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街道,摇摇晃晃的马车。

  风溪面色苍白,靠在窗边,透过被风掀起的车帘看着外面的风景。

  正是好春日,风和日丽,街上挺热闹,各种各样的声音不断传进来,让久被拘禁的风溪有些不适应。

  “师兄怎么不高兴?”一旁的云露凑过来,像只小猫一样在风溪的肩膀上蹭了蹭。

  风溪这几日被迫和他黏在一起,已经摸清了他的脾性,知道顺着他敷衍几句能给自己省下不少麻烦,便也像给一只猫顺毛一样揉了揉他的后脑。

  云露得了奖赏,得意忘形,伸手搂住了风溪的腰。

  风溪后背一僵,看着窗外的景色转开了话题:“你放我出来,不怕我逃了?”

  云露开心地回道:“我会一直看着师兄的。”

  风溪侧过身,专心去看窗外的风景:“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放风筝,师兄喜欢吗?”

  风溪顿了顿呼吸,不再说话。

  九杀门内弟子多是青年男女,朝夕相对,难免日久生情。

  但门规森严,弟子很少能有机会下山。在师父长辈们的眼皮子底下,他们也不敢肆意妄为。

  山上日子枯燥,没什么娱乐消遣,除了比武切磋时眉目传情,便也只有闲时背着人一起去放风筝。

  被送上山当杀手的,家境大半贫困,负担不起信物,便都以纸鸢定情。

  若是一对男女相互看对了眼,便邀请对方同自己一起去放纸鸢。

  最好是从削竹枝开始,两人坐在一起背着同门花上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偷偷作好风筝的骨架。一只手握着笔,一只手包着另一只手,一笔笔在纸上描出形来。

  纸鸢众目睽睽下上天的那一日,两人的爱情也公诸于世。

  这样的见证无需任何的言语,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

  等到其中一人下山或者各奔天涯的时候,就选一个有风的日子,将风筝的线剪了。

  纸鸢载着两人的目光,飞向茫茫天下,从此天高海阔,无踪无迹。将来哪怕兵戈相见,也无需再话往事。

  云露一直想和风溪放一次纸鸢的,最好是当着所有人的面。

  他们惊愕,他们诧异,九杀门从未有过两个男人一起放纸鸢。

  他们的目光彼此交汇,相互试探此事的真假。

  但最后他们遵从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对这件事缄默于口,等着他们有朝一日剪短风筝的线。

  但是云露是不会这么做的,他哪怕是死了,也要把风筝和师兄一起带回家。

  风溪是放过风筝的。

  不是和云露一起。

  风溪是九杀门百年难遇的天才,但是那一年,九杀门出了两个天才。

  其中一个是名女弟子,名叫雨雾。

  和门中大多数女弟子一样,雨雾相貌平凡,打扮朴素。但她的剑法耀眼,仿佛天上晨星。

  在雨雾还活着的时候,她和风溪究竟谁是九杀门的第一,一直是一个争执不休的话题。

  风溪和雨雾究竟是什么时候暗生情愫一直是个迷,在那片纸鸢飞上天之前从未有人看出过一点端倪。

  和风溪一样,雨雾也不爱和人交流,几乎不怎么说话。

  纸鸢上天的那日,她和风溪站在一起,扯着风筝的线,仰着脸,笑得很开心。

  云露远远地看着他们,感觉自己被衬托得越发阴暗丑陋。

  马车停在一处溪水旁,云露不知哪里找到的这个地方,风景秀丽,且一个杂人也无。

  云露跳下马车,朝着风溪伸出手:“师兄!”

  风溪依旧看着一侧的窗,似乎是在沉思。

  云露倒也不闹,差遣仆人拿出一只旧风筝;“师兄,你还认得它么?”

  风溪转过头来一看,面色微变,这正是当年他和雨雾携手放过的那一只。

  “你留着它做什么?”风溪眼底一片犹疑。

  云露向他招了招手,轻描淡写道:“雨雾师姐死了之后,师兄怕是完全忘了它吧。还是我不忍心,把它收起来,一直放到现在。”

  风溪面色似乎是更苍白了一点:“你想怎么样?”

