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哭花了, 可以再补。
可是,心若空了,却如有一头饕餮巨兽在不停地啃噬, 怎么补,也补不起来。
手巧的宫女和命妇们, 复又涌进来, 给她洗脸, 重新上妆。却也喜笑颜开地, 看待她那满脸的泪水。
这临到婚时的告诫礼上,新娘子就是该哭。只有那冷情而古怪的新娘,才会在面对父母长辈的告诫之时, 无动于衷,不会掉泪。
所以,倒也没什么不妥。
索性也就没怎么克制, 眼神余光中, 看着那人离去,心头又是一阵空洞洞的难受, 又将那正在补上的妆容给冲花了些。
众人只得重来一次。
于那手忙脚乱的尴尬之中,那些福气的命妇们, 也颇能缓和气氛。有赞叹陛下心纯真挚,叔侄情深的,亦有给她讲些床笫之事的诀窍,以及与夫婿的相处之道的。
只当她毕竟是个少年女儿家, 有着对婚姻生活的恐惧。
说得她倒是扯着嘴皮笑了笑。
便能正常地继续后面的繁复礼仪。
也就像个被无数双手架着走的牵线木偶, 倒也不难。
接下来的新郎催妆,季亭山的诗文才情,写几首催妆诗, 自然是不在话下,博得众彩。可那女皇,似乎也没听清楚,他都写了些什么。
乘车出宫,百姓障车,广撒糖果与铜钱,那仪乐喧嚣,与民同乐的场合上,也是拾的人,比撒的人,更欢腾。
再到黄昏时分的婚仪与大筵,傧相纷纷秉烛,照得幽夜如昼,红毯上行来,足不沾尘,似真似幻。青庐撤帐,洞房交拜,也是依礼完成。
所有的仪程,都是一步不差的严谨,众人相望的庄肃,少了坊间婚礼那种肆无忌惮的热闹,也不曾体会到那种所遇良人,初为新妇的半分甜蜜。
她也不知,为何就成了这样!
饶是天子,却还是咂了满口的情之苦涩。那求而不得,爱而别离的世间无奈,不因她是众星之捧的明月,就有何仁慈的区别。
一日的大婚仪,仿佛一场成年礼。
那巍巍宫殿之上,礼乐暄暄之中,众目睽睽,众手托举,众口铄金,仿佛都是在给她看,那些写在文字典籍上的仪礼规矩,映在世人眼眸中的道德伦理,以及,握在众人掌中的纲常权力。
用一场煊赫之至的婚礼,给她一场深沉至极的规训。
然而,女皇岂是个服软的性子。
等到那所有的仪礼完毕,她就一把一身凤冠霞帔一扯,一扔,掉头就走。
她还就不信这个邪了!十七岁那年,那种命中注定的梦魇困境,她都有办法给走出来,这几年,也没少遇到些难题,她都能一一搞定。那九皇叔,再是坚如磐石,心有重山,也毕竟是血肉之躯,她怎的,就搞不定了?!
季亭山赶紧伸手,在后面一把拉住她,急急地问:
“陛下……去哪里?”
不管皇家,还是民间,哪有那入了洞房还要掉头走的新娘?
“……”皇甫璎顿了顿,终是想了个温和的理由,诓他,“朕择床,还是回朱华殿睡去吧。”
“不可!”季亭山便笑着摇头,温和而坚决,“今夜,陛下必须在这里,过了今夜,想去哪里,都可以……”
女皇新婚合卺,外头各色服侍人等,众目睽睽。而这宫中之事,最易传,风一吹,就长脚。若是女皇陛下刚入洞房,竟转身就走了。传出去,于他,于她,都不好。
皇甫璎垂眸,看着那拉她手臂上的手掌,骨节凸起,看似轻柔,实则坚决。
她想了想,便折回了身。
直直地往那喜床处去,双手双脚爬入帐中,拉开床头抽屉,翻找了几下,果然,给找到一柄碧色翠玉做成的……角先生。
之前,宫中嬷嬷就念叨过,婚房布置,各色房中物事,都得备妥,方是个婚房的样子,至于用不用,那是另一回事。
彼时,就当是个无聊琐事,随风掠耳而过,未曾想,还真能派上用场。
季亭山立在那喜床边上,看着那光景,瞠目结舌,甚至忘记了阻拦。
倾国佳人,终于被他抱进了洞房,然而,这旷世难遇的洞房,也给他遇上了。
红烛摇影下,金钩红帐中,佳人坐在床边,只手撑床,略微仰了身,只手撩裙,持物而入。一红锦喜服,广袖阔裙边,便掩住了那裙下的手。
看不见她在做什么,却知道她在做什么。
烛影红光,映得那女皇的脸,红润而妩媚。那隐隐抽息与痛吟,听起来,亦有些撩。
然而,于他,却是痛。
直到一声难抑的尖尖痛吟过后,女皇坐直了些,拿过枕旁那本就备好的雪白罗帕,包裹着擦拭了,又将那映染红梅的雪帕,朝他递来。
季亭山都不知道,是否应该伸手去接。
“这世间,所有新婚之夜的男子,不都是等着要看这落红吗?外头的彤史女官,明日也是记载这个的。”
女皇咬着牙,抽着气,歪歪斜斜地跳下床上,将那罗帕往他手中塞来,“季亭山,你拿着,算是我与你完了这洞房之礼,全了今夜的颜面,也算是全了我与你的夫妻之情……”
季亭山见她说着就撤手,只能将那罗帕接过来,又怔怔地看着她转身,往外走。
就像是怕他再来拉她一般,直直地走到那珠帘边上,才转过身来,与他说话:
“你不用那一脸的惊诧,这罗帕上的东西,亦如今日的所有婚仪,于我,只不过就是一个仪程而已,我不在乎。但是,我这身体,如何才算是洁净,与谁才是欢好,我却是在乎的……”
“季亭山,对不起!”
