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亭山, 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除夕宫宴后,女皇陛下把季亭山留了下来,单独询话。
“就是这个意思……”季亭摊着那一双已经处理了伤口, 被层层包扎成了熊掌的双手,笑得有些傻憨, “如今, 满朝皆知……”
能够当场弃了前程无忧的官身, 来求娶, 能够出于本能地用空手抓利刃,来护驾……这样的人,对女皇陛下的恋慕深情, 有目共睹,日月可鉴。现在,他若做皇夫, 其他人都没有二话可说。
女皇终是不忍, 凑近过来,拿起一只熊掌, 寻着那纱布里面的隐隐血迹,端详了一番, 想着都有些疼,不觉皱眉问他:
“痛吗?”
毕竟,这么多年的情谊,最知心的朋友。
季亭山点头, 又摇头, 摇了再点头。也不知想说什么,反正,可能是有些激动, 舍得掌上一刀剐,抱得个梦寐以求的美人归。
“弥生来刺我,是你……教他的?”皇甫璎擎着那只熊掌,突然发难。
那宫宴上,皇甫弥生突然举刀刺她,她心头还是十分惊骇的。
那小儿被玄勿看管了起来,她还来不及去询问。却也觉得这事情太凑巧,而往往,无巧不成书的事情,都是人为。
“不是,是天意……”季亭山突然敛了嬉笑,高举了伤手,一副对天起誓状,“天意让我季亭山,在那大殿宫宴之上,呈上对陛下的拳拳之心。”
本就是风流斐然的贵公子,认真表白起来,别有一番噬骨的魅惑。
“季亭山,你不能……”女皇便摇头,苦笑,“不能做皇夫!”
“为什么不能?”季亭山惊愕反问。
“就是……”皇甫璎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答他。
她跟她皇叔赌气,没把这择夫成亲的事情看得好认真,也就不想把这个认真的人,给拉入这场赌气的儿戏中去。
“我犯着哪条律法了吗?燕王爷定的规矩,皇夫不能有功名出身,我也依从了……”
“季师傅不会同意的!”皇甫璎仰面眯眼,终于想了个很好的理由。
从宫宴当场上,那位老相爷的表情来看,是反对这事情的。想想也对,但凡能够仕途通达的人,都会慕那堂皇的朝堂权力,而不是仅仅做一个囿于女皇后宫的枕边人。
“那是我的婚姻事,不是他的……”季亭山笑得绝卓。
女皇几个摇头晃首,欲言又止,觉得他有些油盐不进,不想与他多话了,起身就走。
如今,天子做久了,亦有些随心随意的权利。说不清的,就懒得说。
“璎璎,我爱你……”那人的声音突然从身后追来,喊的是她儿时的小名,逾越了规矩,却是真挚无比,“我知道,你心中装有人,但是,不管你心里,装的是谁,我都愿意,站在你身边,替你全这夫妻的名分,一辈子都愿意……”
皇甫璎突然眼眶一热,视线模糊,差点踢在门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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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夫婿的人选,终是定了季亭山。
这个人选,世家权贵,满朝大臣,都没有意见,据说,燕王也觉得很满意。而燕王爷满意了,也大致就是女皇陛下的满意。倒是季相爷,一脸气呼呼的,却也不好表现得太明显,搞得他好嫌弃女皇陛下似的,配他儿子都不乐意。
太常寺便开始着手女皇大婚的仪典。
好在女皇向来从简,诸事也不甚苛刻讲究,说是问皇叔便可。于是,过了那年的年节开始准备,入了四月里,便诸事备妥。
四月十六,黄道吉日,行大婚仪。
那一日,不到卯时,皇甫璎就被红衣从床上催起,然后就被一大群宫女和命妇包围着,梳那新娘妆。
然后,先着一身天子祭服,于皇宫西南角,祭祀皇家先祖。
按例,这婚仪第一项的祭祀,长长的祭文,需得新娘的父亲亲自来祭告。
可女皇是个孤家寡人,她要出嫁,哪来的父亲主持祭告?不过,太常寺那班人倒也挺会转弯,女皇没个父亲,那就九皇叔吧。叔伯也能当个爹,差不离,也合规矩。
再说,也没别的人选了,只有燕王。
于是,燕王一身玉冠紫袍的亲王礼服,还真在那祭殿里,字正腔圆,煞有介事地念了那告文,再焚祭,叩头。
“……五礼已过,克今日吉辰,不敢自专,谨以启告,伏愿听许……”
皇甫璎低头,听着那庄肃祭告,心头却忍不住发笑。她那皇叔,真是越发像个当爹的了,替她挑选夫婿,操持婚礼,此刻还要向皇甫家的祖宗们请告,这桩婚事,妥否?
