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心

  皇帝心头升起一阵心慌,但神色无比沉稳,他端正地坐好,手放在膝盖上,看着太子。

  太子道,“儿臣近日头疾痊愈了,想起了一些事情。”

  皇帝眸子微沉,喉结动了动,他盯着太子没说话。

  太子却没有讲他究竟想起了什么,转而道,“无希子一案尚有许多疑点,他虽然死了,但做过的事一定会留下痕迹,父皇可知,皇城司从玄清观搜出了什么?”

  皇帝未答。

  “在玄清观的暗室之中,不仅搜出了他勾结外贼的证据,还有……”太子顿了顿,看着皇帝的眼睛道,“父皇您给他下的许多密旨。”

  皇帝只是微微蹙眉,“无希子一介妖道,祸害南希国十余年,他最擅虚实掩映、蛊惑人心,这些东西如何能做证据?”

  “是啊!妖道最擅这些把戏……”太子话锋一转,“当年荫龙山的大火,可不就是他瞒天过海之计么?”

  皇帝神色变了变,好似什么秘密要守不住了,他紧盯着太子,等待下文。

  太子陷入了回忆之中,“荫龙山那场天火烧了三天三夜,好像要将整个南希国烧尽了,这些年有时儿臣仍会想起,当年若不是父皇重病了一场,儿臣留下侍奉汤药,那么儿臣也该烧死在那场天火中了……说起来,儿臣这条性命是父皇从老天爷手中抢来的。”

  听太子提及往事,皇帝有些恍然,他是不是过于疑心了?

  可能太子并未发现什么,只是和他这个老父亲说说话而已,念头及此,皇帝有些感伤,他声音透着些苍凉,“这些事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

  太子道,“是啊!是过去了,可这场所谓天火,让南希国储君丧命国君易主,让南希北夏西宣交恶,让南希没落,这一场天火,直接改变了三国局势。”

  皇帝知道,太子的话远远没有说完,他停止了自我感动,看着太子,没有说话。

  “其实,那时候,儿臣去去了现场,父皇可知,儿臣看到了什么?”

  “儿臣看到了,无希子操控大火,烧了整座荫龙山,看到了他带人守住下山路口,将所有想逃命之人统统杀死。儿臣还看到了……父皇您。”

  “儿臣多希望自己是看错了,多希望那个人不是您,多希望您还在府里养病……呵呵,您那哪像是病了的样子,您帮无希子指认昭仁太子、云凤澜和西宣北夏皇子皇孙时,没有留一丝丝的情面。”

  皇帝终于开了口,“你都知道了。”

  太子点头,“不仅这些,儿臣还听到了您和无希子密谈,听他为您配了无色无味的毒药,以用来对付先皇和先皇后。”

  皇帝突然变得激动,强撑着站起来,“你懂什么?做大事者,不拘小节!那些年若不是我替先皇管理好内政、治理好百官,他哪有钱粮去征战?

  哪有机会赢得四方臣服?这江山,他能坐,我凭什么不能坐?自古圣祖明君,没有谁的功业不是建立在尸骨累累之上,我何处错了!”

  太子看着他,目光变得悲哀,“父皇大概是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他顿了顿,继续道,“当年您染了急症,皇伯父得知后深夜出宫亲自照料,在太医提出艾灸治疗后,他还用艾条点在自己身上,感受您所承受的苦痛……”

  “这些事情,儿臣从小便听母后提了不少,先皇起居录上也有不少记载,儿臣从未忘记过,但似乎,父皇都忘干净了。”

  皇帝方才的激动顿时在脸上碎裂开,抛开先皇作为曾经天下之主的身份给他带来的尴尬。

  仅仅以一个大哥的身份而言,他真的是一个非常称职的大哥。长兄如父,这四个字,他真的做到了。

  皇帝跌坐在龙床上,昏花的老眼流下了浑浊的眼泪,“大哥……”

  没人能明白,他这些年站在权力顶峰,只是短暂地品尝到了权力能带给一个男人最大的快乐。

  表面上他看着风光无限,却时时刻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时常担心自己哪儿做得不好,被人在背后与圣明的先皇做对比,他也担心臣子起异心,谋夺他的江山。

  他在权力至高峰,品尝到了高处不胜寒的感觉,这种感觉,很独孤。

  这种日子还不如他当初做王爷时快活。那时候,他是先皇的左膀右臂,可以左右朝堂社稷,即便遇到了难题,他一声「大哥」,便能得到先皇的帮助。

  可这种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此刻,皇帝如一个孩子般委屈地淌着眼泪。

  太子看着皇帝这样无助,说没有心疼和动容是假的,可是他非常清醒,他这点儿心疼以及皇帝此刻的眼泪,与发生的事情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

  “自小父皇就教导儿臣仁义礼智信,儿臣自认这辈子从未违背圣人之言,可这几点,父皇做到了哪点?”

  此刻太子虽跪着,但脊梁笔直,他一字一顿,声音铿锵有力,“为一己之私,谋害长兄弱弟,是为不仁;残害云家满门,迫害忠良,是为不义;推崇玄清观,愚化百姓,是为无礼!”

  皇帝一双泪眼看着太子,这个他曾经引以为豪的儿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在他身上看到了先皇的影子,当弱小的他逐渐成长到足以和他分庭抗礼的时候,他逐渐意识到,他始终不如先皇……

  面对太子的声声质问,皇帝的理智终于全线崩溃,他捂住脸,泣不成声,“我……”

  太子从袖中取出早已拟好的折子,双手呈上,“父皇的教诲儿臣一刻也不敢忘,儿臣可以不做太子,但求问心无愧,请皇上下罪己诏,昭告天下,以慰臣民!”

  ……

  凌北辰为晋王跪了足足三日。

  三日后,他不得不振作起来,再一次面对南希国的疾风骤雨。

  墨园里,他膝盖上敷着明远为他配置活血化瘀的膏药,季明舒轻轻为他推拿着,缓解他膝盖的不适。

  凌北辰快速地浏览了这几日堆积的卷宗和信件,成摞地信件摆到了另一边,他的凤眸移到了她身上,不想她抵着头竟睡着了。

  季明舒手掌受不住力,脑袋偏了偏便醒了,醒来见他正盯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我竟睡着了。”

  凌北辰并未多想,他怜惜地看着她,“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怀孕让季明舒变得嗜睡,但幸好凌北辰没生疑,她想起刚才的梦,不禁变得凝重起来,“刚刚做了一个怪梦,怕不是好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