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京城报娘>第87章 道不同

  幡瓠院一溜四间房舍, 鸣茶引她们去了西壁。入门处摆了张黑漆花腿四方桌子,三人围坐,空了门口一方, 借着秋日天光, 喝茶说话。

  “恒娘——我可以这样叫你么?”盛娘子笑道,“我闺名叫做明萱。”

  她身份最尊,坐了朝门的正位,恒娘在左, 鸣茶在右。

  鸣茶正起身与她们张罗茶饮,听盛明萱对恒娘如此客气,忍不住看她一眼,心中赞叹:果然是大家风范, 对着一个浣娘,也能如此有礼。

  恒娘却不肯叫她的名字, 只是笑道:“盛娘子客气。鸣茶说, 你想见我?”

  盛明萱便也不勉强, 微微侧头,饱满匀润的银盘子脸上含着笑意, 好似牡丹开花, 雍容典雅。

  徐徐说道:“周婆言名满京城,听说其主编便是叫做薛恒娘,倒正好与薛娘子同名同姓。”

  “周婆言?”鸣茶眼睛一亮,“那日在太学, 恒娘你不是就代表周婆言说话?”

  恒娘被鸣茶这一说, 不好再抵赖, 只能承认下来:“盛娘子猜得不错。我便是周婆言主编。”

  鸣茶欣喜,盛明萱却一派云淡风轻, 显是早已知道:“今日冒昧求见,是有几句心里话,想要与薛主编倾谈。据我看来,周婆言为女子说话的立意是好的,不过行事的方法,报道的内容,却有失偏颇。”

  “哦,怎么说?”恒娘来了兴趣,放下手中茶杯,两手放在桌上,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难道这位盛娘子除了对葫芦之道颇有见识,还对报纸经营之道也有研究?

  盛明萱款款而言:“作为坊间唯一的女报,周婆言在报道的事例选择上,当秉承导人向善的宗旨,这一点,想必薛主编能够赞同?”

  “这个自然。”恒娘点点头。

  盛明萱见她认同,接着说道:“就拿周婆言近期报道的太学辩论来说,邓家娘子仗着自己有钱傍身,既不嫁人,也不招赘,竟想要一人终老。

  这既非孝行,也非贞烈义行,着实古怪,不近人情之至。周婆言登载其人其事,勉强可算作是奇谈怪论,聊备一格。”

  “贫人典妻,或者逼妻做娼,这妻子居然也听凭男人的言语,为他人做妻做妾,生男生女,或是自甘沦落,成为最下贱的女子。

  这些人伦惨事,固然男子也有过错,可女子若是坚心自守,宁死不从,也不会让男子得逞。可见这些女子本身也是没有节操的人。”

  “周婆言是唯一女报,珍贵版面,拿来与这些失节女子描影绘像,未免浪费。”

  恒娘一双眼平平抬起,紧紧注视她:“那照盛娘子的意思,周婆言应该刊载些什么,才合适呢?”

  “女子一生,处于内庭之中,服侍翁姑夫君,安排饮食酒馔,处置细小佣仆,事至繁至细。周婆言若能帮她们更好地学习个中道理,这可是功德无量之举。”

  盛明萱胸有成竹:“譬如中馈之道、待客之礼、孝亲事夫、仪容修饰之类,岂不是更适合周婆言?”

  恒娘慢慢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周婆言照着女教的内容,讲些表彰节烈,奖励孝义的故事,才算是恰当。”

  盛明萱点点头:“就算是奖励孝义,也要注意导向。比如此前报道的义婢夏云,分寸拿捏上,亦有问题。”

  夏云的悲壮,是鸣茶当日亲眼所见。不禁出声问道:“夏云复仇之行,确实义烈感人。盛姐姐,这能有什么问题呢?”

  盛明萱回头看着她,温和一笑:“你看,连你都看不出问题所在,这正是大问题。”

  “周婆言定论,夏云复仇,是为义气。然而女子,恰恰是不讲朋友之义的。”

  “女子未嫁从孝道,身为父母所有。出嫁守妇道,身为夫家所有。既然此身非我有,拿什么学男人去讲义气?

