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春台>第18章 外头的日子

  今天阳光很好,无风,艳阳从枝叶的缝隙落下,在地上打出斑驳的影子,冬天的阳光是这样的,再浓烈都是浅色,稀薄的、微冷的空气吸进身体,让人意识清醒。

  冬阳没那么暖和,但足够明亮,要是他能晒到就好了。

  我抬头看向对面,他安静地含着麦芽糖,见我看他,湿漉漉的眸子望了过来。

  水牢里依旧死寂昏暗,用黑暗击垮人心是我们常用的手段。我从外面端了一个烛台,此刻就放在他的脚边,我盘腿坐在他的身前,他一点一点咬着糖块,他持续地发着低烧,脸热热的,偏偏脸色又白,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侧脸,他敛着眸子,轻轻蹭了蹭我的掌心。

  前几日主子带着沈梅枝来了水牢,问他愿不愿意献出嗓舌换给小姐,他被队长揪着后脑的头发,颤巍巍地点头,但主子还是很讨厌他,看他卑弱脏乱的样子,不愿意带他回主屋,让他在采体之术前都呆在水牢,免得脏他的眼。

  为了防止他逃跑,队长的那根棉线依旧穿在他的琵琶骨里,在沈梅枝的提议下,主子将穿透他手心的铁链拿了下来,彼时我就站在主子的身后,看着初三走上前,一边握住他的左手手腕,解开锁链,铁链的一头重重落在地上,另一头则被初三粗暴地拽了下来,拖筋拽骨,沈梅枝蹲下欲给他包扎,也被主子一句死不了挡了回去,我跟着主子离开时回头瞥了一眼,他呆呆地跪在狭窄昏暗的地牢里,凝视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左手,好像一个没有生气的木偶,一动不动。

  他的伤口刻骨,即使我帮他简单地清洗,但还是化了脓,他反复地发烧,每每我来,他都侧身躺在地上昏睡,在地牢时他更加没有吃食,送吃的奴才懈怠,有时就只一碗盛着浑浊冷水的破碗扔在门外,我在阴影处看得真切,对这一切他并不反抗,只慢慢爬过去,端着碗大口大口地喝。

  他反复发烧,没有精神,话也不肯说,我来他便撑着身体跪坐,从前我很少说话,这些日子为了哄他,也下意识记下初三每日的絮絮叨叨,转而讲给他听。

  比起那些宫廷秘史,他更喜欢听诡谲飘渺的江湖传闻,他会在我说起新一届华山论剑时眨巴眨巴眼睛,细声细语地问我。

  “他们过的好么?”

  这话我没法回答,他小小年纪被送来和亲,受辱多年,根本难以想象外头的日子,听我说新一代的蜀山派年方十八岁的赵姓少侠夺了头筹,花披满身名扬天下,一柄剑光破四海,他就连想象都很困难,他的世界只有那座屏风后狭小的一方,我口中那些恣意逍遥的江湖人事,他好奇又难以想象,只能轻轻地问我那些人过的好么。

  他想象不到江湖有多广,人有多少,他也不知道那些只比他年长几岁的少侠们究竟如何肆意开朗,他向往,同时又怯懦,就连面对我都不敢说出自己的憧憬。

  他们过的好吗?

  …我也能过那样的日子吗?

  我想起沈梅枝跟我说过,他从前在家时活泼爱动,是家里最讨喜的孩子,他的嫡兄喜欢他,破例将他带在身边,让他早早开蒙读书,他学什么都快,读书也好,乐律一点就通,每天都在沈府里溜溜达达,若哪天不让他出去玩,晚上必然不肯睡觉,哪怕挠门也不回榻安睡。

  可是我看着他跪在地上,安静吃糖的样子,一点想象不出他在阳光下跑跳的模样。

  我带来的油灯并不很亮,他却格外珍惜这亮光,尽可能地靠着灯台。水牢里一旦熄灯,黑暗就如同沼泽将人吞没,下面空气滞涩稀少,浑浊腥臭,常年潮湿昏暗,很少有犯人能活着走出水牢。

  他的眉骨高高肿着,一只眼睛充血睁不开,脸上到处都是擦伤和淤青,他低着头,不大的麦芽糖块被他捧在手里,吃了很久也没吃完。

  我伸手去摸他的下颌,他闭起眼睛,乖顺地抬起下巴给我摸,主子常年虐打,加上营养不良,他的牙换得很糟糕,很多被打落就没有再长,平日里吃不到硬的东西,导致他就连麦芽糖都嚼不动,只抿在嘴里一点一点含化。

