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京后, 马车停在了城门口。
车夫说:“王爷,对面有贵人的车架。”
我掀帘望去,一辆黑色金顶的马车正驶过来, 缓缓停下。这是大楚皇室的马车。
我说:“靠边让路。”
马车让向一边, 我走到对面那辆马车前,隔着车帘道:“给太子殿下请安。”
车帘并未掀起,楚竣的声音从内传出:“你这一趟,干得不错。”
他的声音似有几分沉郁, 多日未见,隔着一道薄薄的车帘,他不愿意见我。
我说:“是运气好。”
帘内传来淡淡的冷笑, 我才发觉我又说了蠢话。倒像是不高明的炫耀。
我忙道:“城门狭窄,请大哥先行。”
“你是功臣, 该我向你让路才对。”
我张了张嘴, 对着紧闭的车帘, 说不出话来。
“罢了。”车帘后面的声音又道, “你入城,我出城, 道不同, 何须让?”
语落处,马车缓缓驶动, 远离了。
带起的风拂起我的衣袍下摆, 我默然半晌, 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道不同。
之前的恩怨已经忘却, 这一遭却着实是我负了他。我选择踏上那辆马车, 就是选择了恩断义绝。
肩上一沉, 厚披风把我裹住。我偏过头去,一个吻落在额头。
天色已晚,此时入宫复命太迟,马车直接回了王府。
本以为我的小队伍会在门口迎接我,哪知王府门口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麻雀在地上啄食。
我心里奇怪,拉着季明尘蹬蹬蹬往卧房跑去。却被突然冒出的满天粉红色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银铃般的笑声响起:“王爷和王妃回家啦!”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终于到家啦!”
“可让咱们好等呀!”
……
我看着满地的月季花瓣,捡起落在肩上的一朵,佯怒道:“你们不来门口接我,还偷袭我,吓唬我!”
春梨娴熟地接过我的披风,笑得甜甜的:“这不是为了给王爷和王妃惊喜嘛!我们都可想念王爷和王妃啦!”
冬子说:“可不是,天天盼着王爷回家,这秋水都望穿了。”
秋观异附和道:“没有王爷的王府,就像没了水的鱼,没了脚的鸟,一点意思都没有。鄙人天天茶饭不思,望向东边,苦等着王爷回府。”
我说:“我去的是北边。而且,你胖了。”
秋观异顿了顿,面不改色:“鄙人日日思念王爷,只能把对王爷的情感化作食欲,以解相思之苦。”
我想瞪他,却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开心地对季明尘说:“到家啦!”
季明尘含笑地看着我:“嗯,到家了。”
春梨说:“厨房已备下膳食,奴婢这就吩咐上菜。”
我偷偷冲季明尘使眼色,同时对春梨说:“先不急。”
季明尘却说:“直接上菜吧。”
人走后,我着急地去拉季明尘的手:“仙人,你怎么不理我的暗示!”
我又冲他连眨了两下左眼。这是我和他约定的暗号,连眨两下左眼,是要吃烤兔肉的意思。
季明尘挑了挑眉。
我又眨了两下。他仍然不语。我又眨。
眼皮都累了,季明尘才轻笑出声:“傻不傻。”
我瞪他,他忘了我们的暗号,还说我傻!
他摸了摸我的头:“京城和北漠气候不同,容易水土不服。刚回来,还是吃清淡一些的好,不要碰那些荤腥油腻。”
我找不到话反驳他,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缩到床角。
季明尘挨着我坐下,说:“忘了刚到北漠还起小疹子了?刚回来就吃太油腻,容易不舒服。等过几天再带你去吃好不好?”
我却在想另一桩事。他绝对是忘了我们的暗号,才说这么多话掩饰。我连睡觉前都在背暗号,他却转头就忘了,我心里有些难受。
我望向他,连眨了三下右眼。
季明尘笑了笑,起身离去。没过多久就回来,手中端了一碗撒着干桂花的槐花蜂蜜。
原来他没忘呀。
我一下子就高兴了,凑过去蹭他的脸,又亲他的嘴唇,软声道:“仙人,我错怪你了。”
季明尘含笑看我。
我又眨了两下左眼和一下右眼。
这是要亲亲的意思。
季明尘挑了挑眉,伸手挑向我的腰带。
我瞪大了眼,捂住腰带后退,急道:“错了、你记错了!不……不是这个意思!”
