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苑中禽>第75章 昔日耳鬓厮磨同床共枕的爱侣,今日终于能在长久分别后面不改色地擦肩而过。

  桃叶郡医馆常年药香扑鼻,偶尔也掺杂些许新鲜的血腥味儿。

  医馆后院,血染红了满盆清水,新鲜的血腥味儿渐渐被氤氲开来的苦药味儿遮住。大夫絮絮叨叨的叮嘱尽被病人抛在脑后。

  郁白靠坐在窗边榻上,一手披上外衫,一手端过药碗,朝凤十一点点头,姿态潇洒的可以:“多谢啊。对了,你怎么在这儿?”

  凤十一亲眼看着郁白豪气干云地干了满满一碗苦药,眉头跳了又跳:“我……呃,我住在这边儿,听见动静过来看热闹的。”

  生怕郁白继续追问什么似的,他又忙道:“你这是怎么弄的?这两年你在哪儿……”

  “没事儿,遇见个疯子。”郁白试着活动了一下筋骨,觉得这痛楚尚能忍受,便想要起身离开,“我还有点事儿,回见。”

  凤十一在身后急急地追问:“你去哪?”

  郁白扬扬手:“好久没回若水城了,去看看姐姐。”

  “你这样去啊?”

  凤十一一把拉住郁白——没轻没重的动作瞬间牵动了刚刚包扎好的伤口,疼的他面部一阵扭曲。凤十一绞尽脑汁半晌,在郁白满脸“有话快说我看你能编出什么花儿来”的表情下,弱弱地憋出一句话:“国丧呢,别乱跑。”

  话音未落,医馆门帘掀开,匆匆闯进一个身影。

  郁白:“……”呵,好一个国丧,好一个诈尸。

  那刚殡天没几日却诈得一手好尸的先帝规规整整站在他面前,如果不是胸膛一起一伏,就跟那棺材里本应该装着的玩意儿一模一样。

  时隔三年,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如果不算那次顶着凤十一的脸来见人的话。

  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再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和笼中娇养的金丝雀。

  人不在眼前的时候倒还会偶尔想起来,眼下人到了眼前,却一句想说的话都没有了。郁白淡淡打了个招呼:“别来无恙。”

  赵钧喉头滚动数下:“别来无恙。”

  郁白颔首,也不再多说,朝医馆外走去。身后凤十一急急慌慌地喊着他的名字,那个莫名其妙死而复生的家伙却像是腿脚生根了一样动弹不得,似乎有声阿白从他唇齿间呢喃,然而最终一切都湮没进了浩浩风声。

  他为什么假死?为什么传位穆王?皇位不是他最渴望的吗?不是他挖空心思夺来的吗?

  郁白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昔日耳鬓厮磨同床共枕的爱侣,今日终于能在长久分别后面不改色地擦肩而过。辞海中所述的形同陌路,大抵就是如此罢。

  该走了。

  撩开门帘的一瞬间,他眼前忽然一片黑。

  天黑了?如今盛夏时分,天怎么黑的这么早——郁白尚未厘清思路,脚下便已经一软。他仓促间伸手扶住门框,却碰到了一条坚实有力的手臂。

  那臂膀稳稳地托住了他:“阿白!”

  混蛋玩意儿。郁白用仅存的一丝清醒意识骂了句脏话,然而抱着他的那家伙却勒的更紧。

  大意了,刀上有毒。更大意的是,竟然在这家伙面前发作了。郁白冷漠而愤恨地在脑中过了一遍容寸心教他的十七套化春剑,随后头一歪,彻彻底底地昏倒在了赵钧怀里。

  郁白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赵钧的私宅里了。赵钧坐在他床头,迎上他冷漠的目光,掩饰般地干咳一声:“大夫说你中了毒,不过没什么大碍,解药刚刚已经给你喂下去了。”

  郁白沉了沉心神:“什么毒?”

  赵钧似是没料到郁白会问这个——他以为郁白至少会冷冷地来一句“这是哪里”或者是满怀敌意的“你想做什么”:“那毒名叫‘苍山负雪’,并非剧毒,只是会令人在短时间内迅速苍老,生出满头银发,故名‘苍山负雪’。”

  郁白点了点头,对那灰衣人的印象格外深重了一分:“那如何解毒的?”

