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京城报娘>第96章 利诱之(上)

  “你的意思是, 行贿朝臣?”曾泰受邀来了周婆言报社,听完恒娘一席委而婉之,斟而酌之, 吞吞吐吐, 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话语,脸上泛起玩味神情。

  恒娘拼命回想阿蒙的无耻劲儿,板起脸,正气凛然:“这怎么能叫行贿?这是游说, 是春秋战国时候很多大商巨贾干过的事情。”

  曾泰一乐:“薛主编这是奉承我?这可不敢当得很。我这副身家,不过中等而已,哪里称得上大商巨贾?”

  手里捏着茶杯,慢悠悠地把那草茶汁喝了好几口, 直到满口里都是涩味,方抬起眼, 对着面前看似满不在意, 一双柳叶样明媚的眼睛却忍不住从眼角挂住自己的女子, 笑道:“不满薛主编,我这次千里迢迢赴京, 倒确实带了一万缗的交子。”

  一万缗?恒娘眼角一跳, 心情不可抑制地激荡起来。

  她这辈子,可还没见过一万缗的钱长什么样子?就算是交子,叠在一起也很壮观呀。

  还没等她盘算出来, 这一万缗钱有没有可能打动朝臣们的心。

  曾泰已经放下茶杯, 轻松道:“不过这钱不是我的, 是布行同业凑份子出的钱。本也是为京中四处活动之用, 若用于圣恩令上,也不算十分辜负。”

  这话虚虚实实, 有真有假。

  钱是布商凑份子不假,京中活动也不假,不过对于布商们来说,周婆言推动女子走出家门一事,虽然重要,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他们让曾泰此来京城,最主要的目的,却是想促使朝廷放开贩奴的禁令。

  随着朝廷经营南海,海商们发现,海外诸岛上栖息着许多土番,投食即能诱之入彀。只需数十个男子便能捉走上百个土人。

  布商们精明,算盘一打:本国的织女虽说技术娴熟,却未免要价高,人数少,婆婆妈妈的麻烦也多。

  若能从南海诸岛贩运土女来大周,既能补足作坊的人手缺口,又不用担心她们随意来去,或是夫君家人来闹事,实在是很划算的买卖。

  奈何本朝颁下严令,禁止海商行人口贩卖之事。

  数任广州知府、泉州知府、杭州知府等港口官员,都曾干过「一经查获昆仑奴、番奴,无论身价,皆就地释放,交牙行看管。俟大船出海,全数遣返本籍。所需一切费用,皆由肇事者支应。另罚铜万斤」的事。

  海商历经万里海波,好容易把土人带回大周,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倒赔出无数钱财。

  就算悄悄上了岸,也无人敢接手,都怕被官府问个「生口买卖」之罪。无利可图,海商只好放弃。

  布商们眼看着这取之不竭的人力,却使不上劲,自是心急火燎得很。

  恰逢京中传来周婆言问世的消息,按捺不住,这才找了曾泰来京中投石问路。

  恒娘不知道这里头还有这层关窍,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曾泰把手肘放上桌子,十指交错,一张方正脸上满是和气笑容:“不如,我与薛主编谈一笔生意?”

  说是谈生意,话锋一拐,笑道:“鄙人今年三十有六,正当壮年。三年前发妻过世,尚未续弦。膝下已有二子,将将成人。”

  看着恒娘不解的神情,微微一笑,缓缓道:“如今薛主编云英未嫁,我室中无人,不若……”

  不顾恒娘陡然变色,眼中下起寒霜,仍旧慢悠悠把话说完:“不若你我做成一对字面夫妻,一来安彼此之心,二来未来也可长期扶持?”

  恒娘本已怒极,听了这话,却不禁一怔,皱眉问道:“什么叫做字面夫妻?”

  曾泰哈哈笑道:“薛主编也知道,我是商人,虽有几处作坊,仍需四处奔波,搜购原料及生帛。就连老家老宅,一年也未必能回去一次。

  这京城之中,我更是来得少。薛主编若能嫁我,多数时间无需应付我这南蛮子。

  再者,我已有二子,不欲再有子孙之累,故而也不求薛主编为我生儿育女。这夫妻二字嘛,实则就是个形式。”

  恒娘也算胆大之人,否则当日不会自己做主,嫁与那莫少爷冲喜。然而到底是少女,平日说起婚嫁之事,难免有些羞涩。

  此时听曾泰说来,倒真跟日常做生意一样,摆条件,说优劣。

  心头羞怒之意反而尽数消退,也拿出了讨价还价的生意人派头,冷笑问道:“我为什么要嫁你?”

  曾泰伸出三根手指头:“第一,这一万缗银钱,乃是薛主编当下急需;第二,薛主编若肯嫁我,我当在京中为娘子置宅买仆,虽说不敢自比高门贵户,然而中富之家,不过如此;

  第三,周婆言未来若想做成大报,甚至发展到其他城市,势必要大量银钱投入。我可为周婆言铺路。”

  恒娘慢慢吃口茶,不置可否,又问道:“你又为什么要娶我?”