季明尘轻易就把我拉了回来,手指一勾,腰带松开,衣衫委地。
他低声在我耳边道:“是你记错了。”
夜半,我喘息着,双目无神地看着头顶的纱帐。
我已经没有力气去争辩,到底是他记错还是我记错了。
翌日,我入宫复命。
勤政殿里,皇帝心情很好,笑吟吟地说:“看来你此行很快乐。”
我说:“是。”
他细细地打量我一番,说:“你被掳去敌营,没有受伤吧?”
虽然早已知道,事情的真相肯定瞒不过贵人们。可他开口关心我,我仍是感到了错愕。这一刻,皇帝更像是一位父亲,而非君王。我心里又涌起了对他的爱意。
我说:“谢谢父皇关心。”
我讲起了在北漠的诸事,暖乎乎的篝火,咸甜味的马奶酒,悠闲的牛羊。我告诉他,我有了一头属于我的小牛犊,等它长大我便能骑着它漫步草原。我和二哥玩骰子,把他的钱都赢光了。我和一位小姑娘交了朋友。
我讲得颠三倒四,结结巴巴。父皇很耐心地听着,不时微笑点头。桌案上堆着小山似的奏折,他却在这里听傻子讲话。
这一刻,我简直不知道要怎么爱他才好。我从怀中掏出一块黑墨玉雕的护身符,说:“爹,送给你。”
这是我回京前特意去集市买的。一看到这块黑墨玉,我就想到了威严如墨的父皇,立刻买了下来。
似乎是被我的称呼触动了,父皇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接过了黑墨玉护身符。
“朕会带在身上。”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缓缓地说:“你要是喜欢,朕可以让你每年都去送军需,你便能骑你的小牛犊了。”
我愣住。我预想的是等季明尘带我回北鄞后,我便能时不时去草原喝酒骑牛。但父皇话里的意思,似乎没有想过我会离开。
他这是无心之言还是意有所指?
没等我想明白,父皇又开始问其他事情。我只好收起心绪,回答他的话。
从勤政殿出来,我又去了凤殿。
皇后容光焕发,笑着说道:“不愧是本宫的儿子,这一趟算是满载而归了。”
我也跟着她笑,想把北漠的趣事讲给她听。刚才对父皇讲了一遍,母后这边也是要讲一遍的。
她却开口道:“先前州郡办学堂一事敲定,你在文官中获得了足够好感,现在又有了孤身入敌营的英勇名号,武将们对你的印象也颇为改观,重要的是,老二也表明了立场站在你这边。本宫想想,接下来……”
我屡次张嘴又闭上,我想告诉她我有了一头小牛犊,雪白的,很漂亮。可她却说得停不下来。
我渐渐地不张口了。
“……还得有一桩大案。”皇后心情颇为激动,在殿内踱步,“江南大户占田,民怨已久。丝绸销量年年增加,上交户部的税银却越来越少。要是陛下能派你去江南查这桩案子,彻底整治江南官场。等拿到账本,扳倒太子,这储君之位也可易主了。”
等她说完,我说:“我没有孤身入敌营,我是被他们打晕抓走的,关了好几个时辰。”
皇后勾起唇角笑了:“本宫当然知道。不过嘛,重要的不是事实,是朝廷想让天下人相信什么,他们就该相信什么。”
我等着她问我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欺负。
可是什么也没有。也是,我现在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确实不应费口舌在无谓的事情上。
皇后只是道:“好了。高毅今晚应该会去找你,你多听听他的,不要自己莽撞行事。”
袖中的手紧握着一块东西,泅出汗来。我渐渐松开了手,行礼告退。
离开凤殿,我从袖中拿出那块东西。一块火红暖玉雕成的护身符,上面刻着栩栩如生的凤,合该配皇后。
她应该是不想要的吧。
她也不想知道我有了一头名叫米哈的小牛犊。
用过晚膳后,高毅果然来了。
他永远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褶皱的脸皮笑成了一朵菊花,递给我一个食盒。
“小牛饼干,老臣今天可没忘。”
我在草原已经吃过很多了!本想装作不被吸引的样子,可手却很诚实地接过,塞了一块进嘴里。
我眼睛一亮:“好甜呀。”
“殿下在北漠受了苦,老臣让夫人多加了糖和奶,给殿下补补身子。”
他脸上的褶子都变得顺眼了起来。
高毅说:“殿下此行,可谓是满载而归。”
我想起皇后说的那些话,问道:“你是皇后的人?”
