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寸心哗啦一下拉开门,瞅见门口那一大一小两个徒弟,语气恶劣的一视同仁:“干什么?”
身后,赵钧被迫端着药碗,艰难地探出一个脑壳:“阿白?你来找我么?”
盛得满满的药汁在晃动中险些溢出来,门刚一打开,浓烈的药腥味儿便扑面而来,瞬间勾起了花渐明的喝药记忆。
郁白下意识后退一步:“好好说话。”别动不动就端着药到处跑。
“师父我还没死呢,你们都聚在这儿干嘛?”容寸心不耐烦地甩上门,随手一指郁白,指头都要戳到他脑门上,“你跟我过来——对,说的就是你,从今以后,把你脑筋捋清楚了再说话,别一天天地给我丢人。”
莫名其妙挨了一顿训斥的郁白:“……”
若说了解,再没有人比花渐明更了解他这位师父。隐约看出了些许门道的他瞥了眼赵钧,心中轻咂。他不像郁白一样一头雾水,便朝郁白摊摊手,意思大概是“看清师父的真面目了吗”或者是“还不快跟上难道你想挨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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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白已经被容寸心揪去大半个晚上了,至今未回。赵钧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不免心焦。他倒不担心容寸心把千金诺一事告知郁白,只是隐隐有些忧虑——那老家伙该不会想把阿白再拐去白玉京修道吧,到时候哭的可就不是花渐明一个了。
千金诺似乎真有奇效,蛊虫沿血入体,困扰他多日的隐隐躁动竟真的平息了下来。赵钧伸了伸懒腰,瞬间觉得腰不酸了腿不痛了,仿佛年轻回了十八岁,于是乎愉快地把药粥倒进了海棠盆栽里,披上外袍去郁白的房间碰运气了。
只隔了短短百步的楼阁里,郁白正盯着灯花出神。
你看上他什么了?容寸心的问题犹在耳畔回响,郁白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回答。
你看上他什么了?郁白也这样问自己。
他冷冷逼问自己,是看上他强逼自己入宫,还是看上他趁自己失忆多加欺瞒,再或者上看上他用旁人性命威胁?
是看上他记得自己的生辰,还是看上他梦里嘟囔自己的名字,再或者是那小心翼翼地退让、无微不至却秋毫无犯的关怀?难不成还能是那一身还算凑合的皮囊?
总……总不能是床上功夫吧。
思绪一下子歪到十万八千里,郁白打了个激灵,忽然听见了敲门声。
——打住,他什么时候看上赵钧了?
敲门声一声接着一声。郁白深深呼出一口气,从纷乱如麻的思绪中抽出身来去开门。
“赵钧?”他懵然看着这位不速之客,如同看到一个瘫痪病人推开轮椅健步如飞,“你……你怎么来了?”
今日离去的匆忙,他竟然没注意到赵钧竟然能下地走路了。他正要开口,却见赵钧撇撇嘴,不太高兴的样子:“你不去找我,只好我来找你了。”
背后黄昏暮色,山林起伏,绵延起一片没入黑夜的金光点点,而屋内已经点起了灯。
微暗的烛光下,赵钧抵着门框,浓黑的眼睛不声不响地注视着他,有若夜里氤氲着水气的湖面。月光落在那水面上,平铺一层纱般的朦胧柔情。恰微风拂过,烛光扑簌簌落进他眸中,便如星子穿越银河游入湖水,轻荡起浅浅的波纹。
那不是一寸秋波,千斛明珠未觉多,而是月下风里,烟波湖面落星子。
郁白无端想起了少年时候养过的乌金。
那是一只性子很野的猎犬,素爱和附近的野猫野狗争勇斗狠,只偶尔在他视线中出没。有一次雨夜,它不知是和谁打架伤到了腿,破天荒在家门前停住了脚步。待到郁白举着灯去给他开门时,它已经被雨水淋透了,缩在屋檐角落下舔着凌乱的毛发。
它在明灭的烛火间抬起一双氤氲着水气的黑眼睛,在郁白伸手摸他时第一次没有逃避。
郁白微微垂下眼眸:“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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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台上的烛火静静燃着,白色的蜡滴在火苗旁聚满,然后沿着旧有的纹路缓缓滑落。郁白手边放着一册书卷,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才下过雨,夏夜清亮而通透,如同案边插着荷花的琉璃花樽。
……如此良夜。
郁白定了定神:“你来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赵钧一步步朝他走去,“只是想你了。”
千金诺在他的血脉里跳动,他来见让他许下生死一诺的心仪之人。
隔着一整张方方正正的梨花木桌,他突然凑近,烛火在他眸中跳跃更盛:“阿白,你想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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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的枫树林中,落霞沉下,余下的便是夜幕。花渐明抵着他的师父,声线喑哑:“师父,你想我了吗?”
背后是坚硬粗糙的树干。容寸心微微仰头,食指抬起徒弟的下颌,端详了片刻:“你觉得呢?”
——百年不见,这张面孔一如既往。花渐明闷声一笑,意有所指道:“我觉得,您想我想得不得了呢。”
仿佛纵容孩童胡闹的长辈一样,容寸心微笑着不答,却听花渐明又道:“您把千金诺给了赵钧?”
