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小疯子>第五章

  陆七亭和柳杯楫处了快有一个月了,将军府比不上柳府一半大,但他每天都兴致盎然地逛来逛去。

  皇帝虽然把陆七亭软囚在京城,但倒也在兵部给他找了点事情做。事情不多不繁琐,就是得每天去上班。柳杯楫也有事做,不逛来逛去的时候,就打理打理柳家和将军府的租铺和田地,再不然就和怀宿打打闹闹。

  他那个病倒是没什么,来得快去得快,况且大多数时间是处于极度兴奋状态。要么做些出阁的事,要么拉着陆七亭做些只能在内阁做的事。只要不过分离谱,陆七亭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陆七亭也会用一些手段,比如云萃楼从此不允许柳杯楫进内,尤其是三楼。

  这半个月里,陆七亭也摸清了一些东西。比如柳杯楫喜欢吃清淡的,但他在西疆那边吃香料吃惯了,口味比较重。于是柳杯楫养伤的时候,他每天都陪他吃清淡的,但吃得都不得劲。柳杯楫知道以后,就让人把口味做重一点。他们互相迁就着,过得倒也不错。

  除了柳杯楫,让陆七亭忧心的还有另一件事。

  就是邓铁锤的两个女儿,至今没有消息。

  除了这件事,陆七亭还开始了解当年柳公案的始末,期间还让人去打探了一番。当年柳公入狱的时候,他刚好十四岁,正在去西疆的行伍之中。那年的柳杯楫,才七岁。

  柳公为人刚正不阿,因此得罪了不少权贵。那时候皇帝刚从兄长那儿把位篡来,满朝文武他一个不信,只信自己所亲近的宦官。那时的宦官背后正是朝中一大奸臣,柳公揭发他强抢民膏民脂,子孙祸害清白女儿家,皇帝碍于巩固势力,并未理会,却让大奸臣以为皇帝默许,更加为非作歹。

  他设计把柳公以谋逆之罪送进监狱,恐事长多变,硬是顶着满朝文武反对的压力,让刑期提前。柳公嫡亲一脉幸免于难的只有十二岁的柳清舟和七岁的柳杯楫。

  陆七亭和严义联手查了一个月,各种角度琢磨,还借了兵部和刑部和大理寺三方之力,终于找到一个还活着的知情人。

  他说,那天提走柳家兄弟的是那奸臣的儿子——李放。

  陆七亭顺着往下查,查出的东西却没敢给严义看。

  那人有份旁人的口供,被人压了又压,还没形成案件,那个报案人就被打死了。

  报案人记录在案的年龄是十岁,举报李放对他实施强奸。同期的还有好几名和他差不多大的男童,都被他杀死了。

  陆七亭那天拿着那份染了血的口供,拄着拐杖站在陈废的卷宗堂内,整个室内仅用一小窗透光透风,呆久了只让人觉得窒息和喘不过气。

  这京城也是。

  那天陆七亭回府,柳杯楫就在庭院里和怀宿学棍法。他最近被陆七亭养了些柔,不再轻飘飘瘦骨伶仃的,穿上武服练棍也有模有样的,少年舞起来春风得意。柳杯楫练得满脸泛着红晕,一身是汗,站在庭院一颗树下乘凉。恰时花季,风一吹,白色的小花就飘到他的身上。

  怀宿对着柳杯楫的背后叫了声,“将军。”

  柳杯楫便回过头来,笑得比这春光还绚烂,他殷勤地从那边推着四轮车过来,扶陆七亭坐下,再把拐杖递给怀宿。然后推着陆七亭去吃饭,还说着,“今天的菜你绝对猜不到!”

  陆七亭抛去心中的阴霾,顺着他的话笑着乱猜,“你做的?”