  赵钧:“呃……口服青壮年男子之血便可解毒。”

  郁白迅速捕捉到了赵钧腕上那一圈雪白的纱布,透过白纱,隐隐可见新鲜的血。许是心理作用,他一瞬间竟然觉得自己口中腥味蔓延,似乎唇角还沾着未干的……新鲜人血。

  在这离奇的故事走向面前,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想出从容应对的法子。郁白极力忍住伸手擦擦嘴角、看看有没有残余鲜血的冲动,与赵钧大眼瞪小眼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干巴巴道:“……谢了。”

  赵钧咳了一下,藏起手来:“……举手之劳。不过,我还以为你到我这儿来,会很不高兴。”

  还好……还好解毒用的只是人血,不是什么别的奇怪东西——郁白选择性地忽略了两人早已坦诚相见过无数次的铁一般的事实,听到赵钧这话,陡然笑了一下。

  “我的确挺不高兴的,不过不是因为到你这儿来,而是因为没识破那刀上有毒,深愧所学罢了。”

  赵钧闻言微愣,久久凝视着郁白:“阿白,你变了很多。”

  更淡然、更从容,更有底气了……更好了。

  不再是从前那个被他拘禁深宫、有如利刃般苍白尖锐的少年了。在没有他的这三年里,郁白已经蜕变成了通透灵秀的青玉,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谦谦君子,无瑕美玉。

  “也许吧。”郁白落落大方,“至少我现在不怕你了。”

  ——一瞬间连他自己也惊异,自己竟能如此坦然而平静地承认恐惧。

  赵钧愣了愣:“你……怕我?”

  郁白微微偏着头看他,勾起一个温和的笑容:“是啊,当时我很怕你。”

  “怕你走到我面前来,怕你拿姐姐威胁我,怕你的乾安殿又要传来什么消息,还怕你喝酒,你喝了酒总是比平常要凶……最初那几年,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数着外面的脚步声,听着是不是你来了,是不是又要开始了。”

  明明已经过去六年,年少时的恐惧再次浮现心头时,仍旧一丝不少、一分不浅。然而郁白终于可以将自己抽离出这个越卷越深的漩涡,以平和的姿态注视当年的自己。

  他松松不知何时绷紧了的肩膀,展颜笑道:“不过都过去了,我现在没什么怕的。现在你拦不住我了。”

  那些年……指甲嵌进掌心,郁白每说出一个字,便在皮肉中刺的更深一分。最终,赵钧缓缓地松开手,轻声说道:“是啊,你不用怕了。”

  三年时间,郁白羽翼已成,足以与他比肩而立,甚至更胜一筹。

  我们如今是什么关系?你这几年音讯全无,过的可还舒心惬意?听说你跟着容寸心离开了,那么你去了何处,见了什么人,有没有想起我?在不久之前,你听到“国丧”时,有没有哪怕是一点的……伤心哪怕是茫然?赵钧突然有点没有道理的委屈,然而却也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立场问出口了。

  分明触手可及,却是咫尺天涯。

  当那青年人敛去一身锋利棱角、淡泊如水地在他面前微笑时,恍若庙堂上尊贵不可亵渎的神灵,不仅无法触碰和捉摸,似乎连走近一步都是他的罪过。

  他曾经亲手打造出了那个尖锐乖戾的深宫雀鸟,而今那原该温润的君子终于摆脱了昔年阴影,在清亮晨曦中褪去午夜灰霾,身披皎月星芒,朝初阳展颜微笑。

  这是他本来的模样,也是他午夜梦回中第一眼瞧见的身影。

  在没有郁白、孤身陷于朝堂和江湖的这几年,他以为自己已经体会到了人间最沉重的别离相思之苦。然而当他猝不及防地与郁白重逢,却又只能守君子之礼秋毫无犯时,他方才明白,从前相思苦不过今日之万一。

  他比以前,更难触碰。

  赵钧慢慢起身,费力而缓慢地调动面部肌肉,朝郁白露出一个普遍意义上的温和笑容:“天色不早了,早点睡,好梦。”

  郁白目送赵钧离开,轻轻吹灭了蜡烛,不知是说给谁人听:“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

  整体基调似乎在往轻松一点的方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