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春台>第32章 沈梅枝(上)

  关于嗓舌的采体完成后,我回了一趟医仙谷,与师父商量后续的计划,采体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按照师父原本的安排,他根本不可能活到半年。

  我回到定北王府时是一个初春的清晨,初三将我带到主院,在院门前,这名暗卫隐入暗中,我提着箱子站在院门口。

  我再一次看见了他,那个我曾经动了怜悯之心想要送走的采体,我甚至瞒着师父动用了自己的联络网,那天我站在屋外,看着他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那名暗卫单膝跪在他身边时,我觉得穆淮实在残忍,给了那个暗卫一条路,他们没能逃出去,新年夜里,我将他摁在床上时,他咬着牙不停哭,眼泪从眼角一滴滴洇进被子里,但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想他是在顾忌外面的暗卫,我抽出绳子捆他的手时他反手虚虚抓住我的指头,他的掌心冰凉,我看见了他手背上清晰的脉络和嶙峋的腕骨,我没有再抬头,只是更加用力地将他的双臂捆在一起。

  他们没能逃出去,那或许就是上天注定吧。

  我站在主院门口,他抱着膝盖坐在门口,半抬着头,眼睛虚虚闭着,睫毛上挂满雨水,满脸都湿漉漉的,我叫了他一声,他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向我看过来。我走过去,将箱子放在身边,在他面前蹲下,我看见他嘴里呼出一团淡淡的白气,像是一团郊外的炊烟,一眨眼就随风散了。

  沈春台的脸白得透出血色,鼻尖和下巴都垂着雨滴,他看见我停在面前,向里瑟缩,用力抱紧自己的膝盖,他瘦得出奇,明明是长身体的年纪,去年年前给他还算合身的衣服,几个月过去却硬生生大出了一大截,他原本低着头,见我不动,于是眼睛一点点向上看,窥见是我,像是呆住了,我看见他原本玻璃珠一样灵巧清澈的眸子蒙了一层雾,没有亮光,仿佛一块碳。

  他一张嘴,又吐出一团白气,他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了雨里,即使我将伞向他倾斜,暂时帮他挡住了冰冷的春雨,他的眸底还是湿淋淋的,我看着他一点点伸出手,被雨水泡出一条条细纹的指腹轻轻搭上我的手腕。

  我回医仙谷的这些日子,没有初七的若有若无的庇护,我刻意不去想他这段时间的生活,我离他这样近,却还是听不见他的呼吸,方才替我拿行李的小厮说了几句沈春台的近况,他说王爷还是讨厌他,不开心了就将他扔进水牢,扔进水牢便没有饭吃,于是每次出来都会向着定北王摇尾祈盼,祈求一碗冰冷的藜麦泡水,我还记得那小厮陈述这些时眉梢里的轻蔑和讥讽。

  “北国人嘛——活着还不感恩戴德吗。”

  我看着他的双眼,他的睫毛上挂着雨水,他一眨眼,就滴上侧脸,他怔怔地看着我,一点点向我靠近,在我的注视下,他靠上我的肩膀,冰冷的触感提醒着我,我低头看过去,只能看见他潮湿凌乱的头发,他跪在地上,以一个费力又讨好的姿势倚在我的怀里,下一刻,

  他仰起脸,动了动嘴。

  “…初七。”

  沈春台的采体由我亲手完成,他没了嗓舌根本无法发出声音,我看着他小幅度地张着嘴,不停重复,才看出他到底想说什么。

  将我认成那个暗卫…?

  他的疯病在这段日子里愈发长了。

  我将他推开,欲起身离开,却感觉衣摆被什么抓住,我低头看去,是他攥住了我的衣服,见我看他,他下意识地一抖,松开了手,我看着他到处都是冻疮和破皮的手背,拎着箱子站定,想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想与我说的。

  我低头看着他,他缓慢又颤抖地比着嘴型,我越看越觉得讽刺,于是拎着箱子再次在他面前蹲下来,伸手掐住他的脸。

  “好久…不见你了。”

  “哥哥没有不喜欢你,初七,不要再走了。”

  “我好冷,你不在…我害怕。”

  这就是他想对我,抑或是对那个远在大漠生死不知的暗卫说的话,我捏了捏他的脸,他的脸上没什么肉,但捏起来还是轻软,我挑眉看他。

  “我是谁?”