末了,竟是一句怅怅的道歉,说完,便转身,闪出了珠帘。
留下季亭山抓一方红梅雪帕在手,露一脸的苦涩笑意。
他预想过所有的难处,却没有想过,她会如此的绝卓。
绝卓得……心狠手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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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璎出了那新婚洞房,就让玄勿去唤龙牙卫,说她要出宫,去燕王府。
她今夜,入了魔怔,再也不想回头。
那玄勿倒是个沉着的人,闻言惊骇,却也照做。且还能替她着想,办得低调而不伸张。毕竟,这女皇陛下在新婚之夜,竟要连夜出宫去,找她皇叔。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是故,一辆黑漆漆的小车,一队得力的龙牙卫,玄勿亲自护着,声称送一位喝醉酒的贵人回家,女皇便悄悄出了宫,往燕王府去。
到了那王府门口,马车停驻,玄勿亲手来,垫了脚凳,等她下车来。女皇却发现一件尴尬的囧事,她似乎痛得,有些走不动路,连下车都困难了。
先前心气满满,一时痛下狠手,把自己给捅了,倒也爽快。
却不知她这身娇肉贵,又从未经过人事,被那般野蛮破身,如何承受得住。这一路出宫,在车上颠坐了一会儿,竟越发的痛,身体里,似有利刃割过,依稀血肉模糊。
女皇倚靠在车中,犹豫着要不要下车。下车吧,那王府深宅,要让她一路走进去,好够呛,可也总不能让玄勿背着她进去吧,那样多没威风。不下吧,这从新婚洞房中跑出来,气势汹汹地来的,岂不是就半途而废了?就这般灰溜溜掉头回宫,那也多没威风。
便坐在那车中,想了个死马当活马医的折,招手低声吩咐玄勿:
“你去向燕王禀报一声,就说朕来了,让他出来接驾……”
“……”玄勿点头,却也是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情,转身,要抬脚进府去。
以他对这两位的了解,既没怎么懂女皇为何要在她皇叔面前摆谱,也没怎么相信,那位爷会真的出来接驾。
女皇心头,大约也是这样想的,遂又招手让他回来,换了个折递给他:
“要不,说朕受伤了……伤得很重,让他出来看看……”
玄勿心领神会,进了王府去。
果然,不多时,燕王就亲自出来察看。
出门,下阶,行到车边,见着那将头脸伏在车窗沿边,没精打采的女皇,他张口便问:
“怎么了?”
女皇埋着头,一动不动,其实心头窃喜。她心道,只要他问的不是,“怎么来了?”“本该是新婚,怎么跑出来了?”之类,就有戏。
燕王有些吓,温柔的手,伸来扶她额头,想将她扶起。
“伤着了……”女皇顺势抬头,却蹙眉叫苦,“好痛,路都走不动……”
“伤着哪里了?”那人有些不明就里。
她藏于车窗下的那只手,就伸出那喜服的广袖来,也不递出来,就那么藏着掖着的,示意他悄悄过来看。
边上龙牙卫肃立,目不斜视,燕王探头,借着府门口的笼灯光亮,看清那车窗里面,那红锦广袖下,露一只白皙小手,掌一柄碧玉雕成的物事。
再对上那女皇的眼神,怯怯的,软软的,就是一副知道自己犯了笨,特意跑来找他善后的依恋。那种相处,许久未有过了,却又是一如既往的熟悉。
心头顿觉,荒唐而绮乱。
再冷清的心,也变得柔软了。
他看不得,她的笨。
遂上车,将人抱起,进王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