当然,晨光初晓,殿中无风,香烟袅袅中,天上那些慈祥的先祖们,自然是无言地默许了这一门喜事。
皇甫璎掉头就走。
自从那除夕宫宴之上,她皇叔说了句季亭山不错之后,她就没怎么认真与他说过话。仔细想来,已经快四个月了。
出了祭殿,便回朱华殿里,听长辈的告诫礼。
这天子寝宫朱华殿,就算作是女皇的闺房了。
那黄昏之时的婚礼,同牢合卺,婚筵大席,为了方便世家宗亲与朝臣权贵们观礼,自然是设在平日就为礼乐所用的含光殿,而那青庐与洞房,亦也是设在宫中他殿,日后的皇夫居处。
所以,在这昔日的闺房之中,女皇要在长辈的告诫声中,跟那闺阁时代告别。
那行告诫礼的长辈,自然还是只有燕王。
女皇换好了婚礼喜服,补了妆容,屏退所有人,独坐画堂上,只等长辈告诫完毕后,便是新郎来催妆接迎。这女皇成婚,虽说没有去夫家的路途与仪礼,却是要与皇夫一起,乘婚车出宫,在朱雀大街之上,行障车之礼,借此广撒糖果与赏钱,与民同乐的。
所以,那告诫礼,也就是个按部就班的程序,不容磨叽。
皇甫璎也就打定主意,不管那人说什么,她都听着,当耳边风过吧。今日仪礼繁琐,能逐一走完就是最大的成功。且那种无心之人,想来也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来。
燕王进来,于她面对,端正坐了,未言,先来看她。
她却未抬眸,兀自盯着铺散在膝前的敝屣,红锦金绣的百鸟朝凤。愿卿如凤,有百鸟相拥。
“阿鸾……”那人一声轻轻的呼唤,却又深如刀刻。
“……”女皇动了动眼皮,却未抬起。
“阿鸾……”似是有些说不清,吐不尽的无奈。
“……”女皇依旧未动。
“阿鸾……”一连三声呼唤,势必要她应答。
“……”女皇终是抬眸。她有些诧异,不知他为何突然犯了执拗。
“应我一声,好么?”那人声音里,带着绵绵的狠意,前所未有地,相求。
“嗯……”她就一边勉强地嘤声应了,一边赶紧垂眸,别开头去,不想让他看见她眼眶里起的潮意。
瞧她这出息,明明是她在怄气,却被几声呼唤,就给唤得心软。她想要的,少得可怜,却仍是难得。
便听得那人的声音,亦是带着些绵绵不绝的叹息,悠悠地说来:
“阿鸾今日这妆貌,当真是盛极……”
这是在夸她吗?不用夸,她在铜镜中也看见了,浓抹盛妆,五色凰服,大婚之日的辰国女君,自然要撑得起国色天香。
“阿鸾三四岁的时候,我其实是见过的,那个时候就这么大点,胖胖的,白白的,像只吃得很好的猫团子,只是你那时候尚小,无甚记忆。”那人一边伸手比划,一边怅怅地回忆,
“后来,我就被高祖爷遣去了北边……阿鸾对我的印象,也就始于十岁那年,见着我从北边回来吧。那个时候,你也有这么高,瘦瘦的,小小的,抽了条儿,却还没有长开。可是,阿鸾却不知,我在见到那个十岁的丑丫头之前,却先在梦里,见过了今日这般长大后的盛状,也就起了心念,当时,甚至后头好长一段时间,都在想,快点把这小女娃儿养大吧,等她长大了,就好娶了当妻子,把她当宝一样,捧一辈子……”
女皇便猛地抬了头,将他凝看着。
这算是……表白吗?多么蹊跷的表白……
“可是你瞧,时至今日,阿鸾,你自己说,九叔这想法,成不成得真?”那人兀自摇头反问她,嗤笑自嘲。
“……”皇甫璎答不上来,却忍不住长长地吐闷气。
“所以,阿鸾,我知你心头恼我。恼我为何,明明有喜欢,却又变了卦,疏离你?是不是?恼我拿这三年之约来诓你,诓你去做好女君的本分,诓你选个皇夫过日子,是不是?”
女皇闻言,那闷闷的吐气,就变成了重重的抽气。实在是说在她痛处上了!
“是九叔的错,九叔当初不该心念动荡,诱着你,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里,往那违背伦常的火坑里跳……可是,后来,你满了十七岁,做了亲政的女君,九叔便清醒了,我大辰,向来礼仪之邦,我若是拉着阿鸾,往那泥泞中去,你身为这辰国女君,该要如何自处?……所以,九叔后悔了,后悔不该来误你,我终是想让阿鸾这辈子,都能够活得光明而堂皇……
“季亭山对你,用情至深,他自会好好待你,与你恩爱到白头。我找无崖子相过的,阿鸾这一生,长命百岁,儿孙满堂,荣华圆满至极……”
那人说得,莫名的怜爱,却又有无尽的忧伤,言罢,意未尽。竟起身来,敛衣,行君臣之礼:“我在这京中,若是招人嫌,过几日,就请陛下写一封诏书,遣我去北边卫戍吧。北狄表面臣服,实则内乱涌动,不甚安分,我去北边,替陛下守住疆线,可保大辰国土平安。”
“……”女皇尚在反应他突来的自行安排。
那人继续潦草几句,做了最后的通牒:
“此去北疆,千里之遥,阿鸾无需挂念与召见,我每月往京中寄信,见字如面,便算是以后此生的相见……”
他终是弃了她,且还要远行,且还不打算再回来!不打算再相见!
这哪是什么告诫,分明就是告别!
那精致而喜庆的新娘盛妆,便被她突来涌出的汩汩泪水,冲成了一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