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怀璧传>第348章 番外 卿点红妆我非郎

  宋汀兰出嫁那天, 萧羡提着酒壶上了烟景楼。

  自三楼雅间往外望,清一色的檐角俏立。那一日天光明媚,即便入了秋,也不见半分萧瑟。

  魏铮伸手要给他斟酒, 却被他拂开, 自顾自换了大碗, 潦潦草草囫囵入喉, 目光便有些迷蒙。

  他阖目片刻, 听得到外面断断续续的小调, 客人肆意的喧嚣,以及窗外逐渐传来的喜乐声。一时间只觉得烦躁。待迎亲队伍近时, 他终究耐不住, 向外挪几步,探头去看。

  魏铮也过去,搭着他肩膀, 看大红花轿缓缓行过,才听萧羡口中喃喃:“……箫韶长, 玉筵香,贺新妆。卿点红妆我非郎, 笑无妨……”

  魏铮轻一笑,夺过他手里的酒壶, 漫不经心地开玩笑:“……楼外花舆抬喜, 楼中苦酒添伤。眼底杯中同寞寞, 假无妨。”他长叹一声,索性伸手将窗户关上:“天底下又不是宋汀兰一个女子,何必痴心她一个。”

  萧羡收回目光,眼底掩不住的落寞:“安节早已娶得佳妇, 自然不懂……”

  “我是不懂……不懂你心里藏了她那么些年为何一直不敢对他表明心意,不懂你既然明白宋家瞧不上你为何还一直我行我素,不懂你究竟有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一面对怒发冲冠为红颜嗤之以鼻,一面又因心上人嫁了兄弟为妇而失魂落魄,我都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我……”他一时语塞,心觉他说得都有理,可是……

  魏铮略带玩味地看向他:“喏,今日抢亲,敢不敢?这可是个好时候!”

  “你瞎说什么!”萧羡连忙皱眉摆手,“怀璧可是我兄弟,朋友妻不可欺。若阿兰真的嫁了她,我只盼她幸福。”

  他是重情,但是非还是分得清的。

  心里只是心疼宋汀兰。正因为江怀璧是他好友,他太了解她了,很少有人能勉强她做什么,所以这门强凑出来的婚事,必然是不如意的。其中受伤的只能是宋汀兰。

  魏铮叫嚣着要去江家婚席上闹一闹,萧羡原不打算去,被他一撺掇,借着酒劲去转了一圈。

  自然是没有看到大婚的宋汀兰,江府宾客盈门,席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他从头至尾连新娘子的面都没见到,半醉半醒间看到的是皇帝赐了酒来。

  魏铮在他耳边低语片刻,他登时明白,脸色顿时有些不自然,起身踉跄着步伐夺门而出。

  成婚那天晚上,宋汀兰在新房里枯坐了一晚;萧羡抱着酒坛喝了一晚。远隔着对方自以为是的永远悲剧,一个清醒了前半生,一个宿醉了后半生。

  之后的他重整旗鼓,也不知道是为自己争那一口气,还是要向她展示什么。他天资不差,若要认真起来进益很快。

  头一次对着江怀璧发脾气是在她说要与宋汀兰和离,要“将她还给你”时。他心疼她过得不好,但又害怕她归家后会受到各种非议。和离,他听到后其实是窃喜的,这样他便还有机会娶宋汀兰。

  待两人真正定亲的时候,他才知道,她心里不是没有他的。

  她同他坐在一起,有些羞涩,又有些矜持,将那些年的心绪倾囊倒出:“……先父在我七岁的时候因病去世,我印象里的父亲和江怀璧有些相似,他睿智,果敢,严厉,冷漠,事事有主见,天不怕地不怕,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无形的山一般,让人觉得踏实。父亲也是年少成名,若非他英年早逝,如今在京城也自闯出一番天地了。”

  “我从前一直以为我喜欢江怀璧喜欢到了极点,可以为她做任何事,也相信先祖父一定能让我嫁给她。我想着,父亲当年虽对外冷漠,但一回到家中待我们兄妹都是极好的,江怀璧也一定有他内心柔软的一方面,我相信我能感化她。可后来我才发现,我不过是贪恋父亲给我留下的一点残存幻影罢了。”

  “可我失去父亲已经那么多年了,对于江怀璧,所谓的喜欢和痴心,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她曾是我放在心上多年的人,却也是让我终结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想的人。在江家那几个月,从最开始的消沉,到接受,最后看清自己的心,再和离归家时已完全释然。闹了那么长时间,伤了两家的心,何必呢。”

  他默默听她说着,最终忍不住说了一句:“……可我并不记得你心里有我,若是你对我并无心意,我不强求。”

  她摇了摇头,转身去妆奁中拿了一件东西过来,展开递给他:“你看,这扇子,还记得吗?”

