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一切都是漆黑的,只有不远处有点白莹莹的光。他被那点光所吸引,慢慢踱过去,发现那竟然是一丝/不挂的风溪。

  风溪好像半身浸没在水里,他枕着的头发如水草一般四处飘散。他阖着眼睛,睡得安详。

  十七其实从未完整地观察过风溪的身体,但是在这个梦里,它意外的清晰动人。

  他试图去抚摸他,就像真正的公子哥玩赏一件珍奇的瓷器,但他的心又像是被深深的海水吞没了,又咸又苦,还有重压下默默的疼。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其实连那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只能短促地喊了一句:“师兄。”

  师兄闻言缓缓张开了眼睛,向他招了招手。他如被灯牵引的魂魄一般,慢慢伏在了师兄的胸膛上。

  没有温度,没有质感,只有虚无的梦境和紧张到发慌的心跳。

  倏忽间,十七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正在体内生长,就像一粒种子破出芽,稚嫩而强大。他把握不住它,只能任由它的枝叶顺着经脉填满整个躯体。

  “师兄。”他又慌慌张张地叫了一声,体内的力量让他没由来地感到害怕。

  身下人抬起一只手温柔地抱住了他。

  “师兄、师兄……”他觉得自己的躯壳已经承载不住那样的力量,四肢上都出现了裂纹。

  水一点点涨了上来,似乎是要将他吞没,师兄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载着他轻轻摇晃。

  “师兄……我……”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身体里的力量倾吐出来,却不得其法。裂开的肌肤一点点碎去,呈现出底下新的样貌。

  熟悉而不同的脸。

  他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从师兄的眼睛里,看见哥哥的脸在自己身上一点点浮现出来。

  “师兄、师兄……师兄……”他骑跨在师兄身上,叫声随着溢满开来的情绪越发急促,仿佛变调的呻吟。

  师兄的身体像是一叶小舟,载着他在这汪洋大海中漂泊,一直游入梦境的深处。

  “师兄……”他试图去吻身下的那个人,唇齿相接的时候。潮水褪去了,师兄躺在床上,面色潮红,就连睫毛都沾上了汗水。他和师兄肌肤相亲,连为一体。

  师兄瞳中印出的完完全全是一张世子的脸。

  时光逆转,他成了他见过的画中人。他变成了哥哥。

  十七吓得猛然转头看向门口,那里也有露出的一片衣角。

  十七重新转回来的时候,师兄脸上的热潮已经褪去了,恢复了他昔日的冷淡。

  他轻蔑地瞥了十七——或者是云露——一眼,开口道:“下去。”

  “师兄!”十七惊叫一声,猛然从床上坐起身来。

  虚幻的梦境霎那间分崩离析,他真正要面对的是空无一人的房间和月光驱不散的黑暗。

  十七的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着,也许是搬回自己的院子后枕头下面没有那张带着师兄气息的药方,他时常难以安眠。

  他掀开被子,眼前又浮现起世子当着他的面把师兄压在身下时恶劣的笑容:“。我第一次梦见师兄的时候,也是十七岁,醒来之后裤子都湿了。”

  “下贱。”他抽了自己一巴掌,打散了所有回想和梦境的旖旎。

  他扯了扯床前的银铃,很快就有侍女走进来收拾被褥。其中一个侍女从前与他同事过一主,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十七避开了她的目光,垂眸站在一侧,像一个做错事的仆人等待斥责。

  尽管他的身份早已经转换,但是在这个王府里,只要哥哥不在自己身边,他依然感觉自己抬不起头来。

  而哥哥一面要求他像个真正的王公贵族一样高贵矜持,一面又随意侮辱贬低甚至虐待他。

  他活得矛盾而痛苦,只有在风溪面前,他才不会被打碎,只需安心地扮演一个奴仆,听由主人的支配。

  他从小便知道自己是个无用的人,因此从未有过太大的奢望,只是随波逐流地活着,但风溪的出现,让他也开始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师兄……”他在心里念着这两个字,觉得要是自己是哥哥就好了,从小和师兄长在一处,只要能够远远地看着他就足够了。而且他绝不会像哥哥那样偏执入魔,反而让师兄与自己渐行渐远。

  十七正想着,外面突然来了传报消息的小童,在他耳边悄声道:“碎玉堂的人来了。”

  十七连忙收拾好衣冠,匆匆赶往了厅堂。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位黑衣人在等。

  黑衣人带着面具,只露出一张嘴,靖南王府没人见过他的全貌,只知道他姓苏,唤他一声苏先生,在碎玉堂中威望不小,不少刺客都听由他调遣。世子曾经怀疑过他就是堂主本人,但十七觉得不像。