  所以夏云复仇之举,该褒扬的不是义,而是忠心。若是天下女子受了蛊惑,都学了她们的样,去为朋友尽义,那还怎么谨守妻女之道,或者怎么做人母亲?”

  恒娘第一次听闻这种言论,按捺下心中滚滚翻腾的怒意,问道:“那么女子就不该有朋友了?”

  盛明萱答道:“闺阁之中,自然亦有密友。但女子交友之道不同于男子。”

  “男子以志合,远大高洁,故而生死以之。女子以情合,如流水多变,忽而喜了,忽而厌了,无坚定如一之力,故而难得始终。这正是女子朝秦暮楚、多情善感的本性使然。”

  “所以,对女子而言,夫君就是天。就算讲尽义之道,也该是对夫君。没有对他人之义。”

  “对男子而言,朋友乃五伦之一,那是极为重要的关系。高山流水,范张鸡黍,肝胆相照,生死之交,都是说的男子。”

  鸣茶红了脸,不由自主放低声音问道:“盛姐姐,你刚才说女子多情,这是好是坏?”

  她自那日与余助吵架之后,再没与他见过面。然而不知怎的,当日吵得昏天黑地,回家之后,却又情不自禁,屡屡回忆起那个唇红齿白、言谈毫不留情的骄傲少年郎。

  鸣皋书院的学子虽然也有年少未成亲的,却都个个守礼,不要说与她争辩了,便是偶尔与她说话,那都是刻意放缓,轻声细语,深怕惊了她这个深闺娇女。

  那次大失淑仪,与余助大吵一架,她回头虽然懊恼极了,心里却有一丝自己也不敢承认的痛快恣意。

  也因此,对余助有些朦胧的好感,几次梦里都出现那个少年郎的身影,或与她簪花,或与她伴游,春光明媚,天地辽阔。

  一觉醒来,回忆梦中情形,既有控制不住地羞涩欢喜,又因为这份欢喜,浑身冒冷汗,羞愧得无地自容。

  盛明萱凝目瞧了她一会儿,声音严厉起来:“女子多情,本无所谓好坏。若是对自己夫君多情,自然是好事。但若是于礼不合,便是大大的坏事,最易导人淫邪。是以礼记要求女子及笄即嫁,正是为了避免生出丑事来。”

  鸣茶吓了一跳,眼中一下含泪,羞惭焦急之下,声音细若游丝:“可要是嫁不出去的女子,该当如何是好?就只能被这多情二字引诱堕落么?”

  盛明萱伸手去覆盖她微微颤抖的手掌,和声安抚:“不是这样的。寡妇烈女,自古都能守得住清净。其关键便在勤修女德,贞心自静,邪欲便无可趁之机。

  鸣茶扑到她怀里,闷声哭出来,声音哽咽:“盛姐姐,你就是我的亲姐姐。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虽有慈父,究竟男女有别,从来无人教导我这些大道理。我虽日日抱了女诫看,究竟有许多困惑烦恼,不如盛姐姐你今日说的这般通透,这般明白。”

  盛明萱轻轻拍她肩膀,低声安慰。好一会儿,鸣茶才坐起来,眼睛红肿,抽噎着,不好意思地拿手帕拭泪。

  秋光照进来,两个妙龄女子轻言细语,相互依偎。

  原是极动人的一幕。

  一旁围观的恒娘却神情冷淡。端了茶杯,一口口慢慢喝着。

  等她们平静下来,又继续追问:“女子不嫁人,就要被淫邪所侵。为何男子三十不娶、四十不娶者比比皆是?他们倒不怕中邪?”

  盛明萱放开鸣茶,摇摇头,笑道:“这个问题,我们女子却是不好答的。你但需看看男子身边,自来不缺各色歌姬婢妾,便能明白。凡事有所疏泄,自然不会雍阻成邪。”

  恒娘放下茶杯,不动声色地问:“为何女子便不可疏泄?”

