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同站在一院门外,抬头看着行雁排云上。
“这重阙,藏住了太多东西,哪有谁能将这真假划得分明。”羡之侧首看向了身边年迈的长者,“外公以为羡之的话该不该当真?”
梁丞侧首对上羡之的眼,可惜他并没在那如深渊幽潭的眼里看出什么端倪,便干笑了两声,并没将自己的那点心思讲出来。
羡之见状勾了勾嘴角,转身推门,负手道。
“至于到底为何帮他,孙儿其实也是凭心做事罢了。”顿了顿又扬声,似故意说给屋内人听一般,“今日孙儿心情好,所以留他一命。”
羡之的话音才落,就听见屋内传出一连串瓷瓶铜炉入地的噼里啪啦声。
羡之仍面不改色地揶揄道:“看来今天观之的心情不怎么好。”
他说着侧了侧身,尊老重礼地让梁策先进,这才跟着迈步,慢悠悠地跟在梁策身后。
梁策大概也是看在了羡之在场的份上,进了屋也没像旧时那样,直对观之吹胡子瞪眼的;而是只在扫过这屋内狼藉模样时,做了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语重心长地道:“观之。每日画画还静不下心?”
观之目光却在梁策进屋后没一会儿,就越过梁丞看向了他身后的人,那还抓着湖笔的手又将湖笔握得紧了几分。
羡之看着屋内一片狼藉,心下反倒舒畅了许多,连皱了几日的眉头都舒开了,他出言回护道:“观之心性尚幼,难以静心也是自然的。陆岐原先也是这般。”羡之故意顿了顿,眼里又生了狡黠,嘴下也未留什么情面,“只是这乱摔东西的习惯,是该知会母后一声,让她来督促着改改。不然只怕别的心思没传出去,先把这小事传出来了。那别人该笑话天家及冠的皇子倒不如一个外姓未加冠的小侯爷。”末了还补了一句,“那确实和闾左地出身的小民无异了。”
观之闻言气急败坏地差点将手中的湖笔也掷了出去,但在梁丞的眼皮下,他到底没有胆子,只将湖笔重重地拍在案上。
观之本是梁斟之子,算来这岁数和羡之是差不离的,只是后来梁酌接他回来,为了掩人耳目,才对外称小了羡之两岁罢。偏羡之如今拿他与陆岐那未及冠不知事的人比较。
如此也就作罢,还说提他早年藏在闾左地之事。更是气得他快不能自已了。
若不是梁策那越发凌厉的眼色压着,只怕观之现在就该上前去,逼着羡之以头抢地。
“外家的小侯爷?”观之拍在桌上的手慢慢收回来握成了拳,那湖笔却在桌案上滚了滚,顺着滚出了桌面落在了地上。
观之挑衅地看向了羡之,冷哼了一声,须臾又恢复了正常神色,同变脸一般,冷声道:“陆岐现在怕不会这么想了。”
“陆岐怎么想就不劳观之费心了。观之既然闲,还是先想想怎么凑你的说辞吧。我猜没人还想下次又在父皇长明殿上替你求情。”
观之瞥了眼羡之,又道:“猫哭耗子。”
“观之。”梁策堪堪出声,大概是不想自己这个也去替他求了情的人被他归为假慈悲的行列。
“找个时候去和你父皇认个错。”梁策正色地吩咐道。
观之一脸不情愿地在憋一个“好”字,羡之却不知是懒得再看他二人唱戏,还是故意而为,直言说自己在外间等,这便出了厢庑。
待羡之走了出去,带上了门,梁策才迈了几步,低声询问道:“闾左地,究竟是怎么回事?”
“谁捣的鬼,外公还不了解吗?”观之弯腰将湖笔捡了起来,对着染了尘埃的兔毫吹了吹。
“但那幅画呢?”梁策皱了皱眉头问道。
“画,什么画?”观之抬头看向了梁策,蓦地反应了过来,“山水图?一直就在我这儿啊。”
说着观之将那湖笔随手放了,翻箱倒柜地找了一阵他几月前绘好的那幅图。
可是越找观之的脸色越差,连带着梁策的脸色也不太好。
“图呢?”观之一边喃着,一边在书架上一幅幅地打开画轴。
闻言梁策的心跟着扶在座位上的手一起发着颤:“你呀,这不是把自己往外送吗?”