  猛地一下,柳杯楫不推了。陆七亭忙回头看,柳杯楫一脸不高兴地看着他。陆七亭赶忙转过身,大声地喊,“啊……呀……猜不到呢……谁做的啊……”

  陆七亭演得太过拙劣,柳杯楫忍不住笑了出来,继续推着车走向饭厅。

  怀宿在后面默默吐槽。

  这还是我们战无不胜,如狼似虎的大将军吗。

  ***

  严义提醒过陆七亭,柳杯楫最喜欢呆的地方就是云萃楼,基本上大多数的疯都发在了那儿。陆七亭一直不太明白,以为柳杯楫就是放浪形骸,爱乱玩,等他成了亲,有他亲力亲为地滋润着,应该就会好多了。

  结果有一天,怀宿紧张地来兵部通知他。原来柳杯楫还是时常去云萃楼,云萃楼的老鸨也常常瞒着陆七亭放这位惹不起的大爷进去。

  怀宿本着是想让陆七亭亲自去捉奸的念头,却没想到捉到了更要命的事情。

  柳杯楫之所以总是光顾云萃楼,就是因为他得在云萃楼买禁药,一种成瘾性极高的药物。吸食后会让人精神恍惚,看到幻觉,疯疯癫癫。

  陆七亭来到云萃楼的时候,柳杯楫所在的房间是锁着的,老鸨拿着钥匙在陆七亭要杀人的眼光里战战兢兢地开门,一边开一边说,“是他说要锁上的,锁着才不会出事,我们有经验的,这么多年了一直没事,他得吸一吸才活得下去……”

  陆七亭只等得了她把锁打开,锁栓还没取出他就撑着拐杖一脚踹开了门。进门的时候,柳杯楫蜷在地上,手抓着胃,床边还有呕吐物。陆七亭连忙吩咐,“怀宿,让闲杂人离开,拿四轮车来,我们回府!”

  陆七亭对他简直又想打又打不下去,他只想好好问问柳杯楫,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柳杯楫蜷在地上,可怜极了。陆七亭该死的心软又犯了,他把拐杖放在地上,把人抱进怀里,无视他身上的脏污,心疼地问,“小疯子,哪疼啊?”

  柳杯楫像是恢复了点意识,瞳孔涣散,看着陆七亭直哭,还说着,“哥……你别怕……我杀了……我把他们都杀了……”

  陆七亭心里猛地“咯噔”,柳杯楫杀过人,他是从来没想到的。

  他杀过人,他知道。沾上的鲜血这辈子都洗不掉,他杀第一个人的时候,也曾像柳杯楫那天那样,沉默地不想动。可那是战场,强压逼迫着他成长,逼迫着他面对,杀多了,也就释然了。更何况那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把他们视为没有生命的稻草人,假装他们没有过去,没有妻儿兄弟,没有家。因为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活下来,自己才能回家。

  他可以为国家双手沾满鲜血彻夜难眠。

  可他的织锦不可以。

  怀宿很快拿着四轮车上来了,陆七亭抱着柳杯楫坐上去,由怀宿推着他们走。

  等回到家,柳杯楫的幻觉和呕吐更厉害了。陆七亭第一次这么恨,恨他的无能为力,当年那个奸臣的儿子早死了。他知道这一切冤有头债有主该怪谁,他本该提着他剑,冲进皇宫斩君王。

  可然后呢?他斩了君王,他也得死。

  他死了,柳杯楫怎么办呢?

  柳杯楫自己被绷带拆了,不停地扣着左手上的那个“贱”字。陆七亭抓着他,他挠人的劲全使在了陆七亭手上,抓出一片通红,还有地方在渗血。

  他边哭边胡乱嚷嚷着,“你别打我哥……我是贱……我是狗……我会汪汪汪……你打我……你别打我哥……”

  陆七亭根本抓不住他,干脆把人抱着,以力抗力。柳杯楫挣扎得很,像是挣脱了陆七亭的束缚他就挣脱了所有的束缚。

  柳杯楫挣扎了老半天,最后平静下来,眼泪断线似的往下掉,嘴里嚷嚷着,“陆七亭……我喜欢你……我没有可怜……我没有……你别哭了……我心好疼啊……陆七亭……你别不要我……”

