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春台>第17章 连俞

  沈梅枝给了我一个地址,说是医仙谷在外负责联络的堂口,我和他离开那天的所有事宜都由该堂口负责调配。

  我去了那个位于柳湖巷的钱庄,钱庄的负责人是一个面善但眼露精光的中年人,见我腰间别着沈梅枝的药袋,笑容可掬地将我请进了后院厢房。

  在那里,那堂主拿出地图,告诉我那天的计划,下个月十六丑时,会有一辆黑油马车停在钱庄东北角的密林里,马车会带着我们前往渡口,届时渡口会停着一辆天字商船,接人便走,逆流而上,走最湍急的怒江,最多半个月,将我们在漠南放下,漠南有医仙谷的总堂口,会有人守候接应。

  “那孩子鲜少多管山下的事,”堂主含笑地看向我,“这次不知是怎么了,连写十三封信回谷,求谷主帮忙呢。”

  我沉默地记住路线,拒绝了堂主递过来的地图,若我带了回去,不消半个时辰,地图上面不属于王府的异味会被我的同僚们发现。

  堂主说沈梅枝是医仙谷最年轻一代的内门大弟子,性情最是冷淡刁钻,还调笑着问我是拿了什么说动了沈梅枝。

  我低头看向面前的茶水,看见了杯底自己隐隐绰绰的倒影,我突然讶异于我的眼神,从前我厌恶看见自己,即使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我也会避之不及地躲开镜子与水面,只因我从前的视线太不像人,外戚宦官们常常讽刺定北王府的暗卫像闻血风动的疯狗,这话并不全是骂人,因为我们确实像。

  但似乎是与他相处久了…我下意识摩挲佩刀,有些不安地避开茶水里自己的倒影。

  几个呼吸后,我又难以抑制地与茶水里的自己对视。

  我突然想起了北国铁骑们南下时遇难的堂兄们,他们那时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对外敌展现出莫大的勇气和担当,但农闲的午后,他们也会聚在一起,坐下树下讨论自己的心上人,眼神充斥着农人的质朴,带着青年人的悸动。

  刚才的一瞬间,我仿佛有些像我死去的堂兄们。

  那是一个暗卫不该有的眼神,暗卫的视线合该麻木且阴森,普通人的生活都不是我所能肖想的。

  我看像堂主拳头下压着的地图,心底好像有什么在慢慢复活。

  …也许,我并不只会如一个暗卫般苟且地死去。

  日头渐渐地晚了,我起身离开,堂主送我到钱庄的后门,钱庄的后门正对着一座山丘,我闻见了北风中的香烛气息,当我循着破败的石板走在溪边时,我听见了一个跌跌撞撞的脚步。

  我抬起头,一个穿着灰扑扑的少年双手举着水桶,不受控制地向山下栽来,嘴里还哎哟哎呦叫着,我并不想理睬,但那少年也不傻,与其栽进溪水不如撞我身上,眼看着少年向我倒来,我后退一步,握住了那个拖着少年栽倒的水桶。

  水溅出来打湿我的鞋面,我皱眉打算离去,那少年却拉住我的衣摆,嘴里叫着说自己是山上云松观的小童,说我帮了忙,师父教导是要回报的。

  我鲜少与闲人交谈,面对道童的絮絮叨叨只觉得厌烦,那扎着太极髻的小道童却认认真真地看着我,大声说我的有执念。

  面对小童不着调的判断,我只觉得可笑,但道童始终死死攥着我的衣摆,我我握紧腰间的佩刀,转过身去,我听见自己的沙哑低沉的声音:“放手。”

  “我叫连俞!”道童依旧抓着我的衣服,看我穿着不同常人也不怕,生牛犊子似的劲大,“师父说一事一报!我看你执念颇深,我帮你…!”

  短匕无声地抵在掌心,划断被攥住的衣摆,我并不需要帮助,或者说在遇见沈春台前,我没有任何供人桎梏的软肋。

  连俞留不住我,有些沮丧地在后头追了几步,溪边石子深且松动,我听见连俞被绊了好几个踉跄,这才停下来,有些低落地冲我喊。

  “缘主,好歹留个名字,我替你回去上柱香!”

  突然像是什么绊住了我的脚步,我猝然停下,连俞气喘吁吁地跟过来,在我身侧站定,手心向上摊开,示意我留下名字。

  我不会写字,暗卫有一套自称的文字体系用于联络与信息传递,各府不同,普世的字我看得懂,但不会写。

  连俞像是看出了我的沉默,依旧嚷嚷:“缘主,只是说也可以。”

  “留下这个,”我罕见地有些犹豫,看向山腰处那所只露出一个飞檐的道观,“…有什么用处?”