“外公,我……”观之的动作突然一顿,他知道梁策这画的意思,他却偏不肯认,他将书架上的画拂落在地,不停摇头道,“不会的,这屋里都是桑落先生的亲信,和梁家的人啊。”
他们总不会和旁人勾结,叛了自己啊。这话是观之现在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事实就在眼前,他满心以为自己藏好的画却出现在了那个闾左地的地下。
况若是别的画都还好,偏偏是江山图。
而这京城中能真正能绘出江山图的只有谢无陵和他。可谢无陵在世人眼里早已入土,横竖来说,他都是撇不清的了。
“你连卧榻之侧的人都看不清了,这不是胡闹?”
饶是梁策这些年有意栽培观之,也被他今日之举,气得不轻。梁策起身拂袖欲离,却叫观之拦了一拦
“外公……”观之抬眼,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可惜他的小心翼翼却让梁策更为火大,梁策藏在身后的手被自己握的通红,半晌他才迈了步子,绕过了观之。
“好自为之。”
“外公,”羡之站在屋外檐下,听见梁策启门的声音,才回头,“问完话了?”
“嗯。信陵不都听见了?”梁策眉头里的愁云还缠绵着。
“信陵在重阙里,只听该听的。”
“那信陵立于此,是何意?”
“是还有个问题想请教外公,站于那避阳处候着,怕让外公觉得信陵少了诚意。”
梁策闻声,眉目舒了两分,让羡之用来。
羡之道:“为何这重阙里,到处都是风,风多了,有的时候绕的信陵都快要辨不着东了。”
“人所立处,便有风生。但在这重阙里,东风本少,光靠听声辨东,又哪能够呢?”梁策抬眼看向羡之,方才叫观之招来的愁云都在这时被遣散了许多。
聪明人总是爱跟聪明人说话,大抵就是这个缘故。
“该是东风的本不少,只是愿意成东风的却不多。”梁策抿了抿唇,看向了身边的人。
“外公你说,观之身边的东风该……”羡之挑了挑眉头,道,“改向了,是吗?”
梁策闻言但笑不语,但不得不说的事,如果羡之不是一早跟在了谢无陵身边,那他大概会成为他梁策最得意的外孙儿。
真如此,他梁策也不至于花费那么几年去栽培一个庸才。
而梁策以为的庸才在屋里不仅听不到这东风论,反而陷入了更深的困扰。
那是因为桑落留在他身边的人送来的新消息,梁后邀陆家二郎。
闻言观之的手在桌案上握成了拳。陆岐的那出戏,本该是他最期待的一场戏,现在对他来说却更像一道催命符。
他坐在他落了满地的画中,好像握着这话就真的能握住一些东西一般。
殊不知这画大概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了。
“西北的信物送到了?”他缓缓抬头问向那人。
“没有,是梁后直接邀的,应该是跳过信物这一环了。”
“跳过?”
“是。小的刚才还看见中宫那边的侍婢姑姑来寻梁丞了,信陵主也同在。小的想……”
观之却直接打断了他:“同在?赵羡之什么时候和他们处在一块儿了?啊?梁策不是看不上谢无陵吗,不是也看不上赵羡之吗?”
“小的,不知……”来人埋首应道。
“滚。”观之一时气急,冲他吼道。
来人抬了眼,还是壮着胆子,多嘴道:“主子,桑落先生曾留了一物给你,他说,日后情况危急时,你可拿那物去寻信陵主,总、总……”
“总能活命?哈哈,我要他赵羡之来给我命?”观之突然扯了嗓子,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又像想到了什么,戛然而止,低声道:“他们早算好了!是说怎么陆岐丢了他赵羡之一点不急。”
“原来都是早算好了!让梁家顺理成章地丢下我,让我做他赵羡之的垫脚石?”观之将手边画轴一拂,起了身,喃道,“不能如他愿,不能不能……”
