!延侯的人包围我们,怎么办!”是我令你们陷入险境。

  可眼下根本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江放狠狠扭正骨折之处,借着痛清醒。

  拔掉胸口的箭头,在狼骑帮扶下做起。

  延侯是个草包,只是第一波,姬珩的楚军肯定会来第二波攻击。

  庆军和狼骑被依川围住,背后就是坠下的岸崖,“照夜”在他不远处哀声鸣叫,声音一阵比一阵微弱。

  江放脸上是雪和血,声音虽厉,但已经嘶哑,“点火!点火浇酒,把可以烧的东西都烧了!”草原上的血腥会引来狼,烈烈火光,滚滚浓烟,会引来北戎!还好他留了底牌,姬珩只知这支狼骑有北戎血统,却不知这支狼骑有多北戎。

  训练之时,他们纵马边境,遇到零散的北戎部落。

  对方竟不能辨别他们是大周人,往往勒马遥喊,“你们是哪个部落的?”一旦北戎攻来,他们混在其中,必能脱身。

  狼骑纷纷应道,“是!”“狼主下令点火”的北戎语一声声如潮水传开。

  能舍弃的一切辎重和衣物浇上烈酒,燃成冲天的火光。

  江放踉踉跄跄走向“照夜”,火光映照,它雪白的皮毛如雪,但强壮身躯之下是一片猩红。

  一个狼骑低声说,“狼主,照夜的腿折了!”骏马身高腿长,细长的腿一旦折断,就再也好不了。

  它再无法奔驰。

  若在往常,江放可以养着它。

  但眼下亡命,怎么能带一匹动弹不得的马?“照夜”用鼻和嘴蹭他,又舔了一口他满是擦伤的手。

  一双大眼睛里都是惊惶。

  他在母亲死后得到”照夜”,算是爹对他的补偿。

  他第一次在马厩看见“照夜”,一匹棱角还没长出来,圆滚滚毛茸茸的小马,就高兴得胸腔鼓胀,反反复复冲家里的仆人说,“我有小马驹了!我有一匹小马驹了!”他宠着“照夜”,替它洗澡,把它宠得娇气。

  把别的马都挤到一边,嚼它们槽里的料。

  最后没办法,只好给它一匹马又建了一个马厩。

  “照夜”听他驱使,从没怕过,可此时哀哀地看着他,颈脖在他手臂下发起抖来。

  北戎说人死的归处在圣地,可马死的归处又在哪?江放身上从来带着那把短刀,他握起刀,遮住“照夜”的眼睛,脸上不知是汗是融化的雪还是泪。

  他负在马身上,像一个非常年轻的父亲哄自己的女儿,说了一句,“‘照夜’乖,别怕……”锋利的短刀割断“照夜”的气管,马儿肌肉紧绷的身体顿时瘫软,鼻孔喷出最后一口气,却发不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