高毅一笑道:“老臣勉强也算是三朝元老,一心只为了我大楚朝能千秋万代。老臣与皇后并无私交,但因为有相同的目标,心意自然搭在了一处。”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吃了块饼干。
“闲王党与太子党目前斗得激烈,太子贪污军饷一事证据确凿,陛下责令太子在寺院中禁足反思半个月。太子暂时失势,闲王党占据上风。趁太子禁足的半个月,我们要抓紧时间扩大优势。眼前……”
我艰难地咽下饼干:“等、等等,闲王党是谁……谁是闲王党?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个党?”
高毅沉默了一下,一言难尽地看向我:“老臣后面说的,王爷都没听到?”
我捏着小牛饼干,讷讷地说:“对不起。”
高毅说:“不是殿下的错,是老臣没有问殿下是否听懂了。”
“殿下在容阳府解救了成千上万感染疫病的百姓,此番又孤身入敌营窃取情报,为我军抢占先机。朝中自有追随殿下的人。这部分人早已不满于太子党的所作所为,看不惯豪门大户、世族大家们继续作威作福,他们希望王爷能取代太子,成为储君。”
我嚼着饼干,喝了口递到嘴边的茶水,明白了几分:“闲王党,就是由一群看不惯太子的人组成的。”
高毅捋须的手顿了顿:“……也可以这么理解。”
我说:“你是闲王党的头子吗?”
“闲王党之首,自然是王爷您。”高毅微笑说道,“不过,去北漠前,王爷和老臣做了交易,答应了去做一些事情。”
我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江南税银逐年减少,江南官场腐败严重。不出意料,陛下应该会派一位皇子前去。老臣会为您争取,由您去走这一趟,去拿到太子勾结江南官场,贪污税银的证据。”
我早有预料,点头应下。
高毅深深地注视着我,眼中闪着睿智精明的光。他说:“殿下之前百般推诿,北漠十八州设衙建府一事,都没能说动殿下参与储君之争。可殿下如今却如此积极,迫不及待地要掌握势力,扩大优势。难不成,您真的一下子转性了不成?”
我避开他的目光:“这是陛下和皇后的意志。”
高毅微笑道:“殿下表面温软,内心却执拗。不然也不会为了迎娶王妃,在勤政殿跪一下午。陛下和皇后或许可以影响殿下的选择,却绝对无法改变您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他那双能洞穿人心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殿下所求,究竟为何?”
我说:“不争也不是,争也不是。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啊?”
高毅移开了目光,轻叹了一口气:“至少目前,殿下与老臣所求是一致的。”
高毅走后,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后背已然汗湿。
他说的不错,我从来没有变过。
无论是连天的箭雨,还是三百禁卫,都不曾让我的内心动摇分毫。没有什么东西能比一个傻子的心更硬。
帝后以为我低了头,服了软。可我却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暗中谋划着最盛大的退场。
这是我藏得最深的秘密,却被高毅这精明的老头子窥见了端倪。
季明尘搂住我,说:“放心,他只是略微感觉不对,不可能猜到。”
我软在他怀里,仰头看他。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我是一片只对他敞开的海,一朵只为他绽放的月季,一块只为他融化的坚冰。
他看向我的眼睛,就触到了我内心全部的海洋。
他知道我的一切。即使我没有对他说过一句。
我说:“小牛犊多久能长大呀。”
季明尘说:“七八个月,就能驮着你四处跑了。”
羽.
熙.
我说:“那让米哈再等我七八个月。”
季明尘微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