观之坐回了他的画案前,拿起了那支湖笔,在宣纸上漫无目的地勾画着。
一时间整个厢庑都陷入了寂静,那跪着的人更是一动不动,不敢发出半分声响。
蓦地观之抬眸,歪了歪头问道:“桑落留在圣上身边的那步棋呢?让他动一动。桑落不是说要置于死地而后生吗?我得‘后生’了。”
说着他抬了抬手,重新将自己有些散乱的青丝拢了起来,眼珠子在眼里转了两圈,才道:
“让他去长明殿上给帝祚说,说我要见我老师。”
而另一边的长明殿上,谢陵以赵祚的腿做枕,睡了个好觉,一个没有旧梦来扰的沉沉的午觉。
当昭行的小僧侣被人从灵荐观的密道带来时,谢陵正好从午憩中醒转。
赵祚屏退了宦奴宫娥,自己掌着一把轻纱扇,替谢陵打着扇,逐去渐来的溽暑。
小僧侣一入内,便瞧见了这一幕,连忙合十了手,避开了眼,道了声“善”才开口问礼。
“圣上,先生。”
“嗯。待会儿……”赵祚的声音低了许多,看着谢陵惺忪的睡眼,正想让小僧侣一会儿再说,谁知被谢陵打断了。
谢陵撑着坐了起来,冲赵祚眨了两下眼,勾了嘴角,对小僧侣说:“劳烦你走这一遭了,说吧。”
“愚舟住持要小僧送到居衡园子的,说是惠玄师祖留给昭行后来掌昭行印的先生的。”小僧侣将东西递到了二人面前,又陆续道,“住持说里面的签文,昭行的人解不开,所以才来请教先生。”
赵祚替谢陵接过那盒子,打开来发现里面躺放着一柄拂尘,拂尘手柄上都雕着莲花。
“是妙法阿姊的旧物。”谢陵看着那与平常拂尘无异的东西,却立马认了出来。
“这里哪有藏签文?”赵祚将拂尘取了出来,递给了谢陵,又兀自在盒子里翻了翻。
谢陵无奈地笑了笑,让赵祚将盒子放下来,说签文不在那处。
而后才将拂尘握在手里,两手在拂尘一端扭了扭,听到了“啪嗒”一声,机括开合的声音。
他冲赵祚挑了挑眉,才将手柄对半取开,藏在拂尘手柄里纸条也就落了出来,落在了谢陵的鞋上。
赵祚弯腰拾起那张纸条,展开来,同谢陵一同看着。
纸条上书:
“如暗得灯,如贫得宝,如民得王。”
“如暗得灯,如贫得宝,如民得王?”
“住持和几位师兄研究了一番,这最后四字应该说这东西在扶风城。所以……”
“意思是,重点应该是每个词最后的一个字?”
“灯,宝,王。”谢陵的眉头皱了皱。
“王朔早年就生活在扶风,他可能放东西的地方,或是可能指点的太多了。”赵祚看向了谢陵,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会,既是用阿姊的旧物,应该是在师兄皈依之后,或者说是作为惠玄。”谢陵见赵祚没有反驳,便顺着思路想了下去。
“作为惠玄后,应该只来过一次扶风。”
“你是说……”赵祚了然地看向了谢陵,“我让人去查,你别再废心思了。”
赵祚说着便起身出去了,留下小僧侣一头雾水地看向谢陵。
其实赵祚和谢陵说的那一次,大概就是妙法出事之前。赵祚封了秦国公,惠玄以贺喜为由,入了扶风城。
那时惠玄便寄住在谢无陵的园子里,本计划着一两日便归,偏撞上梅雨季节提前了些,扶风连着下了几日雨,谢无陵怕路不好走,便留了惠玄一二日。
却不想这一留,便足让惠玄悔恨半生,当然也让谢无陵悔不当初。
“咔嚓——”机括开合声从陆岐的手边传来的。
陆岐之前本来是在看起居注的,可是没有谢无陵和羡之在身边,他哪有那么多心思去钻研这起居注啊。
他在这间内室里四处看了看,又凑到那佛龛前研究了一下,发现了佛龛和他幼时不记得在哪里见的盒子一样眼熟。
好像有人早就教过他怎么打开这个盒子,他的手就凭着感觉去打开了。
他小心翼翼地从盒子里取出了一本册子,他将册子捧近来,吹了吹惹上的灰,才翻开看了几页。
这本蓝簿子本是王家留给昭行先生的一本账簿。上面记载下了梁家那几年收受贿的清单,及一些其藏赃之地。而首页载的那个京畿瓷窑已经被划掉了。
陆岐的手落在那瓷窑名上,喃道:“这瓷窑不是已经坍了?”