  云露脸上仍是一派天真无邪:“我想和师兄一起放风筝啊。”

  风溪面色沉凝,一步步走下了马车。

  云露挥挥手遣散了仆人们,只剩下一只风筝两个人。

  “师兄,你还记得怎么玩吗?”云露认真地钻研手里的小玩具,时隔多年,纸鸢已经有些发黄发脆,仿佛轻轻一碰,纸张便会破碎成灰。

  风溪沉着脸,一把扯过线轴。虽然动作已经有些生疏了,但今日风正适宜,没跑几下纸鸢便飞了起来。

  五彩斑斓的纸鸢和轻易许下的誓言一眼,都变了颜色。

  “师兄真厉害!”云露夸赞道,“我前些日子自己也试过,怎么也学不会。”

  风溪渐渐停住脚步,任由风扯着纸鸢,细细的线被握在他手上,脆弱极了。

  “师兄那个时候为了雨雾师姐,也学了很长时间吧。”云露慢慢地靠近他,“本来师兄对这些都毫无兴趣,却不得不浪费修行的时间学习这些无聊的东西。为了能感动雨雾师姐,师兄恨不能连纸都是自己试着造的。”

  风溪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雨雾师姐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武功品行都是第一等。”云露的笑容里终于露出一点邪气,“我那时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风肆意地吹着,线绷得紧紧的,再不放开一点,就要断开了。

  “师兄杀掉雨雾师姐之前,我一直视师兄为神明。”云露低语,“看见师兄杀人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师兄离我也没那么远。我的非分之想,之后便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了。”

  风溪手猛然一颤,细线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下终究是断了。

  飞翔的风筝,如同逝去的生命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是比武。不论生死,只讲输赢。”风溪缓缓开口道。他微微侧过身,似乎是要掩藏起自己的情绪。

  “可你明明可以放过她,她那时候已经倒地不起。”云露追过去。

  风溪闭上眼睛:“她还没认输,我便不能停。”

  “师兄,”云露脸上再度浮起了笑意,“你骗不了我。我是全天下最了解你的人,我那时分明看见你眼中有杀意。”

  风溪重新睁开眼睛,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峻:“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云露却突然变得柔软了,主动环住师兄的腰,倚靠在师兄身上,一只脚尖在地上随意划拉:“师兄,我想知道,当年你爱过雨雾师姐没有?”

  “没有。”风溪冷淡到了极点。

  云露仰起头来看着师兄的眼睛:“师兄真会骗人啊。那个时候连我都相信了。你为她做风筝,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包容她的一切,陪她练剑,不顾师门禁条与她彻夜长谈。甚至下山执行任务时受了重伤也不忘给师姐买一包她喜欢的栗子糖。我直到现在还记得那包沾着血迹的栗子糖从你怀中被拿出来的样子。”

  风溪任由他抱着,没有任何回应。

  “我想到这些的时候,又是羡慕又是难过,但一想到最后雨雾师姐的结局,我却害怕了起来。师兄伪装出来的喜欢,毫无破绽。就连雨雾师姐那样聪明的人都骗了,那我又怎么识别得出来师兄待我是真心还是假意。”

  “我对你连假意都没有,又何来真心。”风溪像是被人戳到了痛处,急于反击。

  “所以,从那时起,我便从来不希冀师兄待我如何了。只要师兄在我身边就好。”云露扑进风溪的怀里。

  风溪似是神游了,也下意识地抱住了他。

  “师兄,”云露收紧了手,抱得更用力了,“我在你眼中,和雨雾师姐是一样的吗?”

  风溪沉默了片刻,打算藏起自己的真心话:“我没碰过她,我上过你。”

  云露松开手,后退几步,双臂还直直的打开,与身体垂直。

  他的脸上满是喜悦:“我从前只想着,能把师兄和雨雾师姐做过的事情再做一遍就好了。现在,我想和师兄一起把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做一遍。”

  “我活不长了。”风溪径自转过身,往马车方向走去,“陪你做不了多少事。”

  云露紧跟其后,扯住师兄的袖角:“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

  他快走几步,拦住师兄的去路,有些委屈又有些期待的看着师兄:“师兄,我想要你。”

  风溪垂眼看着他,这个监视他的妖精,洞察人心的魔鬼,令他失去了自由之后,就连心中那点隐藏起的阴暗不堪也被迫挖掘了出来。

  他真想报复他,将他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一桩一件,统统讨回来。

  他低下头,脸上也露出了和云露相似的恶劣笑容:“我让你带的药有带来吗?到马车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