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长街行走,踏过朱红色的宫门,明黄色的瓦砾之下,一眼就能看见季清霜的身影——

  她已经跪在两天了。

  高位者果决狠辣的态度,地主势力与功勋贵族的阻挠,在此种情况之下,旧交与故友不敢对倾覆的季家施以援手。哪怕季清霜打落牙齿将尊严血吞入腹,却依旧无人敢帮。

  当季家是猴王的时候,集合百猴之力,他们可以虎口夺食,待到树倒猢狲散之刻,一只老迈的猴王,如何能够与猛虎相争。走投无力之下,季清霜不得不跪倒在自己最大的仇敌面前,不求荣华,不求免罪,只求主子看在她灭了中山国的军功之下,留下季老丞相一命。

  但主子这两日病情加重,根本就没有出过寝宫,连早朝都没上,更别提见她了。

  她拖着重伤之身,跪在巍巍皇城之前,求一个不可能的结果。

  我没有去她面前自讨无趣,远远地绕开了她,从御花园绕的远路。

  惊蛰刚过,风中的料峭之意还未彻底消失,但暖风已经重回大地,现在正是枝叶繁茂,百花齐放之时。百花在御花园中争相斗艳,馥郁芬芳的花香带给鼻腔以过强的刺激,令人心中烦躁。

  站在主子的寝宫门前,浓烈至极的药味铺面而来,太医们行色匆匆,从寝宫进进出出。进入寝宫之前,我原本以为主子又是在装病,没想到他这次是真病。

  主子估计早已吩咐过宫人了,他们直接将我迎入寝宫,为我拉开床前的悬账,主子现在正痛得厉害,他双手捂住胃部,背部弓起,双腿蜷起。在巨大的龙床上,明黄色的锦被之下,主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参见皇上。”

  主子连唤我免礼的气力也无,我只看见被角伸出了一只手,无力地冲我勾了勾手指,指甲颜色发白。

  我当即凑到主子的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手,即使在厚厚的被褥之下,他的手仍旧很凉,掌心冒着湿汗。我用双手合起他的手掌,将他的手揣进怀中,将他的手慢慢捂热。

  主子嘴角溢出微弱的呻吟,额角满是细密的汗珠,周身微微地颤抖着。我也犯过胃病,对主子承受的剧痛有着浅薄的认知,在痛到极致的时候,神智都是模糊的,外界的声音传不到他的耳朵中,除了自身无法逃避的疼痛,什么都感受不到。

  太医宫女更换了好几波,汤药放凉了好几碗,主子的症状才有了好转的迹象,我命令宫女去拿一碗新的汤药,在主子身后垫了好几层软垫,仔细地帮他掖好了被子,扶着他缓缓坐起。

  主子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惨白如鬼,他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隔着凌乱的黑发能隐约看见他的脖颈,过分苍白的皮肤上青色的血管很是分明。

  我无声地收回视线,握住他的手紧了紧。

  主子看向我所在的方向,哪怕刚刚经历过几乎能摧毁意志的疼痛,他黝黑的眸子仍旧犀利,在他沉沉的目光之下,我仿佛初生的婴孩,能够被他一眼看穿。

  在这种眼神下,我周身不自在,仿佛如芒在背。幸好在这个时候,宫女把新的汤药端了上来,主子收回了视线,我长舒一口气。

  接过药碗,拿汤勺将棕黄色液体搅拌几下,盛起一勺放入口中。

  “嗯,温度正好。”

  温度是很好,苦味更好,仅一口就让我的整个口腔彻底麻掉,除了苦味什么都尝不出,也不知道主子是怎么做到每天都喝这种玩意儿的。我一手将碗递到主子嘴边,另一手伸向勺子,我原想将亲自给主子喂药的,可主子直接将药碗拿过去了。

  他双手端着药碗,碗中汤药表面波动不停,凭他现在的身体自己喝药有些勉强,不过他执意如此。

  喝药之前,他望向窗边,侧耳细细地聆听。

  “下雨了。”

  在说完这不明不白的一句话后,他端起药碗,慢吞吞地将药喝得一干二净。在喝完一碗暖呼呼的汤药以后,主子感觉好了很多,他重新缩回被子,缓缓闭上了眼。

  主子并不是神,在被病痛消磨精神以后,他也会疲惫不堪。

  在入睡之前,他没让我留,也没让我走,就那样晾着我,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就坐他的窗边,静静地候着,平淡地等着。

  屋内漏壶滴滴答答地滴着,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直到主子彻底睡着以后,我重新为主子塞好了被子,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屋外的雨不但没有停,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雨滴连成线,雨线连成幕,暗沉的天空之下,雨水模糊了万物。魏公公一直等待主子寝宫门口,见我走出,他殷勤地为我撑开雨伞。

  宫中太监最擅察言观色,魏公公能爬到现在的地位,自然是其中翘楚。他身为主子最看重的太监,却在主子病重的时候放着主子不管,跑来给我打伞。

  我没有拒绝,他也没有多说什么。一个见风使舵的宦官与另一个阴险狡诈的小人站在同一柄伞下,打着哑谜。

  这一次,我们没有绕开承天殿前的广场,隔着朦胧的雨幕,季清霜仍旧跪在大雨中,小崽子不知何时进了宫,正跟季清霜说着什么,季清霜好像没有回答他,他不停地围着季清霜绕圈,显得无比焦躁。

  事后装出一副假仁假义的样子,以加害者的身份在被害人面前展现关切。这种事我做过很多次,但我不敢再季清霜面前做。

  为什么?

  因为我打不过她啊。

  我对自己说着冷到极致的笑话,连自己都无法逗笑。

  雨水击打在我们的雨伞上,敲打在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我们衣冠楚楚,他们遍身狼狈;他们对我们视而不见,我们也对他们置若罔闻。

  我们站在雨伞下,他们站在大雨中。

  就此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