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丞相没有对京城官员大开杀戒之前,我们大抵都是喜欢这个动不动吹胡子瞪眼的小老头的,有时还会当着他的面开他的玩笑,老丞相对此也并不放在心上,由着我们开心就好。

  那时,我已经知道我这柄刀终有一天会刺向他。

  季老丞相自己也知道。

  妄图驾驭皇权者,终将被皇权反噬。

  在这场最后的见面中,我们不谈国事政事天下事,只聚焦于平时毫不在乎的生活琐事。我们聊了很多,从早死的季家大爷到扶不起的季家二爷,从傻得可爱的季三青到无法无天的季清霜,老丞相就像一个普通的老人家一样,絮絮叨叨着家庭的琐事,为自己的子孙后代发愁。

  生命的最后,一代权相放弃了对家国大事的执著,回归到了自己的家庭,在幻梦和回忆之中。

  我微笑着听着,时不时地应和着,如果对周围的环境视而不见,这就是爷爷与孙女婿在唠家常。此种氛围太过温馨,以至于我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您有什么想要我帮忙带的话吗?”

  我不应该做这种多余的事情,话出口的那一瞬间我就后悔了。负责审理小世子一案的人是我,将凶手之名冠在老丞相的头上的人也是我,季家人知我就是幕后黑手之一,恨不能生啖我的骨血。

  闻言,季老丞相笑呵呵地,忽视他焦烂的面容,与一个慈祥的老者无异,他坦然地对我说:

  “我自觉这一生问心无愧,最后这段路,没什么可说的了。”

  此等心胸,此等境界,此等坦然赴死的觉悟,我自觉做不到,只能对着目不能见的老丞相行礼:

  “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祝您——一路走好。”

  “谢谢。”

  皴裂的嘴唇吐出感谢之语,老丞相对我微笑着颔首。

  在我踏出牢门之前,风轻云淡的老丞相开口叫住了我,这一次,他终于愿意提起季家的叛徒,那个协助他们的敌人将自己的家人推到深渊里的恶魔——

  “季清贺,他……” 老丞相的叹息,叹息悠长,满含无奈,“罢了,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最终,怨恨也好,原谅也好,季老丞相什么都没有说出。

  他对季清贺,到底还是无话可说。

  就同季清贺幼时,一模一样。

  往事如烟,岁月如梭,一切面目全非,一切并无不同。

  踏出季老丞相的牢房,季清贺就站在门口不远处,他已经处理完了上个犯人,现在端着盘满是刑具的铁盘,站在另一牢房门口。他没有立即进去,他在等一个人,而那个人——正是我。

  “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季清贺很平静,从表情到眼神,从双手到指尖,他如此平静,以至于这平静就像是一张虚假的面具。

  季清贺口中那个“他”是谁我们都清楚,名字和称谓并不重要。

  由于过往的默契,我们听得懂彼此的蜜语。

  “我以为你会去偷听的。”

  “……我不敢。”

  面具被揭下,面具之下的季清贺仍旧是幼时的那个孩童,他满脸迷茫,他不知所措,他渴望被爱却无法主动踏出那一步,只能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窥视着那些发着光的人。

  如果没有遇见季三青,我或许会愿意给予他一份虚假的温暖,他可能会做出一些改变,又或者会愈加封闭自我。

  但世上没有如果。

  “不必想了,他没什么想对你说的。”

  我撕裂他自我欺骗的假象,将残忍的真相摆在他的眼前。

  季清贺倒退了几步,可身后不过是另一间牢房,他无处可退。

  很多年以前,我为了权势背叛了他,那是我的罪孽,所以他可以退回到母亲的怀抱。但这次的结果是他自作自受的结果,他为了他已经死去的母亲背叛了所有活着的家人,直到事情无可转圜之时才隐隐产生懊悔之感。

  可是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他已经与恶鬼定了约,只能向着深渊前行,踏入滔天的血海和无边的罪业之中。

  就像我一样。

  156、

  与老丞相的这次见面,是主子安排的,跟老丞相聊完之后,我需要入宫去跟主子汇报。

  不见天日的天牢之外,是同样暗沉的天空,青灰的云层覆压在整个京城之上,正在孕育着一场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