还正是当时有人故意让这瓷窑坍了,导致了雍国公结党营私的事被提到了台面上。但陆岐生得晚,不太了解个中细节,这些都是平时跟在羡之身后,听别人嚼碎嘴时听的。
陆岐的话音才落,外间就有脚步声传来,他和羡之原来是跟着沈长歇学武的,比起旁人自然要耳聪目明许多。
他将这本蓝簿子收了起来,缩回了放起居注的那排书架下,重新拿起了一本起居注,装模作样起来。
接着有一人穿着一身不显眼的灰袍进门,脚下却踩着一双锦缎做的履,让陆岐的目光透过书架上的缝隙去看他的时候,都被他的那双鞋吸了目光。
“你……”那人渐渐走到了他面前,引得陆岐突然有点紧张起来,他看着那人总觉得莫名的熟悉,不禁皱了皱眉,佯装出一副王孙纨绔的模样,随便坐了下来,背倚在一排书架上,腿搭上了另一排书架下空置的一格。
“你是何人?”陆岐的话问的话是极正经的,语调却要散漫得多。
那穿灰袍的人闻言向他跪身行礼,一脸严肃道。
“下官陆未鸣。”
小剧场先更一发下一章晚点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1:
小岐儿还在襁褓的时候就被抱进了谢府。本来羡之是想让这个小弟弟住在居衡的,还特地给他腾了位置,把枕月上上下下都重新布置了一番。
可最后谢无陵以居衡人杂为由,把陆岐接回了那在扶风当了几年摆设的谢府。
那之后谢无陵只有处理有些事情时才去居衡。这也导致了赵祚父子的活动轨迹扩大到了城东的谢府。
这天谢无陵才下了朝会,便归了谢府,谢无陵给小岐儿找的乳娘哄了半天也没把小岐儿哄好。
谢无陵前脚进了府,听见了哭声,便把小东西抱怀里哄着,这赵祚后脚就跟着进了谢府,凑到了他面前来瞧这小东西。
小东西许是认得人,在谢无陵怀里没多久就没哭了,见了赵祚更是咧嘴笑了来。
赵祚抬手在小岐儿鼻尖点了点,小岐儿抬手抓住了赵祚的手指头就要往嘴里凑。赵祚一要撤手,这小东西的眉头就皱巴皱巴的了。让赵祚都不忍心撤手,只在小东西伸了小舌头要舔的时候,才缩了缩。
“他倒是亲近你。”谢无陵抬眼就看见赵祚满眼藏不住的喜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秦国公赵祚的小儿子。
“也亲近你不是?”赵祚腾了一眼看着谢无陵,正撞进了谢无陵那双桃花眸里,灼灼的模样让赵祚如沐春风,差点就该忘乎所以了。
是那谢无陵怀里的小岐儿咿呀了起来,让赵祚在悬崖边上勒住了马。
“呀…呀呀…”可惜小岐儿喊了半天,两人都没听懂他到底在说啥。只是看着小岐儿不停向赵祚伸手,像是要赵祚抱的感觉。
谢无陵见状,索性遂了他的愿,将他交给了赵祚,自己则转身换下了朝服,随手拎了件鸭青色外衫来。
“来,跟我学,爹爹。”赵祚将小岐儿放了下来,俯下身来,一板一眼地叫着。
谢无陵换好便服过来时,正听得赵祚这般逗弄小岐儿,勾了勾嘴角道:“他这么小,哪会叫人啊,再说怎的能叫你爹爹啊?”
“他的乳娘还是蹭的秦国公府的,说来也算我半个儿子。”
“是是是,国公总是有理的,下官说不过。”
谢无陵一边嘴上退让着,一边也凑到了小岐儿身前。
赵祚又抬手逗了逗咿呀乱叫着的小岐儿。
“来,叫个爹爹听。”
“你呀。他都学了好些日子了,都没叫来,从山郎别想了。”
“万一呢,这么些日子也该学会了。对吧,小岐儿。”
“啊啊…呀…爹…”
这一声出,别说赵祚愣了,脸上的笑容僵了,便是谢无陵也愣了半会儿,才低头问道:“岐儿啊,再叫声?”
偏这小岐儿架子大,一声之后,就再不叫了,只咿咿呀呀的,叫人辨不清他说了什么瞎话。
但这声爹不叫还好,一叫了,反而让赵祚在谢无陵那儿吃了几日闭门羹。
这事闹得都成了扶风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了。本来说是二人政见不同,慢慢地就变成了谢无陵养的那私生子的第一声爹叫的是赵祚,谢无陵不服气,这才连着三日拒绝秦国公入府呢。
不过这话里几句真假,至今也没人可说的清。
本来是母亲节的小剧场 父亲节的还没写完…我回来再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