  苏先生武功极高,在十七还在几丈外的时候便听见了脚步声,连忙前行迎接。

  十七也连忙还礼。他和哥哥能在靖南王府站稳脚跟全倚赖苏先生的相助和指点,但奇怪的是,苏先生做得越多在他们面前越是谦谦有礼。

  “世子殿下来了。”苏先生笑道。

  十七被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先生看错了,世子不在此处,”

  苏先生微微一笑:“世子也可以就在此处。”

  十七知道苏先生在暗示些什么,但不敢回应,只是陪着他一起往里面走,一齐坐下。

  “苏某这次来,是想问问,之前碎玉堂送的礼物,世子殿下可还满意。”

  十七眼前又浮现起哥哥和师兄肢体交叠的场景,一时心慌意乱,只敷衍道:“满意满意……”

  说完他又想起那日偷听到师兄身上被用了“入命”的事情,又忍不住怒道:“你们倒是大胆,竟敢擅自用药!”

  苏先生微微一愣,但又马上和风细雨道:“风溪心高气傲,碎玉堂也是怕他不好控制,思来想去‘入命’一药正合适,无论他如何挣扎,都会如历任碎玉堂堂主一样,活在靖南王府的阴影之下。”

  十七心里只念着原来师兄名叫风溪,忽略了苏先生话中有话。

  苏先生又补充说道:“因为想着那逆贼为了活命自然不会隐瞒,便没有多通知世子,是我们疏忽了。不过桀骜不屈之人跪在脚下涕泪横流求饶的滋味,应当也是给世子增添了许多乐趣吧。”

  十七心中一动,但旋即又想到了风溪性命堪忧:“入命一毒,该如何根除?”

  苏先生语气里微微有些责备:“公子说笑,若我知道此毒怎解,碎玉堂又何须受制于王府呢?”

  见对方沉默不语,苏先生宽慰道:“公子放心,风溪如今不过是只被饲养的金丝雀,无需受风雨之苦,只要好生养着,不施其他的药石,便不会有别的问题。”

  十七脸色一白:“若是已经用药了呢……”

  苏先生后背一僵,才缓缓开口道:“寿不足半年。”

  十七手足无措:“先生可有办法?”

  苏先生稍加思索:“入命的解药,只有历代靖南王爷知晓,但如今王爷病重神志不清……”

  十七越听越觉得手脚发凉,但又突然想起了一线生机:“靖南王府沟通朝廷和江湖,为了以防万一,大小事宜都备有宗卷藏在密室之内……”

  苏先生听说后精神一振:“好!”

  十七又马上皱起了眉头:“只是密室的钥匙只有王爷才能动用,哪怕是世子也必须等到王爷下葬后才有资格启用。”

  苏先生的脸藏在面具之下,看不清神情,只听他淡淡道:“世子殿下,听说王爷如今病重垂危,只能依赖参汤等物续命,终日躺在床上,和死人无疑……”

  十七头脑中也划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靖南王爷虽说是他的父亲,但是在他的身世被哥哥揭露之前,也只当他是个下等仆役,从未拿正眼看过他,自然没什么孺慕之情。

  但臣弑其君,子弑其父乃天下第一等大逆不道,他没胆子做成这样的大事。

  苏先生见他已经心神动摇,从旁添柴道:“世子殿下若是想要,碎玉堂自然鼎力相助。”

  “别叫我世子殿下!”十七慌慌张张地一拂袖,他总觉得暗处有哥哥的耳目四处监听着,若是他胆敢脱离掌控便会遭受比地狱还要残酷的刑罚。

  他深呼吸几下,又强装镇静道:“即便是王爷薨了,密室也归哥哥所有。”

  而哥哥,只会跟着风溪一起去死,不会想办法救他。

  十七想到这里,心莫名其妙疼了起来。等哥哥死了,他自然而然可以拿到钥匙,但彼时风溪已经不在人世,一切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面具下的嘴角微微翘起:“苏某说过,只要您想要,碎玉堂必然鼎力相助。”

  十七凝视着这张面具,试图看穿面具下的人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先生如此心急,莫不是也想要解药?”

  “公子说笑了,碎玉堂不作亏本买卖。从前扶持世子上位,不过是觉得能让碎玉堂在朝廷中多一份倚仗。但如今看来,疯子是靠不住的,不如另寻佳木。”

  不知为什么,十七敏感地觉得苏先生的这份不动声色很是熟悉。

  对方开出的诱惑很大,世子之位,还有风溪的性命,十七没理由不答应。

  天蒙蒙的有些亮了,一缕光照在苏先生的面具上。

  黎明的微风吹散了他的杂思。

  “愿听先生便。”十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