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遮月,树影婆娑,屋内无声,摇曳不息的烛火倒映在桌案的账册上,风一吹,纸张发出了哗啦啦的声响。

  正当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门口家丁的还没来得及通报,来人已踏进屋,神色匆匆道:“少主公,听说您回来了,那孙家……”

  声音戛然而止,岳扬看着罗汉椅上对坐着的男女,顿时腿如灌铅,脑如岩浆狂涌,慢半拍的猛烈咳两声,这才强咽下后面要说的话。

  本是大大方方,堂堂正正进屋的,可此刻的叶泠雾却莫名心慌,手足无措地起身行礼道:“岳…岳扬小将军。”

  岳扬也是尴尬,回礼道:“表姑娘也在呢。”

  沈湛神色丝毫不变,温言道:“在外面等我。”

  岳扬身上一抖,转身健步如飞地跑了出去。

  “……”

  叶泠雾不是没瞧见岳扬进来时忙慌的模样,本想说些什么,却见沈湛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碗,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道:“今晚你还是宿在这吧,祖母那边我会派人去知会一声。”

  这话说的不容置喙,可叶泠雾却不敢答应,这慕容宅邸又不止他一个人,别人送她回去不也一样吗。

  是以,她刚要出声拒绝,却听沈湛道:“北苑那边别去,其他小院你都可住着。”

  “为何?”叶泠雾的疑惑脱壳而出。

  沈湛神色肃然,回道:“那晚虽脱身,但路徐安也不是好糊弄了,二日一早就叫雪月沁园的管事送来了两个瘦马,这两个瘦马不简单,你切莫碰上。”

  叶泠雾皱了皱眉,她只听过壮马,烈马,千里马,怎么有人送礼还送营养不良的瘦马?不对,重点好像是后面一句。

  她懵然道:“为何不能碰见,那两匹马难不成还会通风报信了?”

  沈湛看着她眼里的诧异,恍然明白这丫头年纪小,不知何为瘦马,无奈一笑:“对,是会通风报信,所以卿卿要小心些,别往北苑去。”

  “……”叶泠雾有种被当孩子哄的感觉。

  书房内。

  沈湛将从孙家带回的两份帐簿摊在桌上,此时他已极速浏览了一遍,手不听转着大拇指上的扳指。

  岳扬见他周围气息低沉的可怕,问道:“少主公,这孙家可真是有大不妥?”

  沈湛道:“你自己看看。”

  岳扬拿到帐簿,两本对照一看,发现这孙家居然在做两份帐,不仅虚假报税,甚至在明账上可以清楚知道路徐安每月都会花大价钱在雪月沁园拍得竞品,这本是花出钱的,可暗账上却又明确记录路徐安花在雪月沁园的那一笔钱的进账,一出一进,不仅分毫未花,甚至还将这笔钱洗进了自己口袋。

  “原来这雪月沁园的老板就是路徐安!怪不得这孙家二房如此有钱,少主公不在都不知道今日宴席奢侈的简直和国宴有过之而无不及。”

  岳扬又道:“路徐安这些年笼络的商户不少,顾,赵两家能升职,靠的还是路徐安,花了千金白银,又答应了与路徐安的买卖生意,一个商人简直比做官的还威风了!”

  沈湛端起手边的冷茶喝了一口,漫不经心道:“那你觉着路徐安与孙坤乾,是怎样的人?”

  岳扬思忖道:“路徐安这人野心极大,早些年孙坤乾利用职务之便帮他将路家做起来,这几年势头盖过孙坤乾,甚至还敢越俎代庖了。”

  沈湛挑了挑眉,不置可否道:“这商岂敢盖过官,路徐安这人野心大,但也是知道分寸的,不然这些年早就进昭狱了。”

  岳扬恍然道:“少主公的意思是,这孙坤乾有把柄在路徐安手上?”

  沈湛冷着脸,不语。

  夜色沉沉,犯月突然下了很大的雨,大到整个城池都朦胧了。

  沈湛走后叶泠雾也不知该去哪,说是慕容宅邸都可居住,但具体住哪又没准话。

  自他走后,叶泠雾便一直坐在小院长廊上,没人管着也没人理,望着远处的犯月山,看着近处的雨,想着若是在渝州的话,入夏应该不会下这么大的雨,吵的人睡不着。

  渝州入夏总是悄无声息的。

  困意渐渐来袭,叶泠雾双手伏在朱栏,脑袋颓然地搭在手臂上。

  迷迷糊糊中,耳边传来脚步声,她听见有人说话,好像是岳扬的声音,内容里提到了孙琨乾,知州府,宴席……

  叶泠雾睁开千斤重的眼皮,入目就是一张极俊朗的脸,他好像在说话,在说什么呢……

  好像是在问自己为何不回屋睡,叶泠雾很想回答,但嘴皮子仿佛粘在一起,咿咿唔唔了两句,又闭上了眼睛。

  不多时,叶泠雾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好似悬空,再睁开疲惫的双眼时,那张俊脸换成了宽阔的胸膛,鼻尖是熟悉的清冽气息。