  连俞短暂地愣住,随后从怀里抽出一张纸,夹在食指与中指间向上举起,脸上露着少年人的自信:“缘主,向天求些东西罢。”

  我猝然地愣住,多年来我身为王府暗卫,浑浑噩噩地度日,守屋子、杀人、埋葬同僚、轮休,这些占据了我的全部,当连俞说出让我求些什么时,我竟一时愣住。

  求什么呢。

  我不自觉地看向身边的溪流,溪流里倒影出我愣怔的身影,入府时我不过六岁,卑弱矮小,多年过去,竟也长得如父亲一般高了。

  没有家的人,向天求什么。

  我转过身,看向连俞手里的纸,似乎那上面真的附着能梦想成真的东西,我一字一顿,几乎算得上虔诚,对着那张纸轻声道:“我想他好起来…比过去都好。”

  连俞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上前两步,单手背在身后,已然有了道长的风范:“缘主,既是替别人求,好歹说出姓名来。”

  就像是什么堵着喉口,他的名字就像一片在风中零落的花叶,无数次在我的心底出现,又无数次在我的舌尖翻转,但我从未说出口过。

  仿佛只要不说出来,就不是在肖想主子的人。

  我想起那片大漠里的篝火,他跪坐在火边,眼底倒影着冲天的火焰,我看见他的眼泪还没落下便干透,他的长发在沙漠夜风的狂舞下卷起又落下,剑鞘撞击铁甲的声响不绝于耳,战马的吐息混在兵士的脚步声里,无数兵士将他围成一圈,我所带领的突袭队的人跃跃欲试地向前凑,被我用刀鞘挡了回去。

  初六搬出他所有的陪嫁箱子,那里面好像有他的衣裳,好几条各样的毛绒围领,花纹繁复的羊皮靴子,有一箱似乎是他的玩具,木蜻蜓、拨浪鼓还有娃娃,他的母亲好像把他所有的东西都带了过来,但这所有都被付之篝火。他跪在主子脚边,怕得一直掉眼泪,低着头颤抖,我的耳边满是呼啸的夜风和兵士们愤怒的叫嚷,我站在内圈,愣愣地看着他白皙锁骨上外翻的伤口,恍惚中,我好像听见了他的低泣声。

  就在这时,一张嫁妆单子被风卷起,在空中摇摆后又被夜风裹挟着回到了火中,单子的最上面用北国南朝双语,刺眼的金粉写着他的名字。

  红底金字,火舌吞噬着纸张,我抬手挡着火星,眯眼看清了上面的字。

  沈靖,沈春台。

  “…姓沈,”我听见自己沉默良久后干涩的嗓音,我举起左手,在手心一笔一划地描给连俞看,“名靖,字春台。”

  我是不会写字的,但那天,他被金粉写就的名字好像烙上我的心头,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连俞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歪头看向我,脸上带着笑:“求他一世福禄,财权无双,够不够好?”

  我看着连俞真诚的双眼,这确实是大多数世人的愿景,我摩挲着佩刀上的浮雕,摇了摇头。

  “不用,”我看向山边已经升起的圆月,脑海里再次浮现起他那双湖泊般粼粼的眸子,“…平安健康即可。”

  “是家人吗?”连俞挑眉,小小年纪的脸上有着与之不符的老成,笑嘻嘻地看着我,手里掐了把诀,“那我猜他身体不大好。”

  既许了平安健康,那猜到他身体不好也很正常,我并没有兴趣与这小道士继续话题,想来方才也是一时入了迷,才会将他的姓名诉诸陌生人,即使南朝没人在意他叫什么,如若这小道士说了出去,也不安全。

  我低头,凝视着连俞脑后梳得精神利落的太极髻,毕竟是孩子,哪怕我的短匕已经抵在了手心都还没有察觉,拿着一沓黄纸念念有词。

  就在我摩挲无名指,褪下刀鞘的瞬间,连俞突然扬起脸,脸上带着笑意,冲我挥了挥手里的纸。

  …太小了,看起来比他还要小一两岁。

  我的手上并非没有沾过孩子的血,我们做事最讲究斩草除根,但这些年我造下太多血孽,连俞…就算是给他积德罢。

  想来可笑,多年来我不知屠了多少家庭、多少府邸,现在竟也假惺惺地想起积德来。

  我转身向山下走去,身后是连俞拎起木桶回观的脚步声,天色已经很晚了,小皇帝病了,队长随主子进宫侍疾,今晚轮到初三守屋子,我得以出府,与钱庄对接。

  回去的路上正巧赶上了民间的花灯节,我本欲走河边的小道,但不知什么习俗,许多姑娘都蹲在河边放灯,我看着河面上摇摇晃晃的各式花灯,只觉得隐隐头疼。

  花灯节集市里有官兵把守,防止流氓混混趁乱闹事,我许久不出府,被人流拥挤着走进了集市,人影憧憧,身边满是交谈和笑语,明亮的花灯挂在摊位上,灯下缀着轻巧的穗子,随风一下一下晃着。

  我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只想着快些回府,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逆着人流走过来,我被挤到了街道一边,一个麦芽糖的摊子前。

  我抬头,正正对上老板和善的双眼,老板还以为我脸上的面罩是什么款式特殊的面具,笑呵呵地拉着丈夫来看,大方地递了一块糖让我尝尝。

  我站着没动,那妇人拉过我的手,金黄色的糖块热腾腾,散发着谷物的香气,我本欲出了集市便扔掉,但当我走出拥挤的人群,站在密林中时,我看着眼前的月色,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他的身影。

  暗卫私藏物品是死罪,但若是给他吃了,倒也不算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