  陆七亭一路听过来,眼泪染湿了柳杯楫的肩头。他听到自己的名字,沙哑地开了口,“不会不要你,织锦,我爱你,我永远爱你。”

  柳杯楫嗓子已经哭哑了,声音断断续续的,但陆七亭还是听出来了,他在唱歌,唱那首淮语催眠歌。

  柳杯楫唱不出来,陆七亭就接着唱,一边唱还一边拍着他的背。一下一下地,柳杯楫最终沉沉睡去。

  陆七亭最终也精神耗尽了,拥着柳杯楫睡过去。

  第二日,陆七亭醒的时候,柳杯楫已经睁开眼睛看着他了。

  柳杯楫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声音还是嘶哑,还带着彻夜哭泣的鼻音,“对不起……”

  陆七亭拿鼻尖蹭蹭他的鼻子,低声说,“你不是我的麻烦。”

  柳杯楫带着鼻音,不太好意思地问,“你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想,但是等一下。”陆七亭起了身,拄着拐杖去衣柜拿了两套衣服丢过来,说,“吃了饭我慢慢听。”

  两人把饭吃了,又在陆七亭的监督下把水给喝了一壶,两人才重新上床拥着。

  柳杯楫看着带花纹的床帘,感受身后宽厚又结实的胸膛,想着就这样依偎着一动不动过五十年也可以。

  柳杯楫不知道怎么开口,倒是陆七亭惦着他腰上的肉,咬着他的耳垂的软肉,咕哝道,“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又没了。”

  柳杯楫被他整得又痒又想笑,倒是缓和了气氛,他缓缓开了口,“我和我哥从小感情就很好,我比我哥要能闹,但每次闯了祸要挨责罚的时候,哥总是挡在我的身前。所以……那一次也是这样。”

  “我和哥哥和柳家其他小辈在一间牢房里,娘亲在走之前就告诉我和哥哥,我们要相依为命,自己注意安全。结果那天有个狱卒说要带我和我哥去给柳家作证,谁知却是李放把我们要了出去,关起来。”

  “哥哥比我大些,继承了娘亲的容貌,那个年纪也长开了。自然……”

  柳杯楫哽咽了一声,陆七亭握住他的手,他继续把陈旧腐烂的疤痕揭开“……更惹得那混球下手。他为了侮辱柳家,在我小臂上烙了‘贱’字,在哥哥的胸膛上……烙了……烙了……”

  柳杯楫说不出来,他的眼泪就没停过,他在陆七亭手心写着,那个“狗”字还没成型,陆七亭就把掌心合上,示意他别写了。

  “哥真的很好……那混球说……如果哥主动……主动一次……他就不给我烙了……不是的!不是的!他找了两三个人一起!哥根本就受不了!”

  陆七亭不忍地闭上了眼睛,这个少年的经历就像一根银针,插进这京中的地里,验出一片污黑。

  “后来他说要给我开苞……哥就带着我跑了……后来要被发现了……哥就把我藏起来……那混球要哥把我交出来……哥不要……我……我不记得……”

  柳杯楫头疼欲裂,“我不记得有几个人了……他们围着哥在笑……好恶心……好恶心……然后哥死了……他们睡了……刀……刀……杀了……杀了……”

  陆七亭抱住他,柔声劝道,“不想了,不想了,织锦,我们不想了……”

  但柳杯楫没有停下,他执意要让陆七亭知道全部,“后来……后来我跑了,那混球一直在抓我,我就躲,不停躲,跑,不停跑。哥哥说,你要活下去。可我那个时候真的……真的……撑不住了……有人给了我禁药,说吸了那个就好了。可是好贵……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没有的时候好疼……”

  陆七亭不让他继续说,掰过他的身子吻上去。

  他知道了。

  他的心要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