  ——她好像被人抱着,很舒服,很温暖。

  外面雨打风吹,少女躺在床榻上没有一点察觉,昏暗的烛灯印在她白皙精致的小脸上,沈湛静静看了一会,才转身出屋。

  与此同时,廊上匆匆跑来一人,见沈湛从屋内出来,立刻抱拳道:“少主公,城外飞信,孙坤乾去了城外田庄。”

  第八十五

  亥时三刻,雨骤停,夜色已浓,沈湛与岳扬秘密出城,城外小林已有数人在等候着,备好马接应。领军的校尉名叫秦霄,年纪比沈湛还大,是曾跟过沈铮的老将。

  这一路赶得急,众人快马加鞭的朝郊外田庄赶,等到时,田庄却已是漆黑一片。

  古旧的院门紧逼着,沈湛一脚踹开,里头是残破不堪,屋檐还在滴着雨滴的茅屋房,庭院是还未修葺过的泥土地。

  岳扬抬步就要往里走,却被沈湛一手拦下。岳扬脚下一顿,不解道:“少主公,咱们不进去看看吗?”

  沈湛垂眸扫了扫庭院里的泥土地,道:“不用看了,他们已经发现我们。”

  岳扬瞪大眼:“啊?少主公怎么知道的?”

  沈湛睨了眼他,沉着脸没有回答,还是秦霄解释道:“那些人为了防止我们查到一点蛛丝马迹,甚至连这院子里的泥土全都被翻新过了。”

  闻言,岳扬蹲下身细细观察一番,一拍大腿站起身道:“这些人老奸巨猾的,居然一点痕迹都没留。”

  秦霄道:“倒也不是什么都没留,能在一刻钟的功夫里做到如此干净利落的,也就只有军中之人了。”

  岳扬道:“军中之人?可早年间陛下为了防止边境生乱,除非特设镇边将军,否则边境的军权可都掌握在陛下手中,犯月向来太平没有军营驻扎,重兵都在十二镇,孙琨乾身为知州,与军中之人在此私会,岂非欲盖弥彰?”

  本是拨开迷雾见明月,可沈湛却又陷入迷茫,孙坤乾上任犯月近十年,突然如此快速的露出马脚,更像是故意为之。

  他在怕什么?

  天边泛白,若是以前的叶泠雾肯定是会在雨过的清晨一睡不醒,可今日卯时一到就准时的睁开了眼。

  叶泠雾坐起身,刚准备伸个懒腰,却发现自己居然置身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中。

  这间寝屋宽大,陈设精美,梳妆台,花窗,屏风都是清一色的水墨画构造,附庸风雅却又不落俗套。

  叶泠雾惊了,连忙掀开被子查看身上的衣裳,见完好无损穿戴在身上,这才松下一口气。

  可也没等这口气吐完,叶泠雾便利落翻身下床,简单洗漱后,推门出去。

  出去之后叶泠雾才知道这间屋子原来是沈湛寝院的偏屋,想着还得早点回去,叶泠雾准备向沈湛施礼告退,才发现他人并不在屋中,就连府中家丁也比昨晚少了一半不止。

  无奈之下,叶泠雾只好独自回老沈宅。

  大街小巷远远近近的开始冒起炊烟,街上包子铺大声吆喝着,叶泠雾本想买两个包子垫垫肚子,谁知身上一文钱也没带。

  屋漏偏逢连夜雨……

  叶泠雾心下怅然,却听一阵马蹄急踏而来,车轮下发出“吱呀”的微声,接着便是一记熟悉的男声。

  “泠丫头!”

  叶泠雾回首看去,只见孙坤乾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身上罩着藏青色披风,头上只簪着一根木钗。

  “孙大人?”叶泠雾又惊又喜,对于这位犯月知州,她是打心底里喜欢。

  叶泠雾缓步行至马车前,道:“孙大人这么早就出门,这是要去哪?”

  孙坤乾笑容平淡:“不是出门,我是才从城外回来。沈宅在东侧大街,离这条街尚远,泠丫头昨晚没回沈宅吗?”

  叶泠雾脸色一滞,突然想起沈湛的身份,以及他来犯月的目的,自己是宁北侯府的人明面上肯定是不能暴露与他的关系。

  想了想,叶泠雾只有撒谎。

  可她还未开口,孙坤乾似乎就已从她脸上明白了什么,莞尔道:“先上马车,我送你回去吧。”

  叶泠雾顿了顿,没拒绝。连忙上前几步,三两下爬上马车,孙坤乾甚是绅士地避开身子让她先进去。

  身为犯月知州,还是犯月首富的内兄,但孙坤乾的车驾却极其简陋,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装饰,也没有案几靠几。

  叶泠雾小小伢然,孙坤乾似乎也看出来她的意外,淡淡道:“这座驾伴了我多年,是简陋陈旧了些,还望泠丫头不嫌弃。”

  “不会,不会,”叶泠雾忙道,“孙大人是父母官,这座驾是得不张不显,方能更贴民心。”

  “父母官?”孙坤乾默然。

  随之一声轻笑带过,又道:“你可知犯月百姓有多讨厌,你称我父母官,他们可得反驳了。”

  叶泠雾哑然。

  她还从未了解过,眼前的孙大人相貌堂堂,谈吐不俗,虽说气质谈不上和蔼那一挂,但相处起来甚是舒服,这样的人怎会让犯月百姓讨厌?