  萧羡接过去,眼底终于泛了光,有些惊喜。那折扇他早丢了,经宋汀兰一提醒,才恍然想到,似乎就是那一年万寿节,他看到躲在亭子外的那抹倩影时,心下一急脚下步履仓皇。而后回家时扇子已经丢了。不成想却是她捡去了。

  “……只是当年家中长辈多有不同意,我心里又装着江怀璧,是以那亲事便没成。”她低声解释。连着萧羡也有些惭愧,他自己也的确是不大争气。

  她抬眼面上携着微微笑意:“你同兄长交好,我少时常看到你的,好多次我都发现你在偷窥我荡秋千。原打算遣小厮将你这登徒子撵出去,可你每一次都能赶在我叫人之前先躲起来了。总让人气愤不已。”

  萧羡望着她,魂牵梦萦的女子终于肯对他笑一笑,一时看得有些痴怔:“……今后不会了。”

  宋汀兰过了孝期,两人成婚时已入深秋。与上一次她成婚时一样的时节,这一次再不是怨偶成双,而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无论外界如何,婚后两人的日子还是很平静的。都是彼此放在心中多年视之若珍宝的人,新婚燕尔,郎情妾意。

  至江怀璧身份败露时所有人都在议论,宋汀兰惊讶之余到底是有着恨意的。而萧羡心思单纯,即便江怀璧已身为女子,他还念着那份同窗之谊,视她为知己,仍愿意为她上书求情。

  与宋汀兰之间的矛盾便由此产生了。宋汀兰心细,她明白或许江怀璧身份未曾暴露之前萧羡同她仅是君子之交,但之后萧羡仍旧将她放在心上,这令宋汀兰有些不大舒服。

  两人也心平气和地谈过,但最终都不欢而散。

  “我气的不是你在朝堂上为她求情。我气的是她成婚那日,你接了喜帖,在宴上看她的眼神。”

  萧羡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眼神?”他自己都不记得。

  宋汀兰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新娘走过你眼前的时候,你的怜悯的,心痛的,和遗憾的目光。我便不信你在知晓她是女儿身以后,没有半点想法。”

  萧羡有些想笑,一时间忽然松了口气,那么些天的对峙两人谁也不让着谁,他自己公务又忙,连耐心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他拉过她的手:“你是鹰眼么?我不过平平常常看个东西,就让你分析这么清楚。于她,仅是君子之交,我想你保证。我知道你恨她,我曾经因为你也恨过她,但如今想来,也就只剩下怜悯了。你用你们女子的角度去想一想她,便可知为何我为何要怜悯她。你若是不清楚我待你的心,当初也不会嫁给我了。”

  宋汀兰沉默。她只是不甘心,因为曾经得到过而后又明明白白地失去,所以更为患得患失。

  两人心结真正解开,是从宋汀兰有孕开始的。萧羡头一次碰到这样的事,难免有些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要怎样护着她,又不能时时在她身边,只好在陪她的时候万分谨慎。

  从衣食住行到一举一动,凡是萧羡目所能及的地方都关心得无微不至。宋汀兰烦了,偶尔发脾气语气冲些,他也绝不还口。

  “你是觉得孩子现在比我重要是吗?”她板着脸,手叉腰,俨然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不不不……”他已经不指望她现在能温婉得起来了,连忙解释:“当然是我的阿兰最重要,这不是怕孩子在肚子里不舒服,伤到你了嘛……”

  宋汀兰挑眉:“那你不许再唠唠叨叨的了,我舒服了孩子自然就舒服了。”

  “是是是……阿兰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令人哭笑不得的闹剧隔两天就要上演一回,认真起来的只有宋汀兰,明知道在无理取闹,萧羡却也万分愿意陪她闹着。

  生下来也是个爱闹的丫头,宋夫人来探望时直说同宋汀兰小时候一模一样。只是宋汀兰在经过多年催磨将自己活成了大家闺秀,而襁褓中的婴孩,正以最纯真的姿态品赏人间。

  后来的几十年,萧羡始终以一刻赤诚之心待人,仕途多有不畅,在京城与地方辗转奔波。令父亲萧拙欣慰的是,他那曾在纨绔堆里放荡半生的儿子,入了仕途收了心性,没有过人的智慧,却始终不忘本心。未曾做到名传千古,却也不曾辜负一腔热血。

  宋汀兰一直站在他身后,经过岁月沉淀,情深更浓。

  此后无论他身在何处,历经怎样的风霜,一归家,檐下总亮着一盏灯,于茫茫夜色里灼烫出一片火红,等待着他这风雪夜归人。

  一如多年前他提着灯,于夜色中暗暗窥她的背影,心底默默念一句:阿兰,跟我回家。