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自卑不能影响我融入这群“诗人”的决心,在经历过被书童集体嫌弃的事件之后,再被那个已经死去的书童揍得半死之后,我终于意识到了。

  就和季府中的大部分看不起我一样,我同样看不起他们。小竹这种没落贵族就罢了,在季府中的其他人,依旧是贫民阶层出身,哪怕是京城的贫民,依旧是贫民,同样身处底层的我始终无法理解,他们那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何来?说到底,我们不是上层阶级,即使在机缘之下窥探到了上层社会的一角,我们的本质依旧是一无所有的废物。他们难道忘记了吗?那胸口象征着耻辱的卖身契,那生死命运尽数由不得自己掌控的烙印。

  在我的眼中,贵族老爷的肆意挥霍是为了笼络下人的心,贵族公子小姐们的高傲是为了将自己与下等人区隔,让下等人不得接触自己,以此保持自身的神秘感和权威。但身为世家大族的仆役,也学着自家主人的做派,其实并没有什么价值,我们就是府中最下等的人,挥霍伤害的只会是自身的利益,根本得不到笼络人心的效果,至于那种高傲地姿态,除了自我满足自我幻想以外,更是一点用处也无。

  对于季府仆役们故作高贵矜持的姿态,我打从心底看不起。就如那个险些将我掐死的书童所言,“明明都是渣渣,你凭什么就看不起我们?”。

  是啊,明明就是渣渣,你们装什么像呢?我们渣渣的本质不会因为我们有了贵族的虚假外壳而有所改变,如果无法攫取权利,聚拢财富,就是你将贵族的作态模仿得惟妙惟肖,依旧成不了贵族。

  换句话说,如果贵族的作态无法带来权利和地位,它在我眼中,就是不值一提的废物。

  由于这种想法,我以前的神态之中的确带着嘲讽和蔑视,以前的我也没有想要隐藏的意思,我们同样都是下人,我就是跟你三观不合,怎么了?

  不过,在成为季三青手下之后,我“学乖了”。我将那份不屑隐藏在心底,将锋利的尖刺收拢在柔软的内心之中。我始终记得我使得大管家忍俊不禁的人设,从进到季府的院子之后,我就是逗笑大管家的那个憨厚的、不知所措的、需要人带带的小李子,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不在意自己脸面,给同为下人的他们来几段猴戏,逗得他们哈哈大笑。

  能答应的时候绝不拒绝,能憨笑的时候绝不苦着脸,仗着自己有点蛮力,尽量帮着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少爷小姐”们。

  这一次,不出两周,我就跟他们打成一片。

  你看,只要掩藏住真心,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并没有多难啊。

  最早发现我与院子中人没有交心的,不是与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下人们,也不是一直护着我的小竹,而是天天腻在书房中的季三青。

  在某次踏青的时候,季三青将我拉到了一旁,同我说话。

  “你知道吗,其实大家都有点怕你?”

  “啊?为什么,是被我的外貌吓到了吗?”我委屈地皱起脸,可怜巴巴地抱怨道,“可是这种事是老天定下的,小的也没有办法做主啊!”

  “不是这个原因。”季三青挠挠头,终于想明白了该怎么样与我说清楚,“这样吧,你做几个表情给我看,我说你做。”

  我虽然不能理解季三青的深意,但还是愿意听他的吩咐的。

  “开心的时候。”

  我当即裂开嘴角,眉眼弯弯,竭尽全力地想要和他人分享我心中的喜悦和明快。

  “装呆的时候。”季三青的神色有点严肃。

  我耷拉下眼角,鼻子揪起,背部微微弓起,一只手挠着脑后,另一手有点无措,嘴角带着点讨好的笑意。

  “……看见最仇恨的人。”

  季三青的声音有点干涩。

  我头颅微垂,微睁的双眼向上斜视着,目光如蛇,周身的气氛阴冷如冰窖。

  季三青向后退了半步,在回过神来之后,稳住了自己身体,他一声长叹,重新站回了我的身前,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你直觉不错,你装呆和傻笑的确挺讨人喜欢的。”季三青看我的神色有点复杂,他按在我头上的手微微施力,“不过,七情六欲,面目神色,你当真能随心变换?”

  “台上的戏子都能做的那样惟妙惟肖,我只要用心去学,为何做不好?”

  我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现实和戏曲不一样。”他说。

  “有何不同?”

  季三青垂眸不语,压在我头顶的手越发用力,我感觉有些疼痛了。

  许久,季三青终于放开了我,他深吸一口气,仰面躺在春天的草地上。

  “你说的有理,我是落入了迷惘。生旦净丑,荒诞不经,现实本就是一出跑调的戏曲。”

  听不懂就是听不懂,装也装不出来,我茫茫然地站在那里。不过季三青也并不在意我有没有听懂,他拍了拍身旁的草地,示意我跟他一起躺下来。我年幼的时候几乎可以说是在泥潭中长大的,自然没有这么多讲究,同他一样,我也呈大字形躺倒在草地上。

  出来踏春自然都是选天气不错的日子,今日太阳也不错,我刚刚躺下的时候,眼睛险些被阳光闪瞎。细心的季三青伸手,替我捂住了眼睛,眼前霎时间从一片明黄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黑暗,在这一片黑暗中,季三青同我说。

  “小兄弟,你知道吗,你很有成为一个佞人的潜质。 ”

  “什么是佞人?”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我手下的时候就别想了,我会盯着你的。”

  当伪装已经成了习惯之后,我下意识地就流露出戏谑的呆样,这反应并非是出自本心,而是为了讨好他人的功利心,季三青自然也能看出,他半坐起来,气得拿手指狠狠戳了戳我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