  鸣茶正在拭泪,听到这句问话,一下子抬起头来,痛心疾首:“恒娘,你,你在问什么糊涂问题啊?”

  恒娘不理她,只管直视盛明萱,冷冷静静地追问:“为何女子不可?圣人说,格物致知。常夫子与胡祭酒也在太学里与秀才们反复讲,即物穷理。我今日便想究一究这个理,为何女子不可?理由是什么?”

  鸣茶堵住耳朵,张口尖叫:“恒娘,你自己听听,你问的这些简直荒唐无耻,哪有良家女子说这样的话?追究这样的理?你一定是与那蒙顶客厮混久了,被她带上邪路,移了性情。”

  盛明萱再度拍拍她,望着恒娘,轻声失笑:“蒙顶客?这是她取的名号?倒真有她一贯不羁的风范。难怪她与你投契,你这好辩争胜的性子,也与她像足七八分。”

  恒娘心中一凛:盛明萱认识阿蒙?听这口气,还是熟人?

  盛明萱收敛笑容,正色回答:“泄欲之事,女子不可为,而男子可为,这本就是万世制度,风化基础。”

  “你如欲细究其来由,我也可答你:盖因男女天生不同,女子动了淫邪之念,便有孕产之虞。此为男子所无。

  一旦女子不婚而孕,一来声名扫地,辱及家族。二来流产堕胎,伤及自身。三则祸殃后代。盖子女有母无父,岂非无异于禽兽?”

  “圣人设女教,拘之于内庭,教之以贞静,正是为了保护女子,用心良苦。也是为了怜惜无辜子女,不使其成为无父无姓之人,生无所养,死无所归。

  无父?无姓?

  恒娘指尖颤抖,脑袋尖锐疼痛,无数声音尖啸着,想要冲口而出,一时之间,却也找不到她言语中的破绽。

  盛明萱看着她,诚恳的说:“今日你我初见,本不该论及这等诲淫诲盗的话题。但你既与蒙顶客交好,我委实担心,你步上她后尘,一腔才情,不用于正道。这才不揣冒昧,剖肝沥胆,与你陈说。”

  恒娘在翻滚的怒火中听到一个词,紧紧抓住:“正道?什么叫做正道?”

  盛明萱前倾身子,声音带了极大的热切:“若说男子的凌云志是家国天下,青史留名。女子的凌云志,便是教导出这样的儿子,如孟母。或是辅佐好这样的夫君,如唐时太宗文皇帝的文德皇后。便是一世功业之巅峰极致。或者如曹大姑、宋学士般留下文教,垂范后世女子,亦不失为正途。”

  “如今你为周婆言主编,可谓已得天时地利人和。若能教导天下女子向善,说不定也能与曹大姑、宋学士一样,名垂青史。”

  恒娘徐徐站起,伸手拎过茶壶,微微躬身,替她斟满。

  鸣茶大喜;“恒娘,你终于服气了。”

  盛明萱也笑微微的,等她斟茶毕,柔声道:“不用这么客气。”

  恒娘放下茶壶,逆光站着,声音沉沉:“盛娘子,多劳你口干舌燥地说教,这杯茶,算是谢你一片谆谆教导的好心。”

  旁边一张高几上放着个针线篮子。她走过去,拿起剪刀,面对盛、常二人,唇角噙着一丝冷笑,从袖子上徐徐剪下一溜布条。

  鸣茶尚在懵懂不解,盛明萱却微微变色。

  恒娘放下剪刀,将那布条望地上一扔,声音冷诮:“此为道不同,不相为谋。”

  转身要走,却又骤然回转,盯着盛明萱,嘴角露出个嘲讽的微笑:“盛娘子,我向你保证,周婆言永远不会成为你期待的样子。”

  ——

  东宫。

  阿蒙掷地有声:“袁学士文章既出,女学与女教之事,必得详辨分明。盛明萱立场有失,绝不可为圣恩令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