  我松开手,转而去抚了抚他后脑干枯杂乱的头发,他懵懂地看着我,张着嘴好像要说什么,但是当我看向他,他的眼底又化为一片迷茫,他的精神时好时坏,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无法控制自己神思迷惘,就越发地不肯说话了。

  “以后带你吃更好的,”我看着他手里咬痕杂乱的糖块,轻声道,“那种棉花似的甜糕,我买给你吃。”

  他愣愣地看我,似乎是在努力想象棉花似的糕是什么味道,他似乎也不太想得出来,过了一会儿,冲着我认真地点头,示意知道了。

  借着烛台微弱的光芒,我看着他的脸,光亮照亮他一小半的脸庞,却照不亮他的眼底,在示意给我吃被拒绝后,他将剩下的一小块麦芽糖整个含进嘴里,我看见他的两颊小幅度地动着。

  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他抬起眼睛和我对视,他像即将枯萎的暮春月季,却自以为受着阳光的庇护,苟延残喘地活着这世间,即使这样,他还是很漂亮,仿佛褪色的五官清秀恬静,沈梅枝的描述里他像个太阳,因不用继承家业,因此格外骄纵的富贵公子,我实在想象不出他还是北国时的模样,因此我想,如果真的能带着他逃出去,一定要把他的身体养好,让他跟以前一样生活。

  他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嘴里的糖块吃完了,微微鼓起的脸颊再次瘪下去,他和我对视,静静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

  他的嘴角淤青,唇瓣裂着口子,嘴唇也没什么颜色,但依旧柔软,像小姐院子里最美丽的宝珠茉莉的花瓣,他的圆圆的眉眼弯了起来,他似乎很开心,我感觉他现在是清醒的,又感觉他依旧混沌,但我不想说话,我看着他不多的笑脸,想要时间停止,就停在这一秒。

  他冲着我笑,但不是面对虐打时恐惧的笑,也不是面对主子时讨好的笑,他好像从自己混沌的神思和痛苦的现实中猛地脱离,回到人间。

  我向前俯身,轻轻地摸着他的头顶,他向上看,依旧咧着嘴,我拨开挡住他眉眼的碎发,他鼓着嘴把额发吹起,给我捣乱,他从前就说过,他看见我便开心,我以为只是他的戏言,但人的眼睛做不得假,在面对我时,似乎是他在王府里鲜少放松的时光。

  我垂下手,他也安静下来,仰着脸静静地注视着我,他好像醒了过来,双眼重又清明,他其实并不大,只比昨日我遇见的道童年长一两岁,但我却在他望向我的视线中读出了温柔的笑意。

  我杀过很多主子的政敌,其中不少都是当朝有名的狠毒角色,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成长或官宦之路沉浮坎坷,我并不觉得狠毒是苦难的必定结果,但现实就是如此,一个人被现实折磨狠了,往往就会变得凶狠毒辣,不择手段。

  但他从来都是这样,再疼再难过,我都没在他的眼睛里看过凶相,他就像月亮,始终散发着柔和的、明亮的光。

  我喜欢他,从见到他第一眼开始,就喜欢他。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里面包着两颗药丸,主子为了折磨他,用了毒吊着他不让他睡觉,我去初三的箱子里偷了解药,一颗药管一天,他这两天最起码能安睡,不至生生疼昏过去,又在疼痛中醒来。

  我还带了自己的晚饭和水袋,他接过去慢慢地吃,我知道他很饿了,但是他吃快了就会吐,吃多了也会吐,明明是长个子的年纪,他却只吃得下半个馒头,他梗着脖子,用力地咽着药丸,他的喉咙眼很细,需得灌水才能咽下去。

  在解药的作用下,本就虚弱力竭地他很快开始打瞌睡,但他执拗地抬脸盯着我,眼底燃起微弱的亮点,像是莹着两团月光,我举起灯台吹灭,水牢里暗了下去,我听见来自他胸腔的、沙哑的呼吸声。

  再次昏暗的水牢里,我听见他细细簌簌的声响,每每我来他便坐起来跟我说话,我一走,他就重又半倚着墙,靠在墙上休息。

  转身的时候,我有些不放心,将灯台放在地上,掏出怀里的火折子点燃,细细地检查这间不大的水牢里有无我留下的痕迹,我的同僚们都是闻血而动的兽,任何蛛丝马迹都会被他们察觉。