  曾泰笑道:“我要说我对薛主编一见倾心,非卿不娶。想来薛主编也不会相信?”

  恒娘冷冷看着他。

  曾泰毫不在乎,依旧笑嘻嘻:“薛主编如今也算是京中名人,能够出入高门大户,结交千金小姐。周婆言更是曾经将堂堂参政赶出京城。这样的势力,我虽是小小商人,却也是眼热得紧。”

  “薛主编自己或是不知道,此时看来,我富你贫,我娶你乃是我占便宜。假以时日,只怕求娶薛主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我连江边都摸不着。

  若不趁着眼下你有求于我的机会,求着薛主编嫁给我,来日再无我问津的余地,岂非要悔得肠子青?”

  他这话说得十足无赖,却也十足坦荡,恒娘就算想恼他,一时也找不到生气的地方。

  反倒忍不住,认真衡量起来:

  若是嫁他,则可拿到一万缗钱,砸进圣恩令中,怎样也该有些水花?

  他说的大宅佣仆,若能兑现,便有多人服侍娘亲起居,也有看家护院的仆从,娘儿两个再不用担心门户安全;

  反正这人说了,他多半时间四处行商,又不指望自己生育,其实,跟当初嫁莫少爷的情况,也差不了多少。甚至没了上头的公婆,日子倒比莫家要更好过些。

  他图周婆言的名分,自己图他的钱。若是照生意经来看,各有所取,倒是桩能成的买卖。

  虽然理智上分析得清清楚楚,然而心里却有一个声音跳来跳去,疯狂地叫:不行,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那声音太过吵闹,几乎要盖过血流流动的声音,盖过心脏跳动的声音,盖过门外渐渐嘈杂的声音。

  为什么不可以?疯狂的喧嚣中,她倏然咬紧嘴唇。

  眼前闪过无数光影碎片。

  宗公子凝视阿蒙的目光,阿蒙沐浴着他的目光,仰脸大笑的灿烂。

  她曾经为了这一幕,痛彻心扉。如今回想,却忽然发现,那样的时光,有多么美好。

  男子爱慕的眼光,如星河一般闪耀;女子被真心爱慕着的骄傲甜蜜,似蝴蝶轻盈,似宝石璀璨。

  相爱,是那样叫人柔软酸涩,欲罢不能。就算她只是在一边看着,也如淋了一场三月的春雨,滋生出无尽向往与惆怅。

  也有人用那样的眼光看过她么?也有人让她心里如同涨满春水的池塘,只需一条柔柳轻轻拂过,便柔软得心悸,欢喜得想哭么?

  不期然想起的,是那个永远标枪一样挺拔的身影,那张冷冷淡淡,却又温柔的脸。

  曾泰坐在她对面,将她脸上情思怅惘的模样看在一清二楚,顿时明白,薛主编心中有人。

  想想那夜陪在她身边的护卫,暗暗点头,果然他所料不差。

  慢慢喝着茶,也不相催。他是生意人,见惯风月,对这种小儿女情态不觉得什么感同身受。

  心中仍在慢条斯理地分析:无论恒娘嫁他与否,这整个儿「数日内行贿官员」的想法,就是个笑话。只有薛恒娘这样没有见识的平民女子,才会有这样天真的想头。

  他是南边来的新面孔,初入京城,若没有够分量的引荐之人,根本连朝臣的后门都摸不着。

  就算顺利搭上线,也要先与各位君子们歌舞应酬,推杯换盏,投其所好,打好个人关系。待到一切水到渠成,方能端出银子,说明自己来意。

  一整套水磨功夫下来,至少三五个月方能见功。哪有恒娘想的那么简单?

  这一点,却无需与恒娘说明。

  反正行贿一事,正是天知地知。就算最后不成,恒娘也不可能去问人家。

  若是因此赚得恒娘嫁他,才真正是意外之喜。

  置宅买仆,不过是必要开销。就如倡家推花魁一般,重金打造,令其头面生辉,光彩耀人,方能引动人心。

  恒娘有了周婆言的名头,若再加上豪富的声势,混迹于权贵之间,当能更受欢迎尊重。

  到时候,自己若想结交什么朝臣,或是打听朝廷大政,岂非易如反掌?

  不说别的,单论眼下,朝野疯传,中枢有西进之意。若是属实,军中必定置办御寒衣物。

  依往年惯例,多数需向民间购买。自己若能提前备货,居中筹措,不仅能大赚一笔,说不定还能蒙朝廷嘉奖,赏个一官半职。

  房中,一人神情迷惘,沉浸在自己满腹的酸甜中,一人志得意满,满眼里都是金光坦途。正是身同一室,心别两天。

  门外,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似是许多人围在一起,都在反复问同一个问题:周婆言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我们都信周婆言的话,可不要诓骗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