  闻言的他明显慌了,不停眨着眼睛,他依旧呆傻,认不清人,还认为定北王是他的嫡兄,甚至将我认成影七,我看着他膝行靠近我,声音轻轻的,带着讨好。

  “是初七…初七。”

  若是那影七,怕是此刻肝肠都断了,哪有不迎合的道理,但他浑身都是脏污雨水,我看着他湿漉漉的手即将碰到我的鞋面,转身离开。

  离开前我回头看了一眼,透过深深的雨幕,他无助地坐在雨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着他削瘦的身体便感觉出浓烈的无助,他的嘴唇在发抖,他靠着屋檐下的柱子,远远地看向我,一动也不动。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千辛万苦回到故乡,哥哥却并不开心,还虐待他,甚至打自己的心上人。心上人不知为何远走多时,回来却不愿意理他,我感觉他很难过。我站在主院门口,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我看着他怔怔地望了一会儿门口后,重又缩回去,他抱着自己的肩膀,把头埋进臂弯,不停用手揉眼睛,他屈着膝盖塌着双肩,穿着白色的里衣的他像一个影子,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人的色彩。

  下一秒,主屋的门被打开,他惶然地侧脸看过去,我得以窥见他凸出的锁骨和脖颈,他被拽着头发拖进屋子,我看见他嶙峋凸出的脚踝磕上台阶时的摇晃,其实这并不比他自己走快多少,但那暗卫统领有意羞辱他。

  我想他此刻应该更难过了,常年低烧的他脑子已然糊涂,他现在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当年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天天都有人打他,对他不好,如今回到家了,哥哥也是这样呢。

  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喜欢他呢?

  我站在院外,看着他方才坐的那个小角落,我打着伞,但还是感觉冰冷的春雨透过伞面,一点点落在在我的头顶,我的胸口。

  那是二月十二,初七被赶去大漠的第二个月,我把他从穆淮那里要了过来,也许是怜悯心再次作祟,也许是出于医者的考虑,我把他安置在自己的屋子里。我给他熬药端碗,他垂着眼睛看乌黑的药,突然就掉了眼泪,扁着嘴仰脸看我。

  “我想吃糖。”

  下一秒,他好像醒了过来,用手臂抱住头,瘦削的肩膀轻轻抖起来,他只掉了一滴眼泪,落在药里,泛起微弱的涟漪。但是我看得真切,看得清楚,我拿冰糖给他,他仰着脸呆呆地看着我,缓慢地接过去,当着我的面毫不避讳地塞进衣袖。

  “留着给谁?”

  我问他,他低着头不说话,我问到第三遍,才听见他轻轻地回答。

  “…不知道。”

  也许他想起了曾经在东苑的时光,他只剩一口气被扔在院子,我撞见初七,在初七的恳求下我把他带了回来,也是在这个屋子里。

  那天我端着碗站在门外,我看着他艰难地呼吸着,喘息自胸腔发出,沙哑,断断续续,高烧里的沈春台不断惊厥,手臂抽搐到从床榻便垂下,那暗卫被吓到,随后将那只手紧紧搂进怀里,我从未看过初七如此狼狈的模样,他是定北王穆淮的手下,即使是江湖人士都畏惧三分的凶狠走狗。

  我看着初七起初单膝跪地,后来像是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双膝跪在了榻前,高大的身形佝偻着,他的额头抵着沈春台的手背,肩膀不断颤抖,到了后面,沈春台的胸口起伏一下,初七的身体就抖一下。

  那也是一个上午,寒冬,清晨的阳光掠过我的肩头落进屋里,落在初七紧紧握着沈春台左手的手臂上,影七布满伤痕和茧的手包着沈春台的手,初七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回头与我对视,我看见那头闻名南北国的凶兽褪去了锋芒与狠戾,眼底写满了绝望和恳求。

  “救救他。”

  我再次想起那低沉沙哑的声音,混着隐隐的哭腔,还有暗卫那双通红的眼底。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沈春台总是坐在床上,盯着门外看,我问他在看什么,他只是摇头,看我时的眼里流露出迷茫。

  我想他偶尔也并不那么疯,他只是太小,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又太想回家,太想初七,如果幻觉能让他的兄长和心上人都陪在身边,那他便不那么想要醒来。

  “疼不疼?”在我为他清洗双手的冻疮时,我看见他紧紧地盯着自己的手,又时不时看我一眼,在我问出这话后,他快速地摇头。

  “不疼,”他像是一直在准备这个回答,终于等到了我的提问,他看了看满手外翻的血肉,将眼底的水光咽了回去,“…不疼。”

  他确实很坚韧,像一棵野草,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但还是艰难、坚强地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