他今日在场,能看出来,容寸心并不意外:“怎么,你也要一个?”
“不。”花渐明目光幽幽,“我只是在想,您可真是疼郁白,临走之前还要担心他的终生幸福。”
“又醋了?”容寸心懒散地勾住他的颈子,随即凑近一些,舌尖蜻蜓点水般点上他的唇,“你若是愿意,为师也可以疼疼你。”
“那师父可莫要反悔。”花渐明缓缓探入那层叠衣衫中,果然引得身下人一声轻哼。他并不停下,反倒熟练地勾了勾手指,繁复的衣衫应声落了大半,他自己却还是衣冠整齐,连那面上浅淡的笑意也未曾褪去。
容寸心似是没料到他会使这种下流法子,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小花儿。”
似是嗔怪,又似宠溺。
面前之人衣衫半褪,裸露在山风中的肩头如玉,有若山中幽潭。峭壁桃花落下艳粉的花瓣,连波纹亦带幽幽暗香,观眼角眉梢那段风流姿态,何曾是白玉京上圣洁无暇的仙人,却像是怀着心思伺机勾引的狐妖。
看久了他的眼睛,却像是浸在名为深情的无情水中,浑噩不知今夕何夕,无端便丢了自我。
花渐明不会多看。他低头咬上那双唇瓣,在这段风流里留下足迹。
在花渐明看不到的地方,容寸心眸光微暗,轻叹一声。他天生一副无情骨,也终究沉溺在这人间最热烈的情欲当中了。
如此良夜,风亦止息。一片青枫叶悠悠飘落,覆在那玉般的躯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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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郁白不答,赵钧又问了一遍:“阿白,你想我了吗?”
“我们刚刚见过。”郁白淡淡道,“有事快说,没事回去睡觉。”
果然。赵钧瘪了瘪嘴:“我是想与你说一说天麟府的事情。”
“说。”
“那温翎之,是天麟府府主的近卫,自试金楼一战后,他被师父打伤,虽然性命无损,却也得好好休养一段时间。自那以后,他便在天麟府养伤,足不出户,天麟府也一直没有新的动静。前任府主仍旧没有消息,想来他们还是没有找到新的办法救活他。”
郁白淡淡嗤了一声:“还有吗?”
赵钧仿佛一个亟待上官褒奖的下属,连忙又道:“据我推测,温翎之联合试金楼暗算我们一事,天麟府府主并不知情。”
“不瞒你,我在天麟府有内应。天麟府图谋不轨,我出宫以来,原想尽快整顿它,只是时机未到,此次去试金楼之前,我特意打探过天麟府的情况,确认没有异动后方才去的。”赵钧一想起这件事便气的肝儿疼,又有些心有余悸,“我那内应是明鹤身边的老人儿,明鹤若有什么安排他必然知晓,我原以为不会有事。”
郁白怀疑道:“不是你的内应反水了吗?”
赵钧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可能。他一家子都在我眼皮子底下,若想反水,他儿子女儿的性命还要不要了。”
郁白翻页的手微微一顿。察觉到郁白沉默的眼神,赵钧陡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匆忙补救道:“不是,阿白,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用人嘛。”郁白耸耸肩,轻松地岔开话题,“说起来,明鹤为什么这么执着于金蝉?比起刺杀你,为什么不去炼一只新的金蝉?”
赵钧额前冷汗渐渐退下去,闻言叹道:“哪有那么容易。我身上这只是圣女用心头血喂养,费了十几年的功夫,明鹤那活死人师兄若是再等十几年,便是真的尸骨无存了。何况苗疆一族向来桀骜,若非赵氏皇族对苗疆有恩,我怕也得不到它。”
提及这个,赵钧也是头疼。
世事阴差阳错,世上那么多佳人,赵镜偏偏就与那天麟府府主青梅竹马私定终身,偏偏他和赵镜感情还算凑合,偏偏就是明鹤如兄如父的师兄病重,偏偏能救他的只有自己赖以保命的金蝉。若真有天神,赵钧极想把这些杂七杂八的破事甩到他脸上,好好问问他这都是什么破事儿。
他舔着脸自哀自伤:“所以你看,我多可怜。”
郁白不屑:“我可从没见过魔头说自己可怜。”
见势不妙,赵钧迅速转变策略:“阿白,我心口疼。”
“不疼才是没救了。”
“可是我快受不了了。”
郁白微微一笑:“要不我喂你喝点药?”
“……”赵钧终于隐约想起了上次听到“该喝药了”这句台词是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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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之后。在郁白写着“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别烦我就好”的背影后,赵钧心满意足地爬上了郁白的床。也许千金诺还有改变语言功能的作用,赵钧活像个上足了发条的木头小人,的啵嘚啵的停不下来。
“阿白,那边灯太暗了,别伤了眼睛。”
“阿白,来床上坐吧,舒服些。”
“阿白,不如你躺下歇歇眼吧。”
“阿白,夜里冷,要不要盖盖被子……”
最后一个字尚未落地,蜡烛熄灭了。满室昏黑中连月光都不曾到访,郁白无声地朝他走来。
片刻,他感到身旁一阵温热,却是郁白除去鞋袜,躺在了他旁边。
他双手交叠胸前,淡淡道:“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