  我点燃一团小小的火焰,一点一点地检查着墙壁和地面,他好像已经睡着了,火苗没有吸引他的注意,棉线依旧穿在他的后背里,铁链垂在地上,他的左手胡乱缠着两层布巾,白色的棉布上沁着斑驳的血,他戴着重重的脚铐,倚着水牢潮湿的墙壁,胸膛微弱地起伏着。

  除了我手里的微光,地牢里仿佛沼泽般深邃,但我看着他的脸,却仿佛有一缕光从他背后的墙上落下,我感觉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那光稀薄微弱,像极了前任暗卫统领提过的濒死幻想。

  我并不认同,我也曾数次被困濒死,人在那种环境下并不会有什么光照亮回马灯,有的只是无边的寂寥和孤独,对自己短暂一生的无言。

  我低头看着他单薄的身影,无声地跪了下去,他侧着脸昏睡,根本不知道我的动作,我凝视着他的眉眼,一点一点俯下身,我再次感觉到了那幻想中的光,那光带着微弱的暖意,披在了我的后背上。

  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当我的额头抵上他湿漉漉的额发时,我确实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呼吸,他在梦中沉寂,又在梦里发抖。

  沈梅枝说他神思迷惘,我至今仍不肯相信,或许他只是饿得糊涂、疼到呆滞,等我们出去了,他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他倚着墙,稚弱卑顺,我塌下肩背,左手撑着地面,右手摸上他的侧脸,他的脸也冰冷潮湿,火折子被我吹灭,我握住他的后颈,不同于他每每把脸埋进我的肩颈,在这安静的水牢里,我将头倚上他的肩窝,我闻到了一股味道,一股清幽的青草芬芳,夹杂着浓郁的花香和雨味泥土味。

  乖乖,不要怕。

  我转头看向他,黑暗中我只能看见他模糊的侧脸,他微微颤抖的睫毛。

  睡吧,好好睡一觉,再醒来,就逃出来了,以后再也不吃这样的苦了。

  我听见外面的声音,极低的鞭炮声,今日是腊月二十六,新年的预告,君民都在为新年做准备,我听说北国将今天称作小年。

  乖乖,我抬起手梳了梳他的额发,再过几天,就又长一岁了。

  今年带你在外面过年。

  我不知道自己在水牢呆了多久,今夜没有我的班,主子与队长进宫赴宴,当我再听不到烟花声的时候,我站了起来,我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眼角落里蜷缩的身影,一边整理护腕一边走出牢门。

  今日出门前我拿了已经泡了半个月水的牛皮护腕和宽腰带,平日里我只用布巾缠腕,明亮的月光下,双腕上的牛皮被我一次又一次勒紧,垫着棉絮,绑着暗器匣子,我抬头看着天边的圆月,寂静的竹林里,冷风呼啸着划过我的耳边,月光落在我的身边,伏在我的脚下,我感觉一阵恍惚,片刻后,我又觉得从所未有的清醒。

  月光下,我抽出弯刀,用指腹摁着刀刃,一处一处地划过去,透过坚硬透亮的刀面,我窥见了自己的双眼。

  我再一次想起了我早已死去的堂兄,他为了保护自己的未婚妻子倒在了北国铁骑的剑下。

  暗线消息,初二已经抵达距离京畿八十里的陇西驿站,明日早晨回府,主子和沈梅枝已经进行了最后的确定,采体之术定在在三十那天的深夜,钱庄递来消息,所有车船改为大年初一早晨等候,随机而动。

  所有的节点,现在都在于我。

  我是定北王府最年轻一代排名第七的暗卫,我最擅长的是拷问、暗杀与挽手刀,我曾是前一任老统领为队长物色好的左膀右臂,早已定好的副队长。

  我的手里沾了无数人的血,我的同僚们也是,我们的手都不干净,暗卫相残,自古便有的。

  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朔风灌进我的胸腔,我向上举起弯刀,合上眼。

  我听见了怀里的项圈响了起来,哗啦——哗啦——

  你也在为马上要见到主人脱困而开心吗,我捂着金莲蓬的位置,无声喃喃。

  睡吧,乖乖。

  再醒来,就不会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