  孙坤乾瞧她一副不相信的模样,晒然道:“世上之事不是非黑即白,但你与我不过相处数日,看人不是得看表面的,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叶泠雾茫然道:“孙大人这么说,那您……不是个好官?”

  孙坤乾一愣,大笑不语。

  叶泠雾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但方才那话说出来确实太不经大脑,毕竟她还在别人车驾上,如此得罪怕是得被赶下马车。

  她敛了敛神色,肃然拱手道,“方才失言,还望孙大人见谅。”

  孙坤乾止了笑容,温言道:“上回我们好像有话没有说完,泠丫头去京城之后,觉得京城的生活如何,可还安稳?”

  叶泠雾认真地沉思半刻,缓缓回道:“京城的生活谈不上安稳,我在京城无亲无故,许多事都得压在心里,也幸好我是在老太太身边讨生活,哪怕过得如履薄冰,也有老太太撑腰。”

  孙坤乾点头道:“沈老太太是个正直之人,不过……”他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她能几十年不回犯月,可见不是个深念旧情之人,她将你接去京城,泠丫头可有想过为何?”

  叶泠雾微微一怔,心头有不悦。

  京城的日子算不上安稳,但沈老太太待她极好,眼前人的意思她明白,可沈老太太接她到京城除了母亲的缘故,难不成还能从她这个身份低微找到利用之处?

  “我不过是个渝州来的商贾之女,沈老太太接我到京城哪怕不是真的喜欢我,那也是思念亡母。”叶泠雾郑重其事道。

  孙坤乾道:“我的意思倒也不是诋毁沈老太太,只是……罢了,不说了。”他神情凝重,语气带着几分惆怅。

  叶泠雾抿抿唇道:“孙大人是有什么心事吗?”

  孙坤乾叹了一口气,笑容勉强道:“是有些事压在心里,”他默了一瞬,“泠丫头可曾听过前朝伏帝九将军在靖篓大战的故事?”

  叶泠雾疑惑道:“未曾听过。”

  “那就可惜了。”

  孙琨乾道:“等说起来,等你回了京城,我们怕是再也见不着了,日后你若回了渝州,还望能替我给你母亲烧柱香。……我啊是没机会了。”最后一句说的极轻,几乎轻不可闻。

  “没机会?”叶泠雾先是疑惑,后又恍然道,“犯月离渝州是挺远的,无妨,待我回渝州了一定替孙大人给我母亲烧柱香。”

  未等到孙坤乾的回应,车厢忽地停止了摇晃,就听外面传来车夫的一记“孙大人,老沈宅到了”。

  叶泠雾急急朝孙坤乾行了辞礼,双脚刚一落地,车夫就驱马而走,叶泠雾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再一转头时,沈辞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他懒散倚靠着木门。

  细看其眼角下还有没睡好的乌青。

  叶泠雾呆了一瞬,继而不急不缓地朝宅门去,本想着视而不见,可偏偏沈辞的目光紧盯着自己,无奈之下只好福身道:“二公子早。”

  问候完,叶泠雾抬步就要往里走,刚踏出一步,就听耳边传来极嘶哑的嗓音——“我没看错的话那是孙大人的马车吧,表妹妹怎的从他马车上下来,昨晚表妹妹不是在慕容宅邸吗?”

  语调松懒,甚至带着几分抱怨。

  叶泠雾怔了怔,回道:“回来时碰巧遇见,孙大人便送我回来了。”

  沈辞眉头紧锁:“那他可瞧见你是从慕容宅邸出来的?”

  叶泠雾迟疑了一下,回道:“应该是没有。”

  二人对话干巴巴的,气氛也莫名僵硬,自从那晚沈辞表明心意后,叶泠雾有意避嫌,已经连着好几日未曾与沈辞说话,待他亦是刻意到不能再刻意的疏远。

  默了半刻,沈辞突然出声:“表妹妹也不问我为何这么早出现在府外吗?”

  ???

  叶泠雾愣了愣,怔怔看着他道:“二公子为何这么早就在这站着?”

  沈辞皱了皱眉,没答。

  叶泠雾硬着头皮,又问道:“二公子眼睛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吗?”

  “一宿没睡,你说好不好?”沈辞无奈失笑。

  “为何没睡?”

  沈辞又好气又好笑,看着叶泠雾认真发问的表情,一股气憋在胸口,忍道:“没有为何,我不像某人,一夜不归气色依旧不错。让你绣的荷包呢?沈盼儿都快绣好了,表妹妹不会还没动手吧?”

  “……”这话题转得才快。

  叶泠雾抿抿唇,弱弱道:“我不会女红,拿着荷包也下不了手。”

  “不会就学,让宣嬷嬷教你不就是了?”沈辞见叶泠雾张了张嘴巴似要狡辩,抬手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少来那么多借口,再给你三日的时间,不然就等着负荆请罪。”

  说罢